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餐”这个带着港式奶茶的词,混着收音机的电流杂音,扎进我1993年夏天的生活。
那年暑假,暑气在水泥地蒸腾出裂痕。我在外读书,刚放完假,就归心似箭,坐车回家乡。我拿着行李袋走下汽车,车身上的褪色红漆在剥落。那时,县汽车站的喇叭在循环播放《水中花》,谭咏麟的歌声被电流声撕成碎片,街上人头涌动,小卖部热闹。我一回到家,就往同学阿明家跑。他见到我后,对我说道:“现在,我是大酒店的保安,晚上上班,薪水不错。我想买双老人头的皮鞋,这种品牌的皮鞋在梅城有。明天,咱们下趟梅城的百花洲。”他说话时,用右手食指摩挲着晒伤的疤痕,墙上保安制服的铜纽扣映出彩虹光。那天,汽车尾气在热浪中挟着水泥路的焦味。我俩顶着炎炎烈日,坐车去百花洲。我买回新皮鞋后,一摸肚子,说道:“我饿了,是不是找间饭店吃饭?”阿明大笑道:“我在县城车站旁的饭店订好了饭菜,上去再吃。”那时,我俩回到县城,来到饭店,饭店的玻璃门上贴着“饭店”二字,像时光过滤器,里面有电风扇的嗡鸣声,消毒柜里的碗筷在列队。老板热情地迎上来,叫服务员端出饭菜,红烧鱼冒着香气。我一看,惊奇道:“怎么有那么多菜?”老板解释道:“这叫自助餐。半个月前,我听阿明介绍后才这样经营的,每样菜煮一点。然后,由食客自由点菜,吃完了付钱。这样吃便宜、实惠,还能吃到那么多菜,食客可一饱口福。”我又问道:“有利润吗?”老板开心道:“有,自我经营自助餐,食客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旺,个个都说付点钱能吃到那么多菜,抵食。”那时,他用镀金打火机折射着自助餐的价目表。两人吃完后,又回到阿明家。这时,阿明回忆道:“今年春节,老板去香港考察,吃了自助餐,觉得很有前途。他回来后,把带回的烫金宣传单,向员工推荐,率先经营自助餐,老板的笑声像生长激素,裂变成利润细胞。我听后,就教这饭店老板经营自助餐,想不到生意那么好。”他说完后,我突然读懂这夏天的密码。这就是县城最早有自助餐的故事。
过了几年,一天早上,阿明BP机的电子蜂鸣声,刺破灰色的天。液晶屏上熟悉的号码在跳动,约我去酒店吃自助餐。第二天,两人走进酒店,茶色玻璃把我们扭曲成模糊的剪影,酒店旋转门把“欢迎光临”的机械声碾成碎片,混着淡淡的香水味,大堂地面铺着地毯,空调的冷气开放,食客们在窃窃私语。收银台上的收音机正在唱着《一起走过的日子》,九十年代的粤语歌曲发出“滋滋”电流声,电流声粘在皮肤上,有点潮湿。那时,两人刚坐下。阿明就对着几个服务员喊道:“小花,泡茶。”有位叫小花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抿嘴一笑,边泡茶边说道:“在我们眼中,阿明哥才是老板,像鲜花。”她把紫砂壶嘴倾泻的乌龙茶倒进杯中,斟茶时发出“咚咚”声,乌龙茶汤在杯底洇开,像雨水打湿的地图。时间一到,服务员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有盘子的碰撞声。我俩用筷子夹了一盘菜,糖醋排骨在白瓷盘里凝结成琥珀色的光,阿明招手示意服务员补菜。他夹菜时,我看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左手虎口处有月牙形的旧疤,是去年挡酒瓶留下的,被衬衫袖口半掩着,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嵌着霓虹碎屑的勋章。那时,阿明先说道:“我考上公务员,生活有阳光了。”他和我握了一下手,掏出证件,钢印的朱砂红像在滴血,在灯光下微微闪烁。接着,他笑道:“这几年,我算对得起老板。城里有些不法分子来闹事,都被我赶走了。有很多来酒店开房、吃饭的常客,都对我竖起大拇指,赞我干得好,老板笑开花。”那天,老板来了。他弹开镀金打火机盖给我和阿明点烟,火苗在他颤抖的手里跳舞。他摇头道:“咱们这地方,走星级服务,大排档消费的路子是对的,钱是赚少点,但生意很好。这几年,我见过有几位香港歌星来酒店住宿,用镀金钢笔在登记薄上签名,名字带着亮光。今天的自助餐我请,这就是我约你俩来吃自助餐的缘故。”他说完,拍了拍阿明的头,像拍着自己的亲人,走开了。那时,两人的乌龙茶喝完了,吃饱后,拿出牙签挑起牙齿,牙签筒的金属反光在柜台上游走,像阿明夜里巡逻时的手电筒光,收音机正唱到“现在剩下我独行。”那时,我俩走出酒店,阿明把公务员证轻轻放进衣袋,像把过去的故事都装入口袋,星空灿烂。酒店外,仿佛还飘着酒店的冷气,和没唱完的歌。
又过了几年,自助餐流行世界。那年八月,晚风弥漫着油炸的香气,家乡城里的自助餐店在霓虹灯下越开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一天,加油站的站长推荐道:“老板,牛客来的牛排自助餐开业了,味道不错,还不快去光临一下。”那天,我用手机请阿明吃自助餐,我俩很早来到牛排店。那时,阿明用酒盖打开啤酒,瓶里的泡沫像微型爆布泻下。他感叹道:“几年前的自助餐,餐盘里堆着菜叶,只有橙汁饮料。现在,吃自助餐有很多水果,有各种饮料,菜经常推陈出新,连我都赞叹不已。”这时,服务员拿来菜谱。两人翻开一看,有各式牛排,点完菜单了。服务员的纸质菜单里发出“沙沙”声,成了手机里待支付的订单。她又问道:“牛排要十分熟,还是八分熟?”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变成了美食家。我激动道:“想不到吃牛排自助餐还有那么多学问,就八分熟。”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上铁板牛排,铁板升腾的热气凝成薄雾,牛油混着黑椒的香味炸开,鸡蛋在滚烫铁板上炸熟。我的刀尖割开牛排时,想起家里的牛肉面。两人慢慢品尝,笑不拢口。然后,厨房师傅翻炒的菜又端出来了。两人边喝饮料边吃菜,吃了菜后,再去拿新鲜水果吃。那些水果被切成一片片,有冰镇西瓜的裂纹,放在盘里呼出冰凉的叹息。两人吃完后,又聊起来。阿明说道:“这自助餐店开在闹市区,环境好,生意肯定旺。这日子,我看一人吃自助餐很孤独,老板赚不到多少钱,但人多了才有生意。”两人谈完后,才各自回去。那时,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飘散在炎热的夜空里。
又过了两年,一日中午,加油站的站长又对我说:“老板,府前街的海鲜火锅自助餐开业了,这是全城最高档的自助餐,还不去尝一下。”那天下午,我骑着摩托车来到府前街,穿过三个红绿灯,新装的金字招牌露出新时光。我放好车,进去看,桌上摆满了各式海鲜,里边有几个大冰柜,放有很多食物:有海鲜丸、肉丸、青菜、牛肉……。还有酱料:有花生酱、沙茶王……。各种饮料,应有尽有。我看得眼花缭乱,在吞口水。冰柜冻得不仅是海鲜,还有人们幸福的生活。那时,女服务员走过来,脸上堆满笑容。她问道:“老板,几个人。”我答道:“就一个。”她指着最后一排座位说道:“周围的座位都订满了,就剩那座位了。”我刚坐下,她端上一盆有汤料的火锅,打开火,不锈钢火锅映出灯光,像晃动的月光。汤底的“咕咕”声像火车的响声,载着食物在飞驰。我把选好的食物倒进锅,打起火锅,冰柜里的鳕鱼突然睁大玻璃眼球,沉浮的墨鱼丸在吮吸牛油汤汁。那时,火锅在翻滚。我等食物煮熟后,把食物捞起来,沾上沙茶王,扒住海鲜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离座时,碗里还残留着花生酱汁,灯火闪亮。当我走出店时,摩托车后视镜有火锅店的倒影,还在想念火锅的热气,吹散在夜风里。那晚,我胃口大开,吃到很晚才回加油站,加油站有机油味,夜班灯光下的油渍反光。我发现自助餐的传单放在摩托车打开的箱子里,让我记起妈煮的鱼头豆腐。那天,我身上还能闻到自助餐的火锅味,结账小票上的指纹在油渍中慢慢晕开,食物的短暂与永恒。
又过了几个月,八月的水泥路上热浪滚滚。那时,我去药店买药,药店的玻璃门内开着冷气,雾化水珠折射人影,空气凉爽。我看见药店旁边开了间自助餐店,就打开店门,走了进去。首先,我先问价格。老板娘伸出手指,说道:“自助餐14元,刚够买药店的退烧药。”我奇怪道:“你店的自助餐怎么那么便宜?”她小声道:“来这吃自助餐的几乎都是学生、工人、穷人,很少有钱人。我店天天炒不同的菜,任顾客自由挑选。”那时,穿校服的少年用勺子捞走鸭肉,穿工装的工人用铁勺在米饭上浇白菜汁,舀汤时手腕悬停五秒。老板娘穿着裙子,脸上有些皱纹,长发飘飘,右手腕上戴着电子表,低电量警示在闪烁,老板娘用干净的手指点击表盘。她拿起盘子,给我在饭桶上打饭,夹了很多菜。我坐在饭桌的座位上,邻桌两位老人的假牙咀嚼声,在轻轻响动。我慢慢地吃起来,味道和家里的饭菜没两样,就是菜多点。我付钱时,电子支付扫码成功的“嘀”声,在收银台上响起,餐桌上有遗落的磨损校园卡,像被啃过的饼干。那时,老板娘说道:“像我这样便宜的自助餐店,全城没几间,欢迎常来。”这时,我关上店门时,听老板娘对人讲:“菜不够还在炒。”我听了,欢喜地笑了,笑容投影的二维码扫出“生活”二字,像尝到生活的甜头。
今年,我在手机的微信看到,溪峰河边有间牛肉自助餐店,河道宽畅。那天,我开着摩托车驶过溪峰河岸,水光在车上成碎影,河面漂浮着奶茶杯。我来到这间店,店面逼仄,摩托车的排气管在停车场上发烫。我刚下车,就对女服务员说道:“为何你们这里的停车位才十三个?”女服务员无奈道:“老板,我店不是繁华的商业区,生意像下雨,平时客很少,一天要有两、三个食客,日子就有阳光了。”她说了一会儿,另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拿出纸笔,当场用手机点菜。我的点菜量是平时的一倍,特别是新鲜的肥牛,鲜嫩的青菜。我坐在人造革的座椅上,它的裂缝是微型档案馆,还藏着前食客留下的电子体温计。我一边吃一边涮菜,雪花牛肉在涨落的沸水中舒展,沾上特制的酱料配方,在舌尖上回味。我吃完后,和女服务员手机结账时,又问道:“这店的自助餐很廉价,是不是生意不好?”女服务员的眼尾纹在展开,连忙道:“不是,薄利多销是我店定下的规矩,欢迎多来。”我听完后,马上就离开。那摩托车的头盔反射出虚像,女服务员擦拭价格牌显出“转租”的字样,在暮色里闪耀。那店主给的优惠卡编号,在公路上写下已消费的记录。那时,摩托车的后视镜里,霓虹缩成红光,里程表转动时,有机械的轰鸣声,还有整条溪峰河的风景,发动机的余温是这城市的呼吸。
这就是我吃自助餐的时光显影。当竹筷夹起毛肚时,它在红汤中坍缩成七上八下的本征态。玻璃门合拢的“咔咔”声,是火锅宇宙的测量终止符。后来,我看到手机的相册里,自助餐火锅凝固成量子记忆云,用指纹解锁屏幕。每次看手机屏幕时,沸腾的火锅在经历量子退相干。那些火锅里起伏的肉丸,带着麻辣味的火锅香气。那未吃完的西瓜块,还在手机屏上闪烁,在哈勃红移中散发着甜味,成为穿越存储介质的信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