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褪色的扑克牌,边角磨出了毛边,在时光里晕成模糊的色块。红桃7像藏着秘密的小眼睛,望着母亲年轻时被岁月揉皱的裙摆。她总在灯光下缝补我的破书包,缝着缝着就突然落泪,褶皱里藏着未说出口的辛酸。水渍在月光下晕开,像往事洇湿的墨痕。它是我童年最忠实的伙伴,也是我窥见家庭悲欢的窗口——从牌局到饭桌,从父亲的沉默到母亲的温柔,每一张牌都刻着家的温度。夏夜,蚊香在墙角盘成青色烟圈,月光将竹席上的牌局铺成一片天地。父亲紧锁的眉头,在赢钱时化作母亲眼角的笑纹,那笑纹里藏着对生活的盘算,也藏着对家人的温柔。铜板叮当,碗筷轻响,蝉鸣织就夏夜的网。父亲用扑克牌算账的剪影,被月光拉长成沉默的注脚。它曾带来赌桌上叮当作响的铜板,也承载过饭桌上热气腾腾的欢笑,那声“吃饭”的叫唤,总比牌局胜负更牵动人心。赢家拍桌,狂喜四溅;输家搓手,叹息沉入竹席的折痕。父亲输钱后,却笑着给我讲了个笑话,像一道带着暖意的旧痕。如今,蝉鸣慢慢弱了,月光悄悄爬上窗棂。我的指尖拂过红桃7晕开的色块,像摸到母亲裙摆上磨旧的针脚一般。我抚摸牌面,指尖仍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里,混着父亲捏牌时的汗湿,也混着母亲叠牌时,指尖沾着的缝纫线头,带着缝纫机油和皂角的气息。父亲输钱时,他默默地将牌收进抽屉,却偷偷给我塞了颗糖。他的沉默,总在母亲端上热菜时被打破:他将肉夹到我碗里,肉块落碗有响动,那是牌桌上听不到的温柔。竹席上的折痕,是生活留下的印记,也是岁月温暖的证明。牌局已散,竹席蒙尘,但红桃7的色块里,始终晕着那抹掌心的温度。那是家的温度,是父亲算账时的专注,是母亲叠牌时的温柔,是饭桌上永远比牌局更重要的“吃饭”声。
蕉岭的黄昏,被煤油灯晕染成一片暖黄。土墙上,扑克牌的剪影如皮影戏般摇曳,搪瓷杯底压着红桃Q,在时光里烙下浅浅的印痕。大家在屋里摆上桌椅,围坐在一起,三人一台,四人一桌,客家话乡音混着纸牌的轻响,在旧屋里流淌成一条温情的河。“食夜啦!”阿婆的呼唤打断牌局,却打断不了话头。汗渍浸软的纸牌,在手指间摩挲出岁月的包浆,笑声如碎玉落盘,溅起满室欢腾。烟灰缸里,烟灰堆积如山,那是情谊如海的见证。那时,法律如铁,严禁赌博,豪赌者,轻则罚款,重则入狱。赌徒闻警色变,如惊弓之鸟。便衣警察的身影,如幽灵般出没,常突袭查赌,赌徒闻风而逃,带着咸涩的记忆,藏匿在生活的角落。于是,公开赌博成了奢望,扑克牌上的笑脸,只能在暗夜里悄然绽放,可即便查得严,节日里的小快乐总藏不住。那年春节,吃饭桌变成临时赌场,孩子们坐在一块,拆开崭新的扑克牌,摸出皱巴巴的压岁钱——一角、二角的硬币压在桌角,在牌桌上展开一场又一场孩子气的较量。大家玩得兴高采烈,喜气盈门,仿佛一个春节的喜庆,都凝聚在这小小的牌局里。后来,人们生活富有了,大街小巷都回荡着扑克牌的欢歌,它不再只是赌博的工具,而是成了人们的娱乐活动。玩的人兴奋,看的人喝彩,掌声如潮水般涌动。赢家在收钱,一脸得意;输家嘴角僵硬,却也不失风度,来日方长。直到游戏结束,牌友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心热如火,仿佛那扑克牌上的每张牌,都承载着难忘的回忆。那时,哪里的灯光都在明亮,照亮的不仅是扑克牌的数字,更是蕉岭人生活的变迁,扑克牌的变迁,恰是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生活的一帧剪影。它记录着时代的脚步,承载着蕉岭人的悲欢离合。而扑克牌的褶皱,恰是岁月无声的注脚,在岁月流转中,诉说着蕉岭人的故事。当最后一盏灯光熄灭时,扑克牌上的数字仍在时光里跳。那些被摩挲出包浆的牌角,藏着蕉岭人从“偷偷乐”到“坦然笑”的日子——一个时代的光影,都落在指尖翻牌的温柔里。
如今,商店里的牌桌成了新的热闹据点,人人乐此不疲。街上的山风掠过牌桌,把欢笑声揉进霓虹的流光里。当年,牌桌旁的煤油灯暖味,搪瓷杯底压着的红桃Q,早被时光的长河漫过堤岸,又随蕉岭的山风飘成淡远的剪影,终被风和流水悄然卷走。可那些被纸牌摩挲过的岁月,那些藏在牌角褶皱里的欢喜,从未真正走远——它们还在指尖触到纸牌的熟悉触感里,在偶尔想起的“食夜啦”的乡音里,是平凡日子最妥贴的慰藉。原来生活的本真,都在这变迁里:在平凡中寻找快乐,在岁月中珍藏记忆,每一段光阴,连牌角茶渍的痕迹,都成了牌桌旁拆不散的温柔。
一
那年我九岁,阿文十三岁,青石台阶被晒得发烫,汗水洇湿衣服。盛夏的日头像熔化的铜汁泼下来,知了声在榕树上扯着嗓子撕喊,仿佛要把粘稠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我们挤在阿文家的青石台阶上,汗水浸湿了画片的一角。同村的阿文走进院子,他是村里的“孩子王”,早熟的少年,总爱讲些大人话。阿文食指抵着牌面,手腕一抖,扑克牌便如折扇般“唰”地展开,在青石台阶上炸开清脆的啪响。他往青石台阶坐下,牌往地上一拍:“今天不玩画片了,我教你们打扑克!好好练,看长大后能不能赌到钱,赢了就是胜利。”他说完,铁蛋把画片往裤袋里塞,眼睛死死盯着阿文手里的牌;二弟攥着画片的手指发白,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有我,故意把画片抛向空中,看水浒英雄在尘土里翻跟头。画片上的林冲举着花枪,枪尖却扎进泥里,就像我们终究要扎进生活的尘土里。大家围着他,汗津津的小手攥着皱巴巴的画片,仿佛那真是通往未来的门票。夏天的风裹着泥土味,吹乱他额头的碎发。他发牌时,牌角“啪”地敲在我脑门上,像盖了个看不见的章,章上写着“童年”两个字。小胖紧张地捏着牌角,输了耍赖。阿文总爱说些大人话,钱要花在刀刃上,可他连刀刃都摸不着。“愿赌服输,懂不懂?”我们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不知这句话,竟成了我们成长的第一课。阿文走后,我们沉默地收拾着画片,谁也没说话,但心里都明白,有些游戏,玩着玩着就结束了。多年后,我们仍记得阿文甩出“豹子头”时,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前几日路过阿文家的旧屋,榕树枝叶又密了些,青石台阶被雨水冲得发白,再没了盛夏的烫意。阿文早进城打工了,当年他抖开的扑克牌,我们发皱的画片,都散落在院子、巷角,连印着林冲的那张,也不知是否还掉在院子里。只有知了还在叫,一声声,像在数画片上模糊的英雄,也像在数我们从攥着画片的童年走到今天的这些年。风掠过台阶时,还能摸到我们当年浸在画片上的汗水。
又过了三四年,我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再挤上阿文家青石台阶时,掌心摩挲的已不是画片,而是副被岁月浸得发软的扑克牌。牌面纹路嵌着层层叠叠的汗渍,指尖划过,像触到了空气里没干的潮气——那潮气,压得人指尖发闷,现在的潮气比童年沉——这潮气,比童年画片上的汗味,多了点说不清的沉。夏日的风,裹着泥土味与蝉鸣,把人吹得昏昏欲睡。榕树上的蝉鸣突然静止,只剩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在院子里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同村的阿亮倚着褪色的木门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缝里的旧漆,目光死死地盯着阿祥家的方向,突然开口:“阿祥那小子,哪是运气好?分明是有人故意让着他。”话落,他猛地一拳敲在门框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雪。旁边的阿牛蹲在台阶,眉头拧成个解不开的结。他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声音飘向远处的菜园:“人家是领导,我看那些人是有意输给他,想巴结他。”他说这话时,目光望向远处菜园尽头的公路,仿佛那里能找到答案。邻居阿新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听去:“有人说他会使诈,玩扑克牌会搞小动作。”他边说边用手指在空气里划拉,手腕翻来转去,那动作不像玩牌,像在给输赢画见不得光的符咒。牌角硌着掌心的薄茧,我捏着牌角笑了笑,心泛起涟漪:“我不信,他是没亏过,但也输过不少,莫非他有不传之宝?”这时,年纪最小的阿方突然握紧拳头,手在颤抖:“那建筑师阿强,真不是东西,亏他还是大学生,赌了一夜,欠了几万。如今,他卖车还债,大家都劝他别赌,他就是不听,早晚有他破产的一天。”不知是谁先笑,接着院子里就炸开了哄笑。笑声像撒了一把碎瓷片,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响,连刚在叫的蝉鸣都静下来。风卷着笑声掠过台阶,却没吹散夏日的闷热。笑声渐歇,我看着他们涨红的脸,忽然想起阿强卖车时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耸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我低头看着掌心的扑克牌,牌面上的人物早已模糊。童年时,阿文抖着牌说“愿赌服输”。那时的牌桌是晒烫的青石台阶,是汗湿的画片,输赢都带着蝉鸣的透亮。如今的牌桌还在,风里却飘着巴结的话、藏牌的疑、侥幸的念。原来,这世上最复杂的从不是牌桌上的输赢,是把“简单游戏”玩成“人心博弈”的贪心;是输了不肯认、赢了还想赢的执念;是让蝉鸣都静下来的算计。风又吹过院子,带着蝉鸣和泥土味。可这一次,我觉出风里的褶皱——那褶皱里,是人心把纯粹压出的痕迹。
再过了几年,我长大了。暮色四合时,茶壶在炉上发出细密的嘶鸣,像受惊的银鱼在沸水中挣扎。茶烟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里织成一张网,网住阿黄眉飞色舞的狂喜,带着铜锈味的兴奋。他刚跨进门时,风裹挟着赌场的腥气钻进衣袖,就压低声音道:“前几天澳门有人跳楼了。”我仰头望去,他指甲缝里嵌着赌场筹码的朱红印痕,那抹暗红在灯光下跳,像几簇被烟尘喂大的贪婪火苗,灼得人眼睑生疼。“去年,我看了赌王的电影。他那出神入化的牌技,令我崇拜不已。那时,我独自在家里练了一月,凑齐五万元,决定冒险去澳门赌场一试身手。”他啜了口茶,喉结滚动时,茶烟从嘴角溢出来:“今天,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积灰的扑克牌。“但江湖险恶,有人欢喜有人愁。我刚到澳门,就听说昨晚有赌客赌博跳楼的事件。当晚,我玩了几局扑克牌,赢到十万元,就收手回来了,那钱够我家吃几年。”他摊开手掌,茶烟正绕着指缝飘,钞票在烟里簌簌作响,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耳根发麻,连呼吸都带着焦糊味。他数钱的声音越来越小,母亲低头擦拭桌面,抹布拖出长长的水痕,蜿蜒如未愈的伤疤。那时,他唾沫星子飞溅,像撒了把碎银在空气里。我盯着他发亮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的不是赌神的神采,而是赌徒的孤注一掷。我突然想起他去年教我叠纸船时,说船能漂到大海的玩笑,说要讲实在。可现在,他指尖沾着钞票的油光,说下次去能赢更多,眼睛亮得像蒙了层赌桌的反光。他的嘴角咧到耳根,眼角的皱纹突然舒展,仿佛捧着整个澳门赌场的金箔。我忍不住高声道:“赌神,神。”“我看是傻瓜。”母亲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像把钝刀,割断了眉间的笑。门“砰”地关上,门外传来一声叹息,像湿布扑灭了他眉间的火。茶烟散尽,灯光渐暗,只剩杯底沉着的茶叶,像那些沉在赌场里的魂,一动不动。后来,我在他家整理衣物,在他藏筹码的抽屉里,发现了皱巴巴的欠条,金额比十万元多三倍,茶烟早散了,杯底的茶叶却总让我想起那晚。原来,他赢的不是钱,是半生积蓄熏成的扑克牌灰。风一吹,就散得干干净净。
今年,我已步入中年。案头整理旧物时,指尖忽然触到硬纸盒,拆开是副泛黄的扑克牌,墨迹早已晕成淡灰的云。刹那间,小时与伙伴们围坐在一起打扑克、赌画片输赢的喧闹,突然从时光的褶皱里涌出来,像被风掀起的泛黄旧照,转瞬间便落回尘埃里,成了场未醒的尘封旧梦。往事如烟,思念不是平滑的线。它像村后那条河,汛期里被暴雨搅得汹涌澎湃,枯水季又在暮色里平静如镜。那些被汗水浸得发潮的纸片,竟泛着细碎的磷光。那时总以为,赢来的画片能堆成小山,就能把整个夏天都藏进衣袋。如今想来,那些闪着光的纸牌,多像人生忽明忽暗的田埂,每一步踏下去,都是未知的深浅。如今,我再摸到扑克牌,指尖总会触到一丝凉意,那凉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底,爬进心口。人们常说“豪赌如刀,害人害己”,这话像一记闷雷,穿透黑暗的迷雾,在耳边久久回荡。直到去年同学聚会,才知当年那些赌红了眼的伙伴,早已散落天涯。有人负债累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腰杆再也挺不直;有人妻离子散,在孤独与悔恨中度过余生。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赌博的残酷无情。而那句“不能再赌”的告诫,这些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当年压在画片堆上的砖头还重。它像一把无形的木尺,时刻丈量着人生的边界。其实人生就是一场牌局,有人赢在起手,握着同花大顺就把嘴角翘到耳根;有人输在贪念,最终落得满盘皆输的残局。可真正的赢家,从来不是押注最多的赌徒,而是懂得及时收手的人。他们明白,牌桌上的输赢是一时的,人生的输赢要看长远,拿得起是攥紧纸牌的勇气,放得下才是松开手的智慧。今天,那张褪色的红桃K,仍躺在抽屉角落,边角的折痕像道未愈合的旧疤。它在提醒人们,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落子无悔。
扑克牌角的褶皱里,家人围坐,父亲的手摩挲着牌角,笑声与冰棱一同消融,凝成檐下未坠的晨露,悬在时光的弦上,记着未说尽的乡愁。牌局终了,散落的纸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冻僵的蝶翅。而月光正漫过屋檐,把时光的绣线,织就青石巷的经纬。褶皱深处的乡音,在经纬间低吟,如风拂旧弦,余音漫过青石巷,忽而想起儿时冬夜,母亲总在牌局间隙往我手里塞一只烤红薯,焦糖色的皮裹着滚烫的甜。她呵着白气说:“快快吃,暖手又暖胃。”父亲则爱用牌角轻点我的额头,笑我是“小馋猫”。如今,牌局散尽,檐下再无红薯的焦香,只有月光漫过空荡荡的藤椅,像母亲当年围裙上未洗净的糖渍,在时光里泛着温黄的旧。筹码轻响混着风声,在青石巷晨暮里漫成时光的余韵。一缕凉意,悬在故乡的眉梢;一缕晨光,淡在游子的衣角,又随风渐渐远去。那些纸牌,沉入记忆的河床,化作夜空中永恒的星,无声地亮着。原来,乡愁是牌局散尽后,月光下永不褪色的褶皱——它既是游子衣角的晨光,也是青石巷里的乡音,在时光的经纬中,织就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