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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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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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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台球


那墨绿呢绒的台球桌,是本记录生活的日记。它在慢快门渐渐显影,绒毛是被反复摩挲的旧纸,像被无数个阳光镀过金。那被烟头烫出的孔洞,如擦不掉的伤痕,是台正在冲洗的时光显影仪。那时,台球杆倚在墙角生长年轮,丈量着身高。台球室有用粉笔记输赢的黑板,黑板“严禁赌博”的告示旁,有张泛黄的“万元户”奖状,老式电扇在轻轻转动。记分员用粉笔画“正”字,有粉笔的断落声,歪斜的字迹在缓慢爬行,玻璃板下压着张1980年版的贰角纸币,纸币上有苗族姑娘的服饰。每次打台球时,台球碰撞袋角声在响动,脊背弯成新月,瞄准时眼睛在发光,用白垩粉擦拭杆头,有清淡的石灰味。那些梅雨季的手印,都在皮质褶皱里发酵成底片。那苗族姑娘的银饰,在玻璃板下闪烁着当年的动量守恒。

那年八月,烈日在晒软的青石板融化,连稻米都在流汗。村里的年轻人在院子里乘凉,谈笑风生,汗珠在《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中结晶成盐。忽然间,一辆解放牌卡车碾过路面,轮胎里嵌着的泥块在脱落,停在杂货店门前,喇叭在鸣叫,车上有张墨绿色台球桌。那时,老板阿良喜气洋洋走出来,用脏手拍打着车门,挥汗如雨,在喊院子里的人,惊飞树上撕鸣的知了。村人往外一看,都站了出来。司机小陈小心地卸下这张美式台球桌,有艳丽的彩球和六根崭新的笔直球杆,影子美丽。阿良在旁边指挥道:“你要认真擦拭球台面,这美式台球桌贵过公社生锈的拖拉机。”“像这种美式台球桌,城里没几台。”“今后,咱们就可以去阿良的杂货店打台球了。”一时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阳光明媚。这时,阿良和司机小陈商量道:“我看把它放到杂货店的隔壁,那房间光线足,有光管,放在屋里,就可以对外营业,安心收钱了。”从那后,老板阿良自有了台球桌,杂货店的生意旺起来。每天,都有人在打台球,切磋球艺,在黑板记分牌上计算钱。台球的碰撞声咬碎晨昏,纸币在绿呢台面上生根,长出的绒毛有台球编号,彩球在灯光下划出抛物线,黑球的轨迹像杂交水稻,在台面上来回走动。那时,台球桌改变了大家的生活,阿良手里账本纸页厚度正追赶公社粮仓的储备簿。我们看着灯管下撞击的彩球,如看着杂货店里的明码标价。这方墨绿的疆土,看到钱和球技的兑换。阿良拿着球杆说:“平时,打台球不能赌钱,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那时,村里再也没人用打台球赌钱了,我们成了老板阿良账本里的沉默数字,是时代的见证者。那被月光擦亮的硬币,有台球杆的剪影。

那年,我年纪还小。一到假日,我就蹲在台球桌旁看大家打台球,空气里有烟灰和汗臭的气味。那时,我一有空,就在那练球。一天,一位穿球鞋的师傅教我打台球,他运杆的动作像颠簸的车辆。接着,他对我说道:“打台球站立时要握紧球杆,要配合呼吸,眼睛要看准进球点,不能急,心要镇定,不能慌。开球前要选好球杆,击球时要全神贯注,不能分心,这样才瞄得准,打得进球。打台球讲究的是力道的控制,走球的位置,打进一球时,要想到下一球的走位,要有全局观,争取一杆清台。”那日,我喜欢上打台球了。又一天,我正在练球。一位年青人走进来,对我说道:“我听人说你很会打台球。今天,咱们决一胜负,赌饼吃,可以吗?”我点头道:“行。”两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最后,我赢了,那用袋子包着的饼干渗出油光,有了圣餐般的庄严。围观的一位老人露出假牙,皱纹开花,用弯曲的指节数着饼干,与黑球入袋的闷响构成复调音乐,成了我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从那后,我打台球再没有赌过。很多年后,我一闻到饼干香,眼前就会想起杂货店的那根球杆,它教我学会了用不同的角度计算人生得失,最精准击打的彩球就是生活,人生如台球。

过了两年,我听同学阿荣说道:“学校附近开了间台球室,你去不去?”我兴奋道:“去。”那时,我俩走进去看,台球室的灯罩蒙着灰尘,光管发黑像火柴头,角落里积灰的暖水瓶装着茶叶的涩味,里面放有几张台球桌,有年轻人在打球,墙上有黑板。老板用粉笔记下打台球的局数,在记分的黑板上一笔一画写着字,像教室里会唱歌的黑板。那时,大家打完台球后,要当场在玻璃柜台上结账,才能离开。后来,我每天放学,就和阿荣去打台球。老板手指夹着半截粉笔,在打台球前对我俩说道:“既然你们是学生,就不用给钱了,放心打台球。”两人听了,脸上都有了笑容,天天去打台球,直到夕阳西沉,才背着书包回家,有台球桌的阴影。一日上午,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脸色铁青道:“听说你天天打台球,你是班干部,要注意影响。你要是再去打台球,别怪我把你赶出校门。”那时,窗外的麻雀在啄食粉笔灰。我当场保证道:“是,我不去打台球了。”小学的那两年,我再也没去过台球室,心在下雨。

上初中时,城里到处是台球室。我经不住诱惑,又打起台球,每局台球五毛钱。日日中午,我吃完饭,就去学校门前的台球室打台球,手指划过门框,剥落的碎屑簌簌落下。台球室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玻璃罐里淡淡的水果糖味,阳光把台面分割成时隐时现的碎金。当时,有很多学生在打台球,等上课。学生上完课,又聚在一起打台球。我也经常上阵,互有胜负。一日下午,同学阿芳认真道:“你打台球是准,但不是绝对准。”阿芳的评价像精准的定杆球。然后,他又神秘道:“我听人讲那光头老板阿原是台球杀手,百发百中,赢过不少台球好手。”我摇头道:“不信,我没见过他打台球。”不久,同学阿清找到我,谦虚道:“我听阿明说你今天连赢他四局,能不能教教我?”我拿起球杆,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你要好好学。”他练了一星期,就撞开台球室门,眼里发光道:“我会打台球了。昨天,我三杆清台,赢了一局。”两人说完,哈哈大笑,笑声像急停的白球,如卡住的磁带。这时,上课铃声响起,那些编号彩球仍在台面上滚动,成了我们永不褪色的青春。

转眼间,我读重点高中,在学校住宿了。有一天,我问室友道:“番禺市桥哪里有美式台球室?”他介绍道:”大西街有一间,离这里不远。”我又问道:“还有谁喜欢打台球?”同学阿贤拉住我的手,高兴道:“走,咱们去玩玩。”过了不久,我俩走到台球室,往里面看,那摆有八张台球桌,空无一人。我一叫,老板才出来。他伤感道:“台球室生意不好。今天,就你两位,快要关门了。”他边说边摆球,两人打了很久,才回去。我俩回来时,室友笑着道:“那台球室怎么样?”阿贤愉快道:“还不错,就是没人玩,有点冷清。”过了半年,同学又介绍道:“打美式台球没意思,要打英式台球才有劲。学校不远有间英式台球室,叫清宫。”我苦着脸道:“我不会打英式台球。”同学阿伟立即道:“我是在香港长大,学过打英式台球,让我教教你们。”几天后,学校放学了,我们骑着单车来到“清宫”,学打英式台球。那天,“清宫”的玻璃门贴着褪色的鲤鱼纸,我们的推门声惊动空调房的服务员,周围都是打台球的人。它的设计非常好:有标准的台球桌、有先进的空调、有看打台球的座位、墙上有记分牌、有茶喝,服务也不错。我们围在台球桌边,听阿伟教打台球。首先,他说道:“英式台球,又称斯诺克台球,在英国很流行。它在市桥很受欢迎,有很多台球迷。它的收费和美式台球不一样,美式台球是一局局收费的。英式台球是计时收费的,一分钟要多少钱。它有严格的规定:打进红球是一分,打进彩球有不同的分数,高手打台球喜欢选高分的彩球。大家打台球要认真小心,不能出现失误,出现失误是致命的,特别是遇到高手。一球不慎,满盘皆输,就是这道理。”他说完,就拿着球杆,教我们打台球,记分器里有“嗒嗒”声。不到半小时,我们都学会了打台球。自那后,去“清宫”打台球成了大家主要的话题:谁输得多,谁付钱多,谁打得分数多……。大家都在经常议论,其乐融融。有时,我去打台球,都忘了回宿舍吃饭。那时,我感到很遗憾,那些彩球都成了时光的倒计时。

我读完高中,又上了警校。早晨的集合哨声划破寂静,我每天折叠的不合格“豆腐块”被子常被扣钱。那晚,我问室长:“这校外有台球室吗?”他开心道:“有一间,来这读书的人来自全省各地,鱼龙混杂,我看你少去这些场所。”没过几天,我和室友就联系好去打台球。我们来到时,台球室有照明灯光,烟味浓重,墙壁陈旧,台球桌磨损严重,球杆老化。我去问老板:“这里有英式台球吗?”,老板答道:“没有,打英式台球价格贵,没有人付得起,还是打美式台球便宜,这就是美式台球和英式台球的区别。”他讲完后,拍了拍球桌。那天,我们玩了很久,台球的击打声像列队的报数声。我们回来后,室长问我:“打台球怎么样?”我慢慢地说道:“一般。”我读警校的那两年,再也没光顾过台球室。

我退出警校后,又回到家乡。这二十几年来,我还保存着少年打台球的那根球杆,握把上有划痕,有不少人邀请我打台球,我都答应了。每次,我看到电视里直播的斯诺克比赛,就入了迷。每当我看到丁俊晖的一杆清台时,就想起当年教我打台球的人说的一句话:这就是准星。他击球像最精确的子弹,当最后一颗球击入袋时,我突然懂得:那些命中的球,先要对准瞄准线。

这是我打台球的经历。那时,夕照斜切过台球室的玻璃窗。我的手指在球杆的枫木裂纹上游走,枪油和松香在冷气中结晶。6号球正在球桌上跳着芭蕾独舞,那些最完美的走位悬浮在空调的嗡鸣声里,永远是未完成的方程式。褪色的二维码,在破译黄昏。我忽然醒悟,我的每一次击球,都是用下一杆赦免上一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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