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深圳股市传出好消息:没有深圳户口的人可凭身份证自由买卖股票。消息一传出,人们欢欣鼓舞,都说咱国家有股票市场,变天了。
一天傍晚,我爸一位深圳的朋友走进来,两人在客厅里吸烟,风扇吹散烟雾。我爸先问道:“阿民,深圳股市是晴雨表,我听说你在深圳买了不少股票?”那时,我爸在打着火机点烟。那阿民吸口烟,弹着烟灰,吐出烟圈回忆道:“深圳股市开张那天,万人空巷,大家都在排队抢购,交易股票。那天,我很早来到股票市场,交易所有嘈杂声,排队时身体在碰撞。当时,那里有很多人,大家排好队,我也挤进去。旁边有位女士突然压低声音问我:“你怎么来买股票?”我说道:“我看香港股市红红火火,才来买股票的,你呢?”那时,她手袋里装着外汇券,那法国香水带着套利的味道,皱纹如梯田。她欢喜地答道:“肯定能赚钱。”那日,我排了两个钟头,终于买到股票。我这次回来,就想听你这经济管理系高才生的高见。”那时,我爸猛吸了几口烟,在烟灰缸上掐灭烟头,说道:“我有同感。”过了不久,股价飞涨。一天,阿民找上门。他穿着新皮鞋,从裤袋里掏出有油墨香的新钞票,钞票的“沙沙”声像行情播报员的声音。他兴奋道:“我买的股票全卖了,想不到钱那么好赚,交易所的电子屏在闪烁。”那天,两人喝起茅台酒,酒瓶射出的反光是财富的晚霞色。我爸认真道:“股市有风险,下次你买股票要对我讲。”那时,他夹起一串新鲜的菜心吃,青翠的菜上还蒸发着露珠。阿民拿起酒杯,喝了几杯酒,红着的脸像涨停的股票。他点头道:“行。”两人吃饱喝足后,他就回去了。那时,家乡又下起了大雨,雨水浇灭阿民的烟头,像极了转瞬即逝的暴富梦想。蚂蚁背着证券版的残片,在搬运涨停板的纸页,雨点编译九十年代的激情。那时,雨幕将阿民掉下的《深圳特区报》证券版,浸泡成蚯蚓轨迹。雨停了,阿民的身影还在夜空里慢慢摇晃,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那被雨水冲刷的股票代码,像股市的资本梦。
过了一年,我在广州的校园读书。珠江的夜风吹进宿舍,证券报的报纸正躺在我床上。一天晚上,同学递给我一张报纸,他说道:“深圳发生股潮,大家都在抢购股票。”他的手在报纸上摩挲,仿佛摸到电子屏的红光。那晚,我一愣,莫非他想买股票,发大财。那时,两人在称兄道弟,灯光闪耀。过了半年,阿民来到我家,和我爸喝着啤酒,阿民把啤酒杯砸在茶桌上。两人聊天道:“这次深圳股灾,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带着身份证涌入深圳,在街头昼夜排队,场面混乱,有走后门的现象,还出现暴力冲突,有炒家从农村大量收购身份证。那时,我看见无数身份证的影子,那些印着不同姓名的纸片,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像金融的通行证。买股票的前几天,酒楼、宾馆都住满了人,人潮如海。那天早晨,天刚亮,我赶到买股票的现场,周围站满了人,人们排成长龙。我看见身边有人在谈话,不解道:“怎么你认识那么多人?”他口水飞溅道:“这是我雇的人,人越多钱赚得越多。”那时,晨风突然停下。我听完后,立刻有了主意,雇了几个人排队买股票,像把一捆的身份证带进营业厅。那时,排队的人多如流水,武警挥舞着警棍,在维持秩序,划破所有人的发财梦想。当时,我雇来的人都汗流浃背,好不容易买到股票。我摇着头,觉得这股票比命还重。那时,我等了很久,在高声喊叫卖股票,把股票现场高价抛售,和人拿着现金在交易,一脸紧张。我卖完股票后,大家分钱时,几个人都问道:“为何你那么快把股票卖掉?”我赶紧解释道:“为安全起见,我把股票全卖掉了。”大家点头称是,钱币“哗哗”在响,有手掌的摩擦声,纸币油墨混杂着汗臭味。那时,大家分完钱后,就坐着走私的皇冠轿车离开了,车灯划开黑暗,碾过夜色。半年后,股价像瀑布般暴跌,是数字跳楼价。这就是我深圳股潮炒股票的经历。”他说完了,我爸听后,一脸得意,月光如水,在他俩的啤酒里碎成泡沫。
那个挤碎证券公司钢化门的夏天,1992年深圳的股灾,令大家大开眼界,都在反思,深受教育。多年过去了,那些在汗水中紧抱成团的人群,还有人在啧啧称奇,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二
那年,深沪股市传出好消息:深沪股市诞生了。那时,这好消息飞遍了海内外。一时间,大江南北都在议论股票,炒股赚钱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主要的话题,我家乡也不例外。
一日,加油站蒸腾着汽油味,往鼻子里钻。生锈的储油罐吞吐着被套牢的资本,电子屏上显示中石化的原油价格。那天,老股民阿强推开大厅的玻璃门,带着盛夏的热浪闯进来。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道:“老板,这是我新买的丰田车。”他掏出丰田车的钥匙串,在烈日下“叮叮”作响,不锈钢的反光刺眼,让我想起深圳的的深南大道。那时,我打开门一看,是日本丰田,用吸过烟的食指叩击金属车门。我满意道:“不错,是进口名牌车。”那天,两人坐在沙发上,在办公室泡蕉岭绿茶喝,茶叶的沉浮像他说的K线图,茶雾成交量在散去。那时,阿强跷起二郎腿,嘴里说起他以前的一段往事:“自有了深沪股市,我和证券营业部的负责人交上朋友,在营业厅合影留念,笑得和花一样。当时,我跟他讲,股市有什么新消息,你一定要先通知我。那时,股票的报价机吐出的纸条如雪片飘落。我天天在研究股票,经常走街串巷和股民谈论股票。我和股民讲,短线操作是过桥米线,炒股要抓紧。开始,我先把第二天可能升的股票列出来。然后,逐一排除,到最后才把选定的股票买下来。我炒股到现在,还没亏过,有股民还赞我是“股神”。那些年,我不停地看着股票的涨跌,南丹计算器被我按到发亮,BP机的“滴滴”声天天在震,箱底有泛黄的证券报,记载着涨停时的欢笑。每天八点,我穿着西装准时在营业部交易股票,有几个大老板看我会炒股,出钱请我替他们炒股赚钱,这就是我买得起进口车的缘故。你想不想炒股,我替你选股,保证你赚钱。”那时,汽油味混着亚洲沙士汽水的甜腻,酿出点时代的暖香。我心里想了想,问道:“你食过昼未啊(客家话:“吃过午饭没”的意思),我明天就去证券公司买股票。”从那时起,我也变成了股民。那天,我俩在谈论股票,他忧心道:“现在,股市像茶水忽冷忽热,连我都猜不准明天的股票是升,还是跌,挑好的股票都亏了。以前,我爱炒高科技的股票,经常赢利,今天也亏了很多,连叫我操盘的大老板都很不高兴,说我要是再亏,就炒我鱿鱼。我看你往后炒股就选长线股票,买后就等,我替你选好几个热门的股票。”那几年,我炒股是没赚钱,也没亏。一天,阿强找到我,见面说道:“咱家乡的塔牌集团股票要上市了。”我不屑道:“咱蕉岭是小地方,它上市能赚钱吗?”他摇头道:“不一定,你想脉个(客家话:“什么”的意思),自家乡有了高速路后,水泥车在高速路上划出阳光线,灰浆车的光影洒在司机脸上很亮。现在,塔牌水泥畅销周边地区,现资产有百亿,我看能赚钱。”果然,塔牌集团上市后,买盘数字跳得如海涌,股价居高不下,很多外地股民都称赞塔牌集团是蕉岭水泥厂的王牌大企业,利润比房屋还高,是蕉岭人的骄傲。又过了一年,我炒股亏了不少,看着账户上的数字像退潮般消失时,才理解到股市的残酷和无情。那时,我和阿强坐在加油站商议后,决定退出股市,不再炒股了,证券交易所下起了阵雨,像在替我们叹息。那天,当我们走出加油站时,玻璃门的响声,像一场无声的退市鸣钟。两人扭曲的人影坍缩成证券帐户里剩余的金额,像在记录旧时光。加油机的数字和大盘指数在跳动,心不在跳了。它完成了我们股市生涯的最后一笔交易,我把最后一张交割单折成纸船,放进溪峰河,有甜蜜的碎影,和关于股市的梦。
从此,两人再没来往,交情如深冬檐角的冰棱,再没化开。但人们炒股的故事,天天还在发生,电话声里还传来讲股经带着的蕉岭口音,不绝于耳,热热闹闹。股票在发烫手机屏幕上闪着绿莹莹的k线,如翻滚的茶叶。八仙桌上的茶壶在沸腾,白汽模糊着手机上的数字,和计算过的涨跌。茶壶盖跳动的声音,像当年那台老式点钞机的“喳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