2025年,我想起我的青少年时代。晨光中,记忆的定影液在显影盘渐渐清晰。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划出弧线,眼镜片上有折射的彩虹,用三角板丈量剥落的黑板,粉笔末雪崩落进第一排同学的铁皮铅笔盒,教室的掌声突然响起,窗外的松树摇了摇。语文老师黑板写字时翘起食指,粉笔和黑板摩擦出细小的静电火花。他用钢笔批改作业时,墨水染成时光长河的等高线,那些起伏的红色曲线在弯曲。那时,晨光穿透玻璃窗,课间操广播的电子音和麻雀的叫声交织。每天清晨,我们都能看到露珠在球鞋里碎裂,和闻到新鲜青草汁液释放的芳香。如今,我的液晶屏再也画不出当年带着粉笔灰的坐标系,像未显影的底片。
那一年,我十一岁,因成绩优秀,选上学生会的领导,带着少先队干部的臂章,红得像家里的爆米花机。从此,我开始了领导生涯。当时,这里是山区,生活困苦,道路像蛇皮在山下蜿蜒,枯黄的野草在石缝里凋谢。那个月,我家建了新房。我爸嘴里吸着烟,吐着烟圈道:“现在,建新房需要镇政府批准,村干部盖印,叫我去找谁帮忙。我听说水田建房是违规的,是政府要拆的。群众要是不肯拆,就重罚。这几个月,村里贴满了告示。”接着,他龟裂的手掌拍着我的肩膀道:“儿子,爸是搞建筑,承包工程的,是没钱没势的农村人。你是学生会的领导,明天跟我到镇政府,看领导肯不肯批准。”那天清早,我和我爸走到镇政府。首先,我爸说道:“这是我儿子,学校的学生会领导。”那办事员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道:“我不理你是谁,水田只能种水稻,你建的房拆不拆?”我爸咬牙道:“不拆。”那办事员恶狠狠道:“印章比人重。”那时,双方不欢而散。下午,那办事员带了几个人,把我家的围墙拆了,尘土飞扬,能闻到石灰味。我爸掌心捏把汗,面色铁青道:“让他拆,他拆了我再建,宁愿罚款。”过了不久,我带着校长出面调解,镇政府才点头同意。那天上午,镇长义正辞严道:“你要相信政府,那用水田建房的人我们一个不放过。”我爸听了,梯田般的皱纹里流出蜜色阳光,在阅读当年的《土地法》条款。那个中午,校长戴着眼镜,脸上有了笑容,对我说道:“你父亲很勇敢。”那时,我家终于住上新房了,新刷的蓝天像被公章盖过的土墙,汗珠里摇晃着两个太阳:臂章反光的、父亲眼里的双太阳。
又过了半年,我爸把我叫到面前,铺开散发着油墨味的信纸,用手反复地摩挲钢笔,手指缠绕着笔杆,笔尖刻出他层层叠叠的皱纹,有划过信纸的沙沙声。接着,他语重心长道:“儿子,你也长大了,爸教你写文章,你像鲜花。当年,爸是重点中学的高中生,懂文学。文革因成分不好,给赶回农村,失去了进入大学校门的机会,我不怨谁。那年夏天的雨带着铁腥味,把录取通知书泡成纸浆。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要好好珍惜,看长大后能不能考上重点大学。”那时,我欢喜道:“我是学生会的领导,全校师生都说我干得好。”一天,老师来家访,我爸给老师泡茶,茶叶在杯里舒展。他跟我爸说道:“你儿子成绩好,有培养前途,希望他戒骄戒躁,成为学生的榜样。”那晚,我爸喝醉了酒,煤油灯闪着幽光,照亮他颤抖的手掌,心涌如潮,打翻米酒,酒水在地上流淌成河。
又过了一年,我爸来到我身边,严肃道:“儿子,你年纪不小了,我叫同村的阿祥教你下棋,先教象棋,再教围棋。他是棋王的徒弟,你要认真学,为咱家争光。”从那后,我常独自一人在房里练棋谱,还经常和附近的高手下棋,切磋棋艺。那天下雨,我在对弈,落子如雨,模糊棋盘,楚河汉界如时代分水岭。雨点砸在屋檐上,像无数的卒子过河,收音机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我爸拿着棋子,棋子上的“车”有残留的桐油味,棋如人生。他边看边笑,右手的食指叩击棋盘,笑声穿透雨帘。那时,两人活得快乐。几年后,我在街上遇见那副旧棋盘,“炮”字背面刻着我爸没写完的棋谱编号,有象棋比赛的奖状残片。
又过了三年,我小学快毕业了,领导职位任期满了。那时,阳光切割走廊的玻璃,把民主投票箱晒得发烫,投票箱是漆成白色的铁盒。师生们都在投票,民主选举下一届的学生会领导,集体选票的跌落声像在撕碎算术本残页。一日,我爸推着一辆新单车,用布满老茧的手把冰凉的车钥匙放到我口袋里,掌心在出汗。然后,他幸福道:“现在,村里的小孩都骑单车上学,我也给你买了一辆。”开始,我骑得很别扭,慢慢就习惯了。车上的钢车架反光,单车的铃铛声吓飞树上的麻雀。那时,我才体会到生活的艰难。转眼间,小学升初中考试了。那次,我一时大意,漏做了最后两道数学题,分数刚好上重点中学线,像在坐过山车。大家都替我松口气,我也惊出一身冷汗。多年后,我才懂,真正的成长不是做学生会领导,不是骑单车,而是那考卷上永远空着的两道数学题。
这就是我的青少年时代,只摘下几片记忆中教室外泛黄滑落的银杏叶,当它们掉在走廊的栏杆时,像被风掀起的日记本,一片片飘进时光的角落里。那红领巾在供销社的窗口猎猎作响,像迎风飘扬的旗帜,有煤油灯的焦香。1986年的老榕树下,我在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谣,歌谣声波在青少年时空的黎曼几何中声波衍射。2025年,那北斗七星的投影,与酒坛形成52度的黄金分割角。酒液里浸泡的不仅是飘落的银杏叶、还有黑板粉笔灰、蓝墨水、供销社的硬糖玻璃罐和当年戴着三道杠臂章的少年,让所有的记忆在酒精中缓慢氧化,凝结成永不褪色的时光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