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卷帘门滑开的刹那,母亲的身影便随着晨风涌入喜多多超市。光瀑倾泻,金箔流动,穿透的晨雾在电子秤的蜂鸣声、塑料袋的窸窣声、山歌的叫卖声“阿妹买梨甜过糖”与客语“食饱未”的问候声中流淌。我指尖掠过的面包袋,沾着这光的温度——是母亲多年如一日,在货架前反复挑选梨子时,眉间漾开的温柔涟漪。这光,是蕉岭山头漫下来的碎银,也是超市对市井最温柔的呢喃。空气里浮着面包的甜香,那甜香钻进我的鼻孔,仿佛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裹着潮气酿出的半缕温柔。光从货架间穿过,玻璃罐里的果粒镀着金边。梅州金柚的橙黄,与青梅酒瓶的琥珀色遥相呼应,列队站成烟火气的诗。生活用品错落有致地排布,静候顾客用目光轻吟。而在这光影流转间,我恍惚看见——多年前母亲的身影,蓝底绣着细巧梅瓣纹的客家围裙沾着晨雾的潮气,用客语轻声念叨:“梨要拣皮薄肉厚的,甜过糖水哩。”她轻轻拿起一个梨子,在手中掂了掂,又放下,再拿起一个,反复比较,直到选出最满意的。她微皱的眉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挑选一件珍贵的礼物。货架下,孩童的嬉闹声撞翻竹编果篮,杨桃的青涩混着泥土气息。保洁老陈蹲下来收拾时,茧手捏着黑色打火机,在晨光里划出银弧,工装上的水泥渍映着晨光,是昨夜劳作的痕迹,此刻正与超市的晨光静静对峙。晨光渐淡,月光悄然爬上货架,如沉默的素笺,静静铺展在方寸之地。就在这小小的货架旁,岁月达成了最寻常的和解。积灰的罐头,在角落里沉淀岁月,它们褪色的标签,是时光颁发的锈色勋章。货架间的光影漫过罐头的锈色标签,又被购物车的轮声搅碎。购物车在人群中穿梭,如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的扁舟,载着生活的重量缓缓前行。进进出出的人流,带着生活的气息,将超市装点得热闹非凡。蕉岭的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新,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脸颊,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收银台前,键盘声如骤雨般密集,与远处山歌的悠扬旋律形成奇妙的对话——“阿妹买梨甜过糖”的尾音未落,“嘀嗒”的扫码声应和而起。纸币沙沙的摩擦声里,偶尔穿插着客语“食饱未”的问候,传统与现代在此刻达成声音的和解。我盯着小票里的梅州金柚,把眉梢的笑意融进精确的数字里,忽然想起母亲总在灯光下推着购物车,车筐里装着新鲜的苹果和我的考试卷。她说:“超市里的灯光,比家里的还亮。”如今才懂,那光里藏着生活的温度。2008年那个冬晨,母亲在超市购物的身影,融进货架的光影里。我伸手触碰,却只抓到一缕光——那光,是岁月沉淀的温柔,是晨光编织的希望,是灯火点燃的传承。它穿过时光的隧道,留给我的,是母亲在货架前反复比较梨子的耐心。这份耐心,如同蕉岭的晨光,温暖而持久,漫在日常的每一个褶皱里,藏在平凡日子的肌理中。超市卷帘门再次滑开,晨光里,我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正被时光轻轻叠进金柚的橙黄中。那光,是母亲围裙上的梅瓣纹;那梨,是山歌里唱了千百年的甜;那金柚,是岁月沉淀的琥珀色。它们交织在蕉岭的晨风里,漫进往后的每一个寻常日子。
2015年的夏天,闷热像一块浸透水的海绵,密不透风地裹着蕉岭小城。喜多多超市的自动门在街角机械地开合,一去一来间,吞吐着县城里细碎的经济气息。电子音在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欢迎光临”,蕉岭肉丸特价的叫卖声混着夕照,在收银台投下一道道金线,像被时光揉碎的金箔,散落在岁月的褶皱里。扫码枪的彩虹光斑,掠过货架,与褪色的商标重叠,叠成了时代的浅影。反复擦拭的价签泛着冷光,像被岁月磨钝的刀锋,在货架上划出一道道无声的裂痕——超市正酝酿变革。门口,保安老林正和顾客闲聊,口袋里掏出的新钥匙串叮当作响,仿佛一串未完成的音符,在暮色里颤动。“听说要停业装修了?”顾客随口一问,老林的笑声在盛夏里突然停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是啊,老板说市场小,怕砸手里,可这超市,谁舍得呢?”。穿红衣的妇女弯腰翻拣水果,指甲轻轻掐进腐烂的苹果皮,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像在完成一场无声的告别。镜前试穿连衣裙的美女转着圈,裙摆扬起细碎的风,仿佛一只即将破茧的蝶。穿校服的男孩买了两箱新鲜的酸奶,手机屏幕亮起时,二维码的微光映着他眼里未褪的阳光,像一颗被唤醒的星辰。那货架深处,过期蛋糕被小心装进红色塑料袋,清洁工拎起袋子,像送别一段沉默的时光。滞销的商品在阴影里静静等候,等着最后的归宿,在黑暗中蜷缩着。而“停业装修”的消息像石子入流,让平淡瞬间起了褶皱。那天,一位知情者笑着跟我说:“喜多多是县城的大超市,人流量大,可浪费也惊人。食品一过期就扔掉,冷门的货总堆在角落,老人服装无人问津,服务员天天擦拭货架,却擦不去货架上的灰尘。前几年,有不少人建议卖家电,老板却说县城市场小,人口少,怕砸在手里。”我听了,脸上噙着一丝浅笑——原来这热闹背后,还藏着这样精打细算的考量。可这算盘,终究打不过时光。我忽然想起老林口袋里叮当作响的新钥匙,新钥匙能否留住黄昏,这还是个未知数。县城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收银台的扫码器仍在游走,那道蓝光像条沉默的小河,载着小城人幸福的梦想,悄悄地流向远方——而超市的光,终将在某个寻常的傍晚,像被夕照收走的金箔,轻轻熄灭在岁月的褶皱里。
那天,我在加油站见到喜多多超市的杨老板来加油,工人正把加油枪插入他宝马车的油箱。两人坐下来喝茶,冷气开放,话题如潮水漫开。“老板,你超市生意旺,为何要停业装修?”我递茶叹息。他抿茶,慢悠悠地说起往事:二十几年前的香港,我推着购物车钻进冷气刺骨的超市。玻璃幕墙外,维多利亚港的波光碎成千万片金箔,在货架间游移。人潮像涨潮的海水,推着购物车碰撞出金属的闷响。水果区的苹果堆成金字塔,鲜红的表皮凝着水珠,像在嘲笑我手中的账本。那时,我还不明白,县城的胃口,装不下这复刻都市的繁华。那天,电梯里推着购物车的人摩肩接踵,收银台的电脑付款的队伍蜿蜒至货架尽头,付完钱后,才准顾客离开。我一楼一楼仔细地观察,直到夕阳下山。我回来后,在闹市区买下地皮,建了喜多多超市。当年,我学香港超市一样,出了很多货,天天按着磨损的计算器在计算成本,却没算到县城百姓的日常需求。超市有些货好卖,经常出货;有些不好卖,就渐渐积压。最后,有扔过期商品的心痛。那时,我常想:“为什么香港模式在县城行不通?”是我不够努力,还是时代变了。直到那年雨季,我派员工考察市场。小谢浑身湿透地冲进办公室,工装紧贴在身上,水珠顺着裤脚滴落,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圆斑,像一幅被雨水浸透的水墨画。反光背心上的“喜多多”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唯独编号被反复擦拭,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仿佛是他身上唯一未被雨水侵蚀的勋章。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账本,纸页边缘还沾着菜市场的烂叶和泥点,像一幅被雨水浸透的地图,记录着县城百姓最真实的生活需求。“老板。”他声音发颤,“我数了三天,老太太翻糖果包装找生产日期,年轻人扫码牛奶时眉头紧锁,仿佛在问:这牛奶真的安全吗?”我盯着账本边缘的旧划痕,突然想起小谢账本里歪歪扭扭的字——老太太挑糖果要新日期,年轻人扫牛奶保质期。那一刻,我意识到,超市的困境不是我的错,是我没跟上时代的脚步。晨光透窗落在真皮沙发上,划出错落的光影。烟灰缸里塞满捏扁的烟头,像一座沉默的小丘。我指尖点着墙上的货架布局图——那分明是二十年前香港超市的复刻,只是图纸上没有积压的过期包装,没有员工考察时磨破鞋底的泥渍。指腹划过生鲜区红笔标注的粗线,那些被忽略的县城需求,正藏在货架层板间积着薄灰的缝隙里。“拆!”红笔尖戳破纸页,仿佛听见旧货架积灰簌簌掉落的叹息。超市装修后,生意火爆。然而,县城的风向总在变。两年后,手机店如雨后春笋般挤满街头,人们举着屏幕划来划去,连卖菜的人都低头刷着短视频。我盯着账本边缘的旧划痕——那是当年算成本时留下的,如今却像一道裂痕,提醒我:时代又翻页了。夜里的办公室,计算器按键声像急促的雨点。“积分制”三个字在烟灰缸里明明灭灭,突然被窗外炸开的闪电照亮,那是县城里的一场雷雨。我连续一周观察到,老人买盐时总问“能不能换点鸡蛋”,年轻人买牛奶时顺带打听“有没有奶茶卖”。这些看似零散的对话,像散落一地的拼图,拼出了县城百姓的生活需求。于是,我决定推出“积分制”改革,让顾客通过消费积分兑换鸡蛋、奶茶等商品,既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又提升了超市的竞争力。当收银员前攒积分的老人们举着鸡蛋笑出豁牙,我忽然懂了:新潮不是跟风,是把时代的碎片拼成老百姓的饭碗。我在决策推出的前夜,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超市里,货架上的标签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万一没人来换呢?”这个念头像冰水浇在背后。可第二天,收银台排起了长队。老人攥着积分卡,眼睛发亮:“这比打折实在!”年轻人笑着扫码:“攒分还能换奶茶!”再后来,顾客开始抱怨:“城里的超市都像宫殿,你们这地砖都磨花了。”我坐在沙发上,烟雾缭绕中,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香港超市的夕阳碎影。“装修是面子,需求是里子。”我决定不搞大拆大建,生鲜区的绿菜叶堆成小山,带着露水;积分兑换区添了台咖啡机,扫码就能免费接热水。直到今日,我的超市再没装修过,顾客都说我喜多多超市很新潮。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却仍映着整个县城的倒影——那些霓虹灯、生鲜区的绿叶、积分兑换的货架,还有二十年前香港超市玻璃上夕阳的碎影。我忽然明白,这杯茶里晃动的,何止是县城的影子?分明是创业者半生的执念:从模仿到创新,从积压到畅销,从迷茫到清醒。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茶杯里晃荡的霓虹碎影泛起涟漪。二十年前香港超市的夕阳,此刻正落在他磨出毛边的袖口上。超市的暖黄灯光漫过来,把碎影、汗渍、积分数字,都酿成了时光琥珀。原来,所谓的新潮,不过是把时代的脉搏,细细刻进生活的掌纹里。而杨老板的喜多多超市,正是用半生的执着,写下这一行行的注解。
几年了,我再没见过他。那次,他递来收据时,我注意到他袖口磨破的线头。他掌心的老茧,如一枚时光的印章,在记忆的铜版上蚀刻出永不褪色的纹路。指节处皲裂的沟壑里,嵌着洗不净的油渍,像岁月烙下的印章,在时光的宣纸上晕染成永恒的图腾。反光中,他摇晃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弯成一道蜿蜒的河床。跳动的数字在屏幕上闪烁,像河面上零星的波光。而他的计算器——那台卡西欧的红色按键,早已被岁月磨得发白,仍在寂静中转动,将平凡的日子拧成发条。此刻,我仿佛听见他小车的喇叭与计算器按键的轻响,在记忆的深潭里激起层层涟漪。那声音渐行渐远,却化作年轮里绵密的纹路,风沙磨平了棱角,却让刻痕更深。那些沟壑里藏着的微光,不是星河的璀璨,而是油灯里跳动的火苗,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将平凡熬成永恒的琥珀。如今,那光已化作晨雾,在记忆的枝头凝结成露,又悄然滑落成细雨,无声地渗入记忆的土壤,在时光的褶皱里悄然生长。那些被油渍浸透的岁月,如野花般在风中低语,而他的身影,始终是那根最坚韧的线,诉说着无数双手编织的星河——用掌心的温度丈量生命,用齿轮转动时光。多年后,我仍记得那个黄昏。那时,我仿佛看见他站在暮色中,袖口的线头轻轻颤动,像一株倔强的野草,在时光上摇曳生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