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
九月的风卷着稻香掠过田野时,村里孩子的足球季就开始了。秋收时,大人们在忙碌,全村的小孩走在一起,在田里玩足球,晒谷场的稻香与球鞋的气息混合。那时,大家穿上足球鞋,在田的两边堆上石块,插上几根长竹竿,就是球门,把人分成两队,踢起球来。田里凹凸不平,大家把球抢来抢去,来来往往。有时,前锋变后卫;有时,后卫变前锋。人人都在田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球碰撞竹竿的清脆声,进一球就换另一队踢,输的出场,苦中有乐。暴雨中的决赛,磨破的足球鞋漏出脚趾,像冒头的野草,球鞋被稻草扎破仍坚持踢球。我们像被踢进泥土的种子,在奔跑中生根。暮色中的田野足球:晚霞把稻田染成橘红色,我们奔跑的影子在田地上拉长,像一群跳动的火焰。大家在田边看来看去,不时发出喝彩声,玩完后,都在议论:今天谁踢得好;谁的过人漂亮;谁的进球精彩;谁跑得最快。那时,去足球场踢球是我们共同的梦想。那些竹杆插成的球门,丈量着童年的长度,终没能框住我们滚向远方的童年。长大后,当年光脚踢球的阿林,成了体校的足球教练,他训练时是否会画田埂上的球门。现在,阳光照在他脚底,那稻田的泥土,仿佛还粘在皮肤上。
过了不久,村里有了黑白电视机,是全村凑粮票购买的,连接着乡村与世界的窗口,如平静的日子投入石子,溅起金色的波纹,让1982年的世界杯阳光泼进祠堂。一到足球比赛,特别是国家队的出场,祠堂便成了全村的神庙。天还没黑,院子里就坐满了人,讨论声比电视上的解说还热闹。比如:裁判的执法;球员的表现;对手的强弱;临场的发挥;谁进的球是世界波……。咱球队赢了,尤其是国家队,大家都欣喜若狂,总爱预测比分的退伍军人二叔还喝散装白酒庆贺,吃着花生在屋里欢笑,连不爱说话的阿公,都笑着给小孩分糖。咱球队输了,大家神情沮丧,眉头皱成一团,坐在一起总结评论,久久不散。比如:后卫的失误;前锋的进球;输球的原因……。不少村人茶不思饭不思,替咱球队难过,见了面都说:“前锋没进球,后卫有失误,要是再坚持几分钟就好了。”当时,我们谈论最多的是足球。比如:比赛的输赢;球星的状态……。到了足球比赛,大家早早守在电视旁,看现场直播,为咱球队加油呐喊。等到了亚洲杯、欧洲杯、世界杯。比赛前,全村的小孩就走到一块,拿着球星卡片,预测胜负,彼此在交谈,最后约定谁猜对的,请吃水果糖。比如:哪国的球队是强队;哪国的球队是黑马;哪国的球队能夺冠;哪国的球队能爆冷;哪国的球迷最狂热;哪国的球星最有名……。比赛当天,球迷穿着球衣,在人群中晃来晃起,像一片欢乐的海洋。大家盯着屏幕里的足球比赛,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球场是看台,呐喊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还经常玩起人浪。哨响,球进了,静默,欢呼爆裂。大家在看着比赛的倒计时,全场屏住呼吸,看球员临场的表现,关注比赛的结果。赢了就抱在一起跳,手舞足蹈,疯狂庆祝,输了就沉默着拍彼此的肩膀,互相安慰,还有不少球迷泪洒看台。当终场哨音刺破夜空,屏幕里的球员汗水湿透球衣,屏幕外的我们,嗓子喊得嘶哑,手心全是汗。电视机渐渐暗下去,而关于足球的光亮,从此永远亮在记忆的显像管里,像粒火种,点燃了沉睡乡村的夜晚,照亮了人们好奇的眼睛。后来,每当我们谈起童年,总会说那台黑白电视机前,足球如何滚过富饶的田地,滚向更广阔的世界。多年后,当彩色电视取代了黑白电视,孩子们再也找不到那个会随欢呼颤抖的祠堂角落。唯有足球划过的弧线,仍悬在1982年的夜空,像枚永不生锈的月亮。
那年夏天,街道晒得发热,柏油路蒸腾的热浪像被阳光烤热的羽毛,混合着柏油味和青草味的夏日气息,槐树年轮蜕壳,冰棍车铃铛声被热浪扭曲成断续的摩尔斯电码。我攥着重点中学的通知书,踏进校门。学校旁边有座足球体育场,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绿茵圣地”。这座沙地的足球体育场,全县就一间,经常在这召开全县中小学运动会和足球比赛,是我们运动的乐园。风卷起细沙,像撒了把碎金。沙粒像一群调皮的小虫子,钻进衣领。我低头抖校服,沙粒簌簌落下,像抖落满身星光。每天,我们放学了,背着书包去球场,书包砸在沙地上的闷响是青春期的心跳。那球场有三个小型的七人足球场,是校内外的足球战场,天天人满为患,实行淘汰制。大家输一球就出场,罚做俯卧撑。那些扬起的沙尘多像我们被分数定义的青春,好在足球场的白旗永远比考卷先落下。时光的烙印在追着影子奔跑,汗水咸涩,沙粒在球鞋底发出细碎的呜咽。直到夕阳下山,晚霞把每个人的笑脸染成金红色,才抱着沾着草屑和沙粒的足球,踩着单车慢慢回家。那天暴雨后,大家还在泥泞的沙地继续踢球,全身湿透,狼狈却热烈。一天,同学打量着我:你身材矮小,要速度没速度,踢前锋不行;要技术没技术,踢中场不行;要身材没身材,踢后卫不行。我在笑:我是学生,书是要读,但球还是要踢,不是单选题,热爱不需要合格线。老槐树的影子突然被夕阳拉得很长,盖住了未说完的话。又过了一年,年级组举办足球比赛,班里热闹起来。大家都喜气洋洋,在挑选球员,参加比赛。同学阿潘拍着胸脯:咱们班肯定能拿冠军。决赛那天,阳光晃眼,阿潘射门时带起的沙粒突然悬停,像那年凝固在泥浆里的身影。那时,我们班的实力高出一筹,比分2:0,轻松获胜,获得冠军。大家涌到一起,抱着阿潘又跳又笑。领奖时,阿潘高举着奖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汗湿的头发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那彩虹的光晕,落在我们欢呼的脸上,也落在随风摇曳的梧桐叶上,成了大家最美好的回忆。多年后,同学会的啤酒泡沫里,酒杯碰撞,我仍看见那道彩虹。阿潘举杯时,无名指的茧子泛着光——那是当年沙地足球场颁发的,永不褪色的勋章。如今,体育场新建了冰冷的塑胶跑道,再无人抖落满身星光。但每当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我仍能听见球鞋底细碎的呜咽——那些被年轮封存的沙粒,正在啤酒泡沫的折射里重新悬浮,化作一片永不坠落的星沙,在记忆的领空组成新的星空。
我读高中时,住在仲元中学的老宿舍里,霉味与汗味缠绵交织,是记忆的显影液。宿舍旁边有足球体育场,夏夜的蝉鸣穿透铁栅栏,声声入耳,那些床底的球鞋是青春的纪念碑。晚饭的米粒还粘在嘴角,就听见铁门“吱呀”声——是阿林先推开的。风夹着塑胶味涌进宿舍,铁架床立刻炸起换鞋的声响:球鞋蹭过床腿的闷响,袜子套过脚踝的窸窣声,还有谁的球鞋系得太急,发出“崩”的一声。“走了!”不知谁说了句,足球鞋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突然密集起来,像一群饿狼扑向暮色里的球场,把夕阳都撞得晃了晃。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磨损的球鞋踩过球场,偶尔有沙粒钻进袜子,却从没人在意。那时,大家都在踢球,汗水滑落,留下淡淡的盐碱味。就这样一直踢到天黑,我们才回宿舍冲凉,凉水顺着水管流下,像极了我们当年没流完的汗水,冲完凉后,就马上回教室晚自修。我和阿林蹲在球场边分享饼干,饼干碎屑落进沙粒的褶皱里,阿林忽然说:这像不像比分牌。他系鞋带时抖落的沙尘,在光束中缓缓沉降。我们谁都没动,任夕阳把影子钉在地上——原来青春最激烈的对抗,是时间与记忆的拉锯战。有一次,校外来了两个踢球的青年人,我们五个住宿生组成队,都被对方耍得团团转,脚下的足球像粘了胶水,我们奋力地踢,抢了很久,还没抢到他俩的脚下球,他俩远去的背影被夕阳拉成省略号,我们瘫坐在沙地上,沙粒硌着掌心的刺痛,突然读懂青春本就是场带伤的冲锋。那时,我们住宿时,遇到有足球比赛,大家就在听收音机里赛事直播的解说声。宿舍的人轮流买足球报,雨打湿的足球报上,墨迹晕染成迷宫。我们趴在床沿,指尖追踪着那些潮湿的比分线,像破解青春的摩斯密码。大家看着报纸,指着上面球员的照片,赛事的战报,叽叽喳喳地议论,连饭都吃得格外香。宿舍熄灯时,我还偷偷用手电筒看足球报。那时,球衣在夕照下飘成旗帜,汗渍和烟味在布料上生长成青春的经纬,织就了青春独特的印记。高中的球场藏着少年人的锋芒,而家乡的沙地,则盛着更松弛的热爱。每年暑假,我就回到家乡。家乡的足球场比学校简陋,沙地里有沙粒,却挡不住大家的热情。每天下午四五点,我就穿上足球鞋,朝体育场走去。那时,学生和社会青年陆续赶过来踢球,等到路灯亮起,沙地上的影子被拉长成沉默的注脚。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汗水浸透衣服,却浑身轻松,乐此不疲。那时,春节的足球赛,吸引许多球迷,是大家的狂欢之地。到了春节,各球队就暗流涌动。比赛那天,体育场挤得水泄不通,看台上、石阶上、球场边都是看热闹的人。我站好位置,看着球员们列队出场,跟着人群喊加油,看完了精彩的比赛,当欢呼声突然静止,我听见沙粒从看台缝隙落下的声音。赢了球,有些球员会脱下球衣,得意洋洋,笑声回荡。输了球,个个像斗败的公鸡,低着头走出足球场,不声不响。那时的春节,因足球比赛而变得热血沸腾。人墙漏风的冬天,但热血从未缺席,让整个春节充满活力。后来,体育场改建成龙门广场,喷泉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鞋纹沙粒在喷泉彩虹中完成光的蜕变。每当人们跳起广场舞时,我仿佛听见沙粒咬合的清脆声响。某天在整理球衣时,掉落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我才明白,青春从未流逝,它只是变成了光,温暖往后的岁月。
我整理阁楼时发现球鞋,摩挲着球鞋外侧的裂纹——是当年撞在老槐树的印子,突然听见三十三年前在球场上奔跑的少年在回答:足球,精彩的比赛,永远的足球。阳光穿过九月的梧桐落叶,在鞋尖烙下斑驳的光影,像只永远滚动的足球。当鞋钉扎进草皮时,三十三年的晨昏凝成琥珀。我系紧鞋带的刹那,球停在起跑线上,整理球衣掉落沙粒,在阳光里划出时光的弧线。两个时空的哨声完美地重叠,一声是裁判哨,一声是口哨,像一记漂亮的倒挂金钩,球进了。梧桐叶静止时,足球还在飞。沙粒坠落的弧线里,我接住了漏射的梧桐叶。我弯腰系紧鞋带时,发现三十三年前的自己正从鞋尖的斑驳光影里起身。他向我伸出的手,掌心还沾着九月的草屑。阁楼的灰尘在光束中浮沉,像一场永不坠落的黄金雨。突然有带着九月桂花香的风穿过窗棂,吹散了那些光粒,也吹散了三十三年前那句永远的足球,只剩鞋盒里簌簌低语的梧桐叶,还记着那个未完成的起跑姿势,被一束阳光钉在九月二十日的刻度上。我低头看着球鞋上的裂纹,指尖拂过鞋盒里的梧桐叶,轻声重复一句“永远的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