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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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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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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

学校

九月,窗外的梧桐叶初黄,今年的梧桐叶比去年早黄了三天。阳光带着不慌不忙的温柔,斜切进教学楼三楼的窗棂,把数学课的安静照在破旧的课桌上。林老师有三年的教龄,用红笔勾画作业本的痕迹与飘进来的影子叠在一起,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直到她批改到黄红的作业本时,名字旁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迹,红笔尖突然停下,在纸上划出细痕。她圈住那个变形的“3”,墨迹渐渐漫过作业里歪斜的算式。这不再是被退回的信封上火漆的印记,倒成了上周提问时,那孩子举着铅笔在空气中划出的、看不见的抛物线,窗框将阳光切割成几何图形。她想起去年九月二十日,那天的暴雨冲散了操场的落叶,小满的橡皮不小心滚落,举着手在回答问题,袖口沾满粉笔灰。作业本旁边落着几粒粉笔灰,正在轻微地跳动。去年此时,这排课桌还坐着另一批学生。梧铜叶飘落,那个孩子铅笔盒的锈味,袖口磨出的毛边,以及声音里沾着的粉笔灰,都化作叹息。她的指尖蹭过纸面,轻得怕碰碎什么,她却连这轻都没接住。她温暖的戒尺在九月里渐渐凉透,像被岁月磨平的年轮,睫毛在轻轻地颤动,仿佛听见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讲台上的戒尺还橫在教案前,润喉糖在口袋里黏成时间的琥珀,渐渐融化成未说出口的生日祝福。那些翘起的边角,像被岁月翻卷的日历,裹着小满去年解题的微分方程,铅笔有沙沙声。吊扇在头顶缓缓旋转,扇叶像把钝刀,反复剖开九月的光阴,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小满的生日。那些白色粉尘忽明忽暗,像被车声惊散的蝴蝶。钟摆声、远处操场的喧哗、卡车的鸣笛,在玻璃窗前轻轻震颤。黑板上的粉笔灰从裂缝里跌落,粉笔灰在舌尖的涩味,伴着半截粉笔折断的脆响,和黑板擦拂过时的簌簌声。那未讲完的答案,在阳光里划出相同的弧线。林老师起身推开窗,梧桐叶与粉笔灰在光束中相拥,墨迹在作业本洇开,在九月的光晕里渐渐模糊。当一片梧桐叶粘在作业本的3字上,她突然看清——那些飘散的粉笔灰,突然有了重量。

教育局的会议室漏着点秋凉,搪瓷杯底在榆木桌面烙出浅褐色的年轮状水痕,水汽顺着杯壁往下淌,滴在局长摊开手的会议上。他指尖敲了敲杯子,瓷面发出闷响:教育是杯底刻着免罚令的搪瓷杯,越摩挲越是温润,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卡在钱上。今天,请大家来开会,要商议如何广开财源,有什么好办法就提出来?局长用拇指摩挲杯沿的豁口,那是一年前被儿子碰坏的。他突然触到杯底一道刻痕,杯底铅笔刀刻的早读迟到免罚令已模糊不清。搪瓷茶杯的茶汤表面浮着半片槐叶,随波纹打着转,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试卷。他喝了一口,眼角的皱纹在茶雾中舒展开,又随着凉茶入口重新聚拢,就像这县的教育处境,在财政空白里摇晃。

那时,县重点中学的黄校长拿出钢笔,在信纸上重重一点:我校是县唯一的重点中学,校友遍布各地。我看各校可组成校友会,由校长出面去筹款,特别是大城市的校友,能解燃眉之急。他的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停顿,蓝黑墨汁滴在杯沿洇开,像一滴凝固的晨露,给校友会这三个字,点了点温乎乎的盼头。各校长听完,掌声漫过会议室,都说这主意如刀,刺破眼前的沉闷。各校长喝完茶,回去后,都在想如何开校友会,粉笔灰在灯光下如星河。

没过多久,局长找到黄校长:今年,你校先成立校友会,由我带队,去各地争取校友的支持。那年深秋,局长和黄校长一起出发,火车穿过晨雾时,雾气在车窗上凝结成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像校友们未拭去的眼泪,到第一个城市时,天刚亮。出站口就看见举着母校欢迎你牌子的校友,有人手里拎着早餐,有人抢着帮我们提行李——那股热乎劲,让大家都觉得,这趟路不是要捐款,更像走亲戚。

饭桌上,校友们围着黄校长,你一言我一句地问个不停。局长坐在旁边默默记着名单,笔尖跟着发暖,募捐的后面,好像都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想母校了。有位西装袖口磨损的校友赶来时,手里攥着有封皮的旧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抖落出考试排名单。他没先谈捐款,倒翻出夹在里面的老照片,指尖蹭过照片里的旧教学楼:王老师现在还在吗?老校长当年总揣着个铁皮烟盒,现在还抽那牌子吗?那时,满桌人都在欢笑,眼里泛起光,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局长突然发现,自己茶杯底的茶垢层,竟与老校舍墙皮剥落的年轮惊人相似。校友递来茶水,杯底带冰糖的热茶:当年在学校,冬天就盼锅炉房的热水,现在总算能给母校添点热的。

这时,校长和校友握手时传递粉笔灰,感动道:你们的捐款,芳名留下,让全体师生记住你们。那时,最动人的是罚站学生的捐款:请用这笔钱买新搪瓷杯,让现在的孩子能喝到银河。

返程时,车里保温杯里的茶水还热着,熬成热汤般的心意。那时,局长摩挲着杯壁,突然懂得:茶垢在杯底沉淀的,哪里是污渍,分明是二十届毕业生用青春熬制的星图。窗外的雨丝还飘着,雨滴在搪瓷杯里折射光斑,正把这星光浇灌进新校舍的地基里。老校舍墙皮剥落时,飘散着粉笔灰的气味。新校舍奠基那天,老校长当年的铁皮烟盒里,除了茶垢里浮着的半片槐叶和锅炉值班表,还放着一枚搪瓷杯的碎片,墙上有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

局长蹲在工地上发现搪瓷杯碎片时,这枚嵌在混凝土里的瓷片,与档案柜中的汇款单形成奇妙互文。泛黄纸页上买粉笔的铅笔字迹,正穿透三十年的时光,与杯底模糊的免罚令达成和解。他在搅拌机的轰鸣声中,看雨滴在水泥地上砸出水坑,又溅进手边的搪瓷杯里,搅得杯底的茶垢轻轻摇晃。新校舍的铝合金窗框反光时,老校长仍下意识寻找搪瓷杯把手的肌肉记忆——这肌肉记忆比任何财政报表都更早地刻在这座县城的教育基因里。清晨校园里,新保温杯与老搪瓷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杯底刻着免罚令的搪瓷杯图案,还常印在汇款单背面,像一片片梧桐落叶飘进教育局的窗棂。八十年代的手写汇款单在档案柜里层层叠叠,筑起新的银河,给出了温暖的答案。

第二年的校友会像一场久违的春风,老槐树的气味是时光的邮戳,轻轻掠过校门,把墙角的枯草,窗沿的尘灰,都吹得软了。来的人里,有带着港澳台霓虹气息的,有沾着欧美风尘的,都化作乡愁在钢笔尖洇开。他们一踏进校门时,个个西装革履,有人反复整理领带,有人指尖反复摩挲着课桌边缘——那是当年毕业时被课桌角磕出的小缺口,磨了二十年,金属的凉意里嵌着当年值日生擦黑板时的粉笔灰味。

他们身上还留着征战商场的痕迹:袖口磨出的毛边,指节的老茧,在见到白发校长时,都不知所措,伸手拥抱时,力道轻得像怕碰碎时光。

那年,港澳台、海内外来了十几人,在酒店见到校长:我们组成参观团回家乡,不是看看就走,是想帮母校的。校长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指尖在杯壁的茶渍上蹭了蹭,他低头抿了口茶,再抬头时,镜片上的水汽凝结成珠,突然化了。像二十年前黑板上的字迹,被春风轻轻擦去。窗外的春风正好吹过,把老槐树的影子晃在他脸上。他摩挲茶杯时想起往事,领着他们往校园走,走过爬满藤蔓的旧教学楼,校史馆有泛黄的运动会记录本。剥落的墙皮在春风里簌簌作响,像一封被岁月蛀空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回忆。有人伸手摸了摸,指尖蹭到的粉末,和当年黑板上的粉笔灰相似。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门,静静流淌。影子被拉得很长,拖在青砖地上,像一条慢慢展开的旧时光。他们跟着校长走,脚步放轻,怕踩碎地上的光斑,怕惊到光斑里那个穿着校服的自己。他们走到宿舍楼前,某位董事长停在锈蚀的水龙头前,拧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冰凉的水流先是断断续续的黄浊,慢慢才清透。他抬头看向校长:我捐款,把这旧设施换了。那位捐款水龙头的董事长,在回忆当年用这个水龙头的经历。他西装内袋里的水费收据突然发烫,正与钢笔抵着心跳。

话音刚落,捐款的声音多起来,承诺像新芽与枯叶共舞,一片接一片开放,此起彼伏。有人用钢笔帽拧了又拧,有人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着什么,窗外的斜阳刚好移到设计图的教学楼三个字,把那行字晒得发烫。夕阳把设计图的影子投在地上,春风卷着图纸的边角轻轻颤动,好像那栋还没建起的教学楼,已经在风里长出了轮廓。有人说先建教学楼,有人说设备也得换,钢笔在设计图上点着,声音叠着声音,像春雨落在新翻的泥土里。

那时,校长取下眼镜,手在颤抖,粉笔灰在阳光中漂浮,很激动。那些用方言染色的普通话,让校长的茶杯泛起涟漪,他突然冒出半句方言。捐赠仪式上,捐赠者沉默的凝视,签字的钢笔划过纸张有沙沙声,比掌声还动人。那些在商界叱咤风云的校友,称捐赠款为粉笔灰基金,成为购买时光的货币。钢笔在纸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当年在作业本上写名字,一笔一画都写得很认真。

校长看着捐款名单上的名字,就想起二十年前他们青涩的模样,未响的旧上课铃。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钉在墙上,温柔得像解冻河水的光影,慢慢漫过心底,在校长眼里,这些影子比谁都要高大。

不远处,金属扣轻叩桌面的脆响像上课铃,旧上课铃响起,惊醒了窗边的斜阳。老槐树新叶落在蓝图上,恰好盖在教学楼三个字——原来最好的设计,从来不在纸上。那些白色光点渐渐连成线,竟与老槐树投在墙上的枝影重合,好像有了温度,在春天里,悄悄长出希望。原来教育最美的闭环,是当年播种的春风,如今以栋梁之姿归来——这栋梁,既是拔地而起的大楼,更是他们从未磨灭的赤子之心,像校史馆里那截永远指向九点钟停摆的旧钟。钟摆停摆的刹那,所有捐赠者的腕表突然开始同步走动。

九月,新教学楼刺鼻的油漆味,与晒谷场的干草香在风中撕扯,这气味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我们被割裂的童年记忆。当录取通知书化作驶向未来的船票,那些被推土机碾碎的旧时光,便成了永远无法上岸的漂流瓶。蝉鸣喧嚣的午后,红砖墙缝钻出的枯草又绿了,仿佛春天在废墟中偷偷发芽。篮球场的新漆覆盖了斑驳的旧记分牌,但悬挂的篮网还挂着当年那截断绳,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的尼龙纤维,像被钉在时光里的勋章,记录着投篮时凝固的青春抛物线。直到某个黄昏,我在青石桥边散步,遇见白发苍苍的阿师,他灰白的手指在颤抖,粉笔灰落在书页上,如同五年级我们埋进土里的时光胶囊。你工作顺利吗?我话音刚落,他忽然剧烈地咳嗽,像被推土机碾过的老榕树般摇晃,吓飞桥墩上栖息的麻雀。学校关闭了,他踢开脚边的易拉罐,金属罐滚落的声音敲打着我的耳朵。旧校历在风中翻动,永远定格在拆迁通知那一页,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震得天空微微发颤。推土机的灯光划破夜幕,校舍的轮廓在混凝土溶解。记忆里的百年木棉树,被切割成碎片,散落在瓦砾堆中,像一封被退回的童年信笺。那时,操场上的泥尘在拆迁队灯光下飞舞。阿师站在路边,用钢笔在泛黄的纸上写下你当年的铁皮盒还埋在课桌底下,那里躺着1988年的玻璃弹珠,弹珠内嵌着当年的校徽碎片,像被琥珀封存的微型纪念碑。他摩挲着木棉树皮:四十年了,当年我们亲手栽下它时,树干还没粉笔粗。如今它倒下的声音,比当年国歌奏响还要轻。然后,他将纸条塞进书包的夹层。拆迁队的灯光扫过地面,让我想起学校被推到的围墙。九月的风把带锈味的草籽钻进推土机的履带缝隙,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县三小的地基下,春根穿透混凝土的裂缝,那些被水泥封印的年轮,终将在锈色里重新发芽。校树年轮显像的照片上,新的年轮不是过去的拓印,而是写给未来的密信,每道纹路都是等待破译的摩斯密码本。

仲元中学的冷光像把手术刀,影子如冰,在灰白台阶上刻出分界线,剖开走廊的寂静。那时,七彩玻璃将稻穗折射成几何画面。我立在光的裂缝里,鼻尖漫进老家晒谷场的甜——金黄稻穗在日光下翻涌成浪,风裹着新谷的暖香,能把人熏得蜷在草垛上打盹。而这里,连影子都冷冰冰的,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九月蝉鸣还沾着夏末的余温,一头撞进空调的嗡鸣里,热意碎得满地都是,像老家灶台上的铁锅与瓷碗相撞,只是那些蝉鸣的暖,早被冷气吸得干干净净。空调的嗡鸣声,碎成满地瓷片,每片瓷里都映着草垛上打盹的少年。

宿舍区的铁门是时间的记录者,每天开关时,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声,是老人的咳嗽。墙皮像褪色的奖状层层剥落,雨痕在暗红的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深的是父亲收成的木刻,浅的是母亲缝补丁的针脚。它们凑在一起时,竟成了新的伤口,风钻过墙缝时,都带着土腥味的疼。食堂的八仙桌像被雷劈过的天空,裂缝里嵌着二十年的饭粒,每次落座都能听见木头在喊疼。学生们坐下时需屏息凝气,怕汤碗晃出半星油渍——像老屋的家具在寒冬里发抖。当我说这像是大城市的重点中学时,班长的声音从冰柜里捞出来,圆珠笔悬在信纸上方,戳在第七个洞时,成为新的伤痕。我愣在原地,耳边炸响母亲补搪瓷瓶的声——阿妈用粥油糊裂缝时,盆沿的缺口刮破我指尖,当啷一声撞在水龙头。那声音在笑,笑我竟以为大城市的冷光,能照亮草稿纸上蜷着的字迹。那时,冷水泼在脸上,凉意压不住心头的躁,那点裹着稻花香的天真,早被这冰凉泼得稀碎。

深秋的落叶撞在教师楼的玻璃幕墙上,碎成残片,如老家灶台上摔裂的粗瓷碗。走廊里飘着皮革味,是张老师皮鞋的味道,鞋帮硬挺得像块木板,新鞋磨得人脚面生疼。楼下的小车擦得锃亮,车身亮得能照见我校服上的补丁,有学生凑过去看,影子叠在车身上,显得格外单薄。小车玻璃映出教学楼的冷光,照见补丁衣服。我忽然想起老家拖拉机铁皮上的稻穗混着柴油味,却无人驻足,能闻到那股连风都吹不散的金属味。有一天,我经过张老师的办公室,陈皮普洱的香气飘到走廊时,茶汤冒着热气,在校长眼里是流动的黄金,在我胃里化作灼烧的煤块,烫穿草稿纸。陈皮普洱的香气飘到走廊时,我看见校长的手搭在公文包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嘴角在笑。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张老师的陈年普洱上。那茶汤红得发亮,是流动的水。而我,不过是草稿纸上被钢笔墨迹晕开的一个污点。上次我找他签字,钢笔的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极了城市吞没了农村的模样。那时,他的眼神软得被茶汤泡过,茶杯的涟漪在公文包上投下弯弯曲曲的暗影。我忽然懂了:办公室里茶杯的碰撞,是连风都得绕着走的皮革味。

宿舍的阿李在描述,手指在虚空里比划出荧光灯的轨迹,眼里亮着细碎的光,像真的看见了那些亮堂的仪器。我想起老家的学校,沾着泥的球鞋在阳光下泛出浅浅的反光,两人聊了很久。那晚,我在日记里画圈,粗糙的草纸磨得钢笔尖发涩,黑笔戳破“农村”两个字时,墨汁像被城市吞没的雨水。我想写我是大城市的人,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最终只写下一行字:今天食堂的桌子,晃得我没吃下饭。

稻穗从补丁坠落的瞬间,铁门锈蚀的铰链突然发出吱嘎声。那谷粒在玻璃幕墙上撞出晒谷场的回声——我听见母亲用粥油补搪瓷盆的当啷声,听见父亲扬鞭时谷浪的喧哗。这粒稻谷,像老式放映机的胶片。冷光中的稻谷,此刻成了连通两个世界的光芒。像老家灶台上的那口铁锅,记起了柴火舔过的温度。铁门的叹息、钢笔戳纸的洞……这些声响被空调嗡鸣冻成标本。当它滚回补丁时,我正站在玻璃幕墙时,校长的皮鞋声从走廊传来,公文包上的涟漪晃动着。补丁里萌发的新芽,藏着母亲缝入的稻种,那些被城市冷光灼伤的,终将在骨缝里长出年轮——不是树木的年轮,而是稻穗拔节时,留在泥土的印记。

又过了三年,警校围墙外是翻滚的稻田,金黄的稻浪在晨跑训练时跃入眼帘,把我们稚嫩的身影浸在暖融融的光里。我入学报到时,青苗摇曳。校门口的饭店飘着热油香,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滋滋”的脆响,炒菜溅起的火星裹着烟火气。小卖部门前摆着整整齐齐的水果,冷藏的饮料在冰柜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成痕。路上理发室的笑声混着剪刀的咔嚓声,和晨光揉在一起,落在训练服上,这些热热闹闹的响声与校内凝固的蜂蜜、冰冷的警械柜形成奇妙的呼应,像纪律和温情的共生共长。我们像攒着劲的战士,把日子泡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我射击前检查弹匣时,指尖触到金属弹壳的冰凉,弹壳的凉意让我想起清晨稻田的露水,教官说准星要跟着呼吸走,心稳了,子弹才准,就像稻苗要扎稳才结穗。那年秋天,稻穗低垂时,我忽然理解了教官说的稳。教官红笔圈住靶纸的零环时,笔尖的温度蹭过我的指尖。长跑时汗水浸透训练服,后背印出深痕,风带着凉意贴在皮肤上。队长陪我跑过最后一圈时,他训练服后背的汗痕和我的叠在一起,风一吹,汗渍的布贴在背上有点痒。晚上在宿舍,看见室友缝补训练服的磨损处,线脚歪歪扭扭,都把汗渍磨出的毛边都包了进去,他说这是我们的勋章。我摸着自己训练服的汗痕,忽然觉得那些累,都成了软乎乎的温度,线脚歪歪扭扭,像绣了个小的星星图案,说是自己的警徽绣品。食堂的早餐窗口,咸菜的咸香混着白粥的热气,飘到窗边时正看见稻田的风,农户在田埂上弯腰拾稻穗,和阿姨递咸菜时的弯腰很像,原来暖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弯腰。这些细碎的片段,拼凑成一段无悔的青春。有天深夜值班,室长指着校门:你们今天受的苦,都是未来的福。

解雇的那天,射击教官说我射击差。我把警服仔仔细细叠进箱子,指尖勾到肩章的毛边,像青春里的磕碰痕迹。我走到操场,对着飘扬的警旗郑重敬了礼,转身踏上离开的车。我离校时,稻穗沉甸。小卖部的老林喝着汽水,见我过来时忙塞给一瓶饮料,瓶盖没拧紧,气泡溅手背。汽水瓶的水珠滚落掌心,像当年靶场上蹭过的红墨水。后视镜里,警旗与稻穗在风里做着同样的动作——先是标准的敬礼,再是深深的鞠躬。这让我想起射击教官的话:准星要跟着呼吸走,就像稻苗要扎稳才结穗。

十年前的深秋,我攥着还带着油墨香的合同,踩着暮色里最后一缕霞光回到母校,晚风裹着樟树的清苦气息扑面而来。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路上,像当年被风吹散的作业本残页。校园背后的镇山公园早换了模样,昔日坑洼的土路铺成了平整的青石路。这路究竟走了多少遍?鞋底纹路早被磨平,却仍能辨出当年刻下的名字,缝隙里飘着零星的落叶。晨跑的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过,晨读的学生捧着书本,清亮的声线穿透薄雾,比二十五年前我们那届读书声,多了几分朝气。

那日是初中同学聚会,我在新建成的教学楼前见到退休的古老师。忍不住在惊叹:认不出来了。他身体清瘦,黑裤子被风吹得卷起,像他当年教案里卷了页脚的旧课本。他笑着拍我的肩膀:学校是梅州的重点中学,校门前设有警察亭,要感谢政府。薄茧的指尖指着龙门广场的方向,脸上满是欣慰:你记得吗?我顺着他的手望去,广场上的塑胶跑道泛着柔和的红光,人潮流动如鲜活的音符;那熟悉的石狮子系着红花,张牙舞爪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石狮爪下压着的不是绣球,而是块电子屏,滚动着今日校园安全指数——100%;扬起的水珠在折射,像一束束盛开的花,无声地绽放。我忽然想起二十八年前,一群烂仔闯进校园闹事、摔砸桌椅,用打火机燃烧作业本有焦糊味,最后被派出所民警抓进监狱的故事。如今,警察亭玻璃反光,亮得像被精心擦亮的校徽。那排烧焦的梧桐树早已不见,但新栽的月季花,年年开出比当年作业本更红的颜色。指尖触碰玻璃的冰凉,与记忆中焦糊味的灼热在神经末梢重逢。我拉着古老师在教室的长椅上坐下来,递了杯热茶,笑意藏不住。他笑得眉飞色舞,打开话匣子,走过校友捐建的电脑室时,古老师停下脚步,望着一排排崭新的电脑:现在老师的工资真高。当年,他总说墨汁比草纸还金贵。阳光穿透玻璃幕墙,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屏幕的冷光里,他忽然指着一行代码说,当年用红笔改作文,现在用红笔改代码,但批注里还是那句比喻要像樟树根,扎得深才长得高。恍惚间,我忆起他当年用红笔批改作业,黑墨在纸上晕开,字里行间都是真情厚意。聚会的尾声,大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留下联系方式,站成一排排,在新楼前拍照,笑声撞在玻璃幕墙上,又弹回耳边,混着樟树的清苦气息。年轻的新老师小红路过,指甲缝里沾着淡淡的粉笔灰,像当年古老师在黑板上奋笔疾书时,指尖落满的白,是时光磨不掉的师者底色。夕阳给实验室镀上一层金,学校里的灯光渐渐亮起来,一盏盏,一排排,像在点亮那些被时光藏起的旧日子。

我们挥着手道别时,脚步在青石路上拖得有些慢。晚风掀起的衣角,忽然懂了:母校从不是一栋栋静止的楼,它是晨光里穿透薄雾的读书声,是粉笔灰里飘着的温热,无论走得多远,都要回头望望,暖在心里,在岁月里,永远鲜活如初,成为我们跨越山海也不会丢失的精神原乡。

学校像片金色海洋,载着年复一年的脚印,驶向更远的岸。我们是浪尖上的船,老师是掌灯的人,知识是永不熄灭的灯塔。梧桐叶绿了又黄,黑板上粉笔灰簌簌滚落时,总带着淡淡的石灰味,板擦轻叩讲台的声响里,夕阳正将教案染成琥珀色。连红笔圈错题的墨痕,都浸着时光的暖。那些熬夜批改的作业本,最终化作我们行囊里的星光,指尖摩挲便签的纹理,细白的粉笔灰像碎雪。这时,我想起老师转身写板书的背影,试卷上的批语,原是岁月写给青春最软的注脚。此刻,我坐在熟悉的书桌前写下这些:老师,辛苦了;谢谢你们,你用一盏灯点亮另一盏灯,让每段青春都成为被照亮的诗行。而今,我们带着这些星光走向各自的远方,才懂得当年那盏灯如何将黑夜烫出星火洞。当梧桐叶再次铺满校园小径,毕业典礼那日,我在课本夹层发现一张便签。泛黄的纸页上,老师画着歪歪斜斜的星轨,写着你只管向前走,光会自己追上来的墨痕。现在,它正静静躺在我的行囊里,与智能平板上的电子批注相互映照。那些被粉笔灰点亮的岁月,终将汇成我们生命里最温暖的洋流。学校的窗外,又传来新一届学生的读书声。这声音穿过晨光,与当年我们诵读的韵律重叠,像接力棒般传递。粉笔灰在光柱里缓缓沉降,如同岁月留下的温柔标点。而今,那盏被点亮的灯,已化作我们眼底不灭的星辰,成为永恒的星光。这就是我们永不褪色的青春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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