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1983年的秋阳穿过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铁罐列队待命,柜台清响与手摇电话机的转盘声交织成序曲。竹竿上晾着新买的的确良衬衫,下摆被风吹得扑棱棱响,像要挣脱竹竿飞向供销社的玻璃柜台。一毛钱能买三颗糖,剥开糖纸,甜味渗进心底。午后,我揣着三颗糖蹦跳出门,甜味在舌尖打转,穿过供销社的玻璃门。秋阳斜斜切过田埂,风卷着新翻的泥土气掠过鬓角,将广播声拉得很长,直到暮色给炊烟镀上金边,才慢悠悠地沉入夜色,唤醒沉睡的村庄,连空气都在轻轻颤动。蕉岭的沃土上,野花开得泼泼洒洒,新翻的泥土裹着青草气,深吸一口,仿佛听见田野在呼吸。灶台边,二婶正用铁勺搅动锅里的鸭肉,焦香混着柴火味飘过田埂,引得孩子们攥着糖纸往厨房跑。村人摸出皱巴巴的香烟:“有空来吃饭。”烟火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照亮他眼角堆起的笑纹,像田垄上被春风抚平的沟壑。那年秋,报纸上的“万元户”照片还带着油墨香。穿军装阿民的脸颊泛红:“我家天天吃猪肉,小孩在唱歌。”他摸着录音机外壳上的手绘明星,嘟囔着“这红灯牌比广播里的歌还金贵”,却因不会操作被孩子们笑作“铁疙瘩”。屋里缺腿的旧椅歪在墙角,椅背的裂痕像生锈的镰刀,割破寂静,邻家的笑声从门缝里溜出,像一首歌谣。而我家,只有缺腿的旧椅,在角落低语着岁月的沧桑。我蹲在门槛上,看着父亲用麻绳捆扎那摞泛黄的建筑图纸,他的手指在反复摩挲,仿佛那里藏着整个家庭的未来。暮色沉沉的秋夜,炊烟散了,灶台余温尚存。门外脚步声渐近,村长和村书记踩着暮色进来,裤脚沾泥,指缝嵌着尘土。烂椅吱呀作响,墙壁上挂着褪了色的水彩画,记录着过去的岁月。暮色四合时,村长的手指在烟灰缸边沿轻轻一磕,烟灰簌簌落在泥地上,像撒了一把陈年的谷壳。“这些年,地里的稻穗总算能压弯扁担了。”他的声音混着烟味,沉甸甸地落在旧木桌上。灶台边,二婶的菜刀在砧板上“笃笃”作响,剁姜的节奏忽然慢下来。她瞥了眼墙角堆着的化肥袋,又望了望父亲捆扎图纸的背影:“老话说添丁添碗筷,可如今这地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缕青烟飘进暮色里——村里的老一辈人都懂,手上有真本事,总不会给黄土埋了。村书记的笔记本摊在膝头,内页夹着一张深圳的彩色照片。他指尖在“国贸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摩挲,忽然抬头:“那里的风,吹得人衣角都翘起来。”他合上本子,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惊醒了趴在门槛打盹的土狗。他又掏出笔记本,翻到一页泛黄的图纸——父亲手绘的房屋设计图,煤油灯熏黄的痕迹清晰可辨,他指尖在“二层小楼”的标注上停留。父亲猛地直起身,眼里迸出光,像被点燃的灯,照亮了煤油灯熏黄的图纸。他喉结滚动:“我学过建筑,每一笔都像在雕刻梦想。现在材料短缺,但你们能不能给我承包工程。”村书记眼角堆起皱纹,却亮得像煤油灯芯:“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缘故,明天去镇政府工程二队报到。”我父亲听了,猛地攥紧图纸,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忽然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平时快了半拍:“今晚你们一定留下!我去炒几个菜,那瓶藏了半年的好酒,该开封了。”他走进厨房,铁勺与铁锅碰撞的“叮当”声,像一曲欢快的歌,奏响生活的乐章。等父亲端上酒菜时,月亮已爬上窗棂,银辉洒在三人碰杯的手上,像撒了一层碎银。醉醺醺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像一幅流动的剪影。后来,村长他们的影子消失在月色里。父亲站在门口,望着屋檐上倾泻的月光,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火苗已熄,但图纸上的墨迹未干,与窗外的月光连成一片,仿佛旧时光与新希望,在此刻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前方,是一条铺满星光的征程,正等待着他去丈量。灶台的余温里,希望的故事在流淌。
又过了几年,日子渐渐宽裕,县城的烟火气也稠了起来。县城里饭店像雨后春芽似的冒出来,一栋比一栋光鲜,玻璃门映着街面的尘土,却透着遮不住的热闹。常听城里的有钱人说,在家请客要洗锅碗瓢盆,还是去饭店自在。没多久,村人去酒楼吃饭,也再不是新鲜事了。那时,我总见父亲弓着背抱着工程图纸往工程二队跑,图纸卷边被汗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像他掌心的老茧。口袋里揣着包按得平平整整的“红塔山”,烟盒被图纸边角压得变了形,像顶皱巴巴的小安全帽。那年八月,县城热得像密不透风的蒸笼。父亲刚到工地,汗衫后背已洇出湿痕,队长就攥着他粗糙的手:“听说政府主任看中你了,你快去请他吃饭,这可是好机会。”父亲握住他的手,他掌心传来队长的体温,被压成安全帽形状的烟盒在口袋里硌了硌,图纸的边角在衣料上划出细碎的沙沙声,像他在绘图时铅笔在纸面游走的节奏。那天,父亲回家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请政府主任吃饭,他爽快答应了。傍晚,父亲提前到了新酒楼,酒楼里墙上贴着“文明经营”的标语,旁边挂着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里关于“乡镇企业发展的报道”。玻璃门映出他裤子沾着的泥点,推门进去时,冷气裹着饭菜香扑过来,他缩了缩头。买洋酒时,他把酒瓶拿起又放下,冰镇洋酒瓶凝着水珠,像他没擦干的笔尖,攥着钱的手在价目表上蹭了蹭,喉结滚了两滚——这清蒸鱼的价钱,抵得上半袋化肥。他的手指在菜单价格上反复摩擦,指腹的老茧蹭过烫金的菜名,把“清蒸鱼”三个字磨得发亮。这时,主任来了。水晶吊灯的光,正好落在他擦得发亮的皮鞋尖上。父亲连忙站起来,手蹭了裤腿才迎上去。两人关上门,在房里谈话,主任先开口:“你建的工程质量非常好,镇领导很满意,工程二队就你懂建筑。我看下届队长就是你了。”父亲心里犹豫了一下:“队长要管那么多人,我会不会做不好?”他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手忙脚乱地给主任倒酒,酒杯没拿稳,洒在桌布上。他俯身擦拭时,袖口蹭到酒渍,像绘图时未抹平的水泥纹路。他不停地向政府主任敬酒,酒杯的碰撞声变得清脆,洒出的酒蜿蜒在桌布上,像他绘图时没擦净的水泥线。过了几天,我父亲被选为工程二队队长。那日中午,他快步走回家,一进门就喊:“不用煮菜了,到饭店吃饭。”眼角眉梢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连皱纹都浸着光,像他完成重大工程后,图纸上那些被反复修改最终定型的线条。餐桌上,父亲把茅台酒瓶转来转去,指腹摩挲着瓶身上起毛的标签,像摩挲着宝贝。妈用筷子夹起清蒸武昌鱼的鱼头,笑着往我碗里放,鲜嫩的鱼头泛着珍珠似的光,妈说这鱼是今早刚从河里捞的。姐姐踮着脚夹鱼肉,手腕一撞,碰倒了茶杯。父亲连忙用皱巴巴的纸巾擦,桌面的水痕蜿蜒。他却笑着说:“没事,这点痕迹不打紧。”茅台酒瓶折射的光斑在餐桌上跳,落在姐姐沾着鱼汤的衣袖上,像他图纸上那些用红笔圈出的重点。那餐饭,我吃得特别饱,看到了生活的欢乐。那天,阳光火热。父亲把茅台空酒瓶小心翼翼地摆上八仙桌,用干布擦了擦才放手。阳光透过窗纱漫进来,像给茅台酒瓶镀了层金。阳光下的光影轻轻晃着,像一个明亮的时代标点。那只茅台空瓶,在八仙桌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勋章。日子宽裕了,县城的烟火气稠了,街巷里冒出越来越多讨生活的铺子,热闹背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褶皱。
再过了几年,我初中毕业了。那时,农民街的夏夜像烧红的铁板,柏油路面热浪翻滚,油烟裹着灯影的残色,在夏夜里发酵成浑浊琥珀,店铺门前的金色招牌晃得人眼晕。十年前,这条街还是青色板铺就的窄巷,瓦房低矮,阿林爷爷的竹椅总摆在青石板边,孩子们追着糖画跑。后来,旧城改造推到瓦房,挖掘机铲走老墙的青砖,新浇的水泥路面还带着石灰味,石板路就被柏油盖了去。阿林的夜宵摊就搭在水泥路基上,铁架支起的灶台被炉火烤得发烫,桌腿嵌在路面的裂缝里,日子像柏油路一样越铺越宽,可有些褶皱,藏在霓虹照不到的地方。食客们挤在折叠桌旁,酒箱里空酒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日子沸腾得像油锅里的气泡,噼啪作响却一触即灭。那晚,他请我们吃夜宵。我们刚坐下,他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袖口的油星像碎金闪烁,放下铁勺,向我们走过来。他自豪道:“我这夜宵摊位置好,一到十点就热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对生活的热爱。我们问道:“以前这里是不是更热闹?”“以前整条街都是摆摊的……。”他擦着汗,眼神飘向远处光管熄灭的瓦房。“现在?”他踢了踢脚边的酒箱,“五家,租金比炒锅还烫手。”我们又问道:“你一晚赚多少钱?”他认真道,眉头微皱:“平时一、两百,逢年过节三、四百,开夜宵是赚钱,就是租金贵。”说完,他转身又去炒菜,铁勺碰着铁锅“哐哐”作响,火星落在粿条上,像生活溅起的星光。那一刻,他的笑容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辛劳与坚持。那时,我发现阿林手臂上有烫疤痕,用抹布擦拭收银台,电扇吹着他的头,笑脸比铁锅里的火星还亮。啤酒瓶碰撞的脆响,在夏夜里蒸腾成一片朦胧的暖。我们举杯时,那时只沉浸在夜宵摊的热闹里,未曾想到生活的褶皱早已在别处蔓延。那晚的醉意退去后,阿林铁勺上跃动的火星仍在我记忆里明灭。三年后的桂花夜,桂花的香气混着油烟与冷香,像生活的甜与苦交织。洋酒残片在瓷砖上泛着光,像极了阿林铁勺上溅落的火星——它们从夜宵摊的铁锅,一直溅到我家卫生间的地板。我攥着纸巾的手停在半空,父亲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发青的眼袋:“阿林那家?我曾带工程队去喝酒。前年工程款没结,我常去他那儿灌米酒。”他声音沙哑,袖口酒渍洇开,像阿林围裙上的油渍。公文包里滑出账单,红笔圈出的数字像未愈合的伤口——那伤口,与阿林手臂的烫疤一样,是生活烙下的印。“县领导要喝路易十三。”他抹了把脸,像一块未干的墨迹。半个月前,他匆匆出门,公文包里总塞着未结的账单,眉头紧锁,像阿林夜宵摊上蒸腾的油烟般挥之不去。话刚说完,电话铃声刺破屋里的寂静,他拿起西装走出门。门缝里钻进的风,吹散了凉茶的冷,却把阿林夜宵摊的油烟味卷了进来。我望着窗外,忽见阿林正用铁勺敲着空酒瓶,叮当声与父亲酒杯碰撞的脆响,在记忆里交织成一片。茶汤里晃动的月光,与阿林铁勺上跃动的火星,在夜色中重叠。窗外的风卷着阿林夜宵摊的油烟味,与路易十三的冷香在屋里缠斗。当屏幕蓝光映出他发青的眼袋时,我忽然想起阿林收摊时,空酒瓶在灯影下泛着冷光,十年前斑驳的标语墙,如今被印着“啤酒买一送一”的灯箱广告覆盖——那光比奶茶广告的蜜色荧光更烈,却照不亮空荡的街道——就像父亲公文包里的账单,再亮也照不亮工程款拖欠的深渊。父亲的呕吐物在瓷砖上蜿蜒,像阿林铁勺里溅落的火星融在油渍里。阿林收摊后踢了踢脚边的空酒箱,箱壁碰撞声与广告灯箱的电流声,在夜色里模糊成一片。夜风裹着米酒香与油烟从窗外渗进来,清冽中裹着烟火的甜。后来我才懂,生活从不是非黑即白,铁勺与酒杯在夜色中碰撞出微光,火星落进油烟里,也落进每一个为日子打拼的褶皱——阿林手臂上的烫疤,父亲袖口的酒渍,旧城改造后褪色的霓虹,都是烟火熏染出的印记,甜藏在焦香里,苦裹在坚持中。
深秋的县城,“大哥大酒楼”玻璃门熔成晚霞的琥珀,檐角雨水坠入霓虹,碎成万花筒里游走的金箔。那时,“卡拉0K”,如野火般席卷全城,各饭店、酒楼纷纷装上设备,像突然从水泥地里冒出的塑料花,在酒桌间绽放。花瓣上沾着水泥尘,工人们下班后聚在这里,吃饭、喝酒必唱歌助兴,灯火在杯盏间炸裂成星。1994年的酒渍里,父亲请交通局黄局长在“大哥大酒楼”吃饭,局长转着麦克风,金戒指在旋转灯下划出弧光,弧光落处,父亲正用沾着水泥灰的手翻点歌本。酒水在刘德华的笑脸上晕开,像被雨水泡发的工地蓝图。父亲筷子撞击酒瓶的脆响,混着新建楼盘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在耳膜上共振。他唱完《一起走过的日子》,玻璃门突然裂成两面镜子。一面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一面照着局长笔挺的西装,袖口的金纽扣闪闪发亮。父亲接麦克风时,下意识摩挲着裤缝的石灰,指节发白处,水泥尘在酒液里溶解,像搅拌机里未凝固的混凝土。去年夏天,工地在漏雨棚下抢修的场景突然在记忆里复活:工人们用身体堵住漏水的裂缝,雨水混着汗水,在时间的地基上刻出年轮。此刻,父亲看到玻璃门里局长拉长的身影,笑出声来,惊飞窗外的麻雀,它们的翅膀掠过新城工地,在电线杆上排成五线谱。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每声闷响都震落墙上的水泥渣。当时,卡拉OK机的指示灯在跳,父亲用攥着酒杯的手,按在杯壁上,印出清晰的指痕与酒渍。1995年的雨痕里,霓虹灯在电视屏投下光斑,像液态混凝土在模具里晃动。街雨骤至,雨帘里,挡风玻璃爬满水痕,“哗哗”地响,车灯把影子拉成通往城郊沥青路上的裂缝。父亲望着路上的车影,说:“酒能喝出钢筋水泥味的甜。”我点了点头。雨夜里,霓虹灯把影子拉得很扁,像被压路机反复碾过的沥青路,裂缝里渗出霓虹的光。风把我们的影子吹得久久不散,那些影子渐渐融进对面未完工的混凝土墙里,像被抹平的水泥印迹。多年后,我站在2023年城市的霓虹中,突然明白:那些被水泥尘覆盖的歌声,那些在酒杯里晕开的时光,早已在时代的褶皱里,长成一座城市的年轮。而父亲那只沾着石灰的手,始终在记忆的搅拌机里,转动着未凝固的混凝土。
那年春节,城市被夕阳浸透,浮动着镀金的金箔,空气里糅着硫黄的辛辣和煎粄的甜香,冷风将街道酿成温热的蜜酒。街道像被岁月反复揉搓的糖纸——甜腻中透着金属的冷硬。这是岁月窖藏的年味,甜中带涩,醉人又清醒。年初二的晨光中,哑火的爆竹壳踩上去脆生生的,红纸屑粘在鞋底,带着昨夜未散的硫黄味,风一吹,纸屑卷着地上的糖纸跑,像群没人管的孩子。卖衣服的老板早早关闭店门,家家门前的新春联红得刺眼,穿新衣的小孩咬着糖果,糖汁沾在嘴角,像没干透的朱砂印,褪了色却还粘着年味。我的指尖刚触到春联的褶皱,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阿飞的声音裹着得意,像他手上那道蜿蜒的疤——三年前雨夜留下的纪念。他邀我们去大酒店喝酒,说这是“青春的庆功宴”,这得意里藏着多少辛酸,就像他手上的疤痕,是青春最昂贵的勋章,也是城市给我们的隐形借据。那晚,我们走进大酒店,玻璃门推开时,冷气裹着大堂的香氛扑来,和我们身上的火锅味撞在一起。服务员递来菜单,封皮滑溜溜的,我指尖蹭过,想起车间里机油粘手的扳手——这滑与粘的距离,像我们和这座城市的距离。大家刚坐下,阿红举起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轻响:“明年开春,俺就是车间二把手,到时候请你们吃大席!”眼睛亮得像灯盏,让我想起老板夸她“有生意头脑”时,那声音带着羡慕的“真厉害”。这承诺像钢筋缝里冒出的野花,每一片花瓣都浸着血汗。阿飞倒酒时,酒液顺着那道蜿蜒的痕迹滑落,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花。他左手扶了扶制服第三颗纽扣——那里曾缝过三针,雨夜的血渍早已洗尽,可裂痕还在,像道没长好的伤。纽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成了他制服上最显眼的装饰。他移动酒杯时,我盯着那道痕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雨夜——他手里流着血,却笑我是“胆小鬼”。如今,那疤成了他制服上最耀眼的勋章。他举起酒杯,第三颗纽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顿记我账上。”声音里喜气像酒沫,一碰就碎。他嘴角的笑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一道未合拢的缝。成长的代价,或许就是这些缝里渗出的光。窗外,城市的光从玻璃幕墙漏进来,把我们的影子切成碎片,在墙上晃。霓虹灯在酒杯里碎成出租屋窗上的雨痕,像我们被切碎的青春剪影。服务员端上老火鸡汤,阿飞沙哑着嗓子唱《披着羊皮的狼》,歌声里带着沧桑,却被欢笑声盖过。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些打工者,外表温顺,内里却藏着野性。我们摇摇晃晃走出酒店,夜风裹着火锅的余温扑面而来。阿飞跨上摩托时,车灯在水泥地上投下两道晃动的光斑,像城市给我们的两条出路。当车轮碾过农民街坑洼的路面,刚修补的水泥补丁高低不平,车灯突然剧烈晃动,阿飞手背上的疤痕在挡风玻璃上忽明忽暗,像青春在城市化进程中被反复折叠的折痕。他哼着跑调的《披着羊皮的狼》,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哑炮里没燃尽的药引。远处烟花突然炸开,璀璨如星,光点落在他手上,那道疤亮了一下,然后又被夜色吞没——像我们终将嵌入水泥裂缝的青春,在时代的轰鸣里,留下深浅不一却愈发清晰的印记。
二十年后,空气像浸透的棉絮般闷热。县城里,桑拿房与按摩房的霓虹灯如溃散的雨水,在柏油路上蔓延成一片黏稠的沼泽。红的、紫的光裹着汽油味与汗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行人牢牢缚住。玻璃门外,员工阿玲正猫着腰给丰田车加油,脚下的水泥地被太阳烤得发白,鞋底粘着细碎的石灰渣,工号牌在灯光下反光,像一枚钉在玻璃上的标签。工装湿透的布料紧贴脊背,像被烈日晒干的叶子,每一道褶皱都刻着生活的褶皱。她用力擦拭着价目表,仿佛要把上面的污渍和她的不甘一起擦掉。汗珠从额角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圆点,像一串无声的鼓点,敲击着生活的硬壳。她擦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直到双手泛起不自然的光晕,才停下来。她看着自己擦过的价目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被抹去、被忽视的未来。她突然停手,玻璃门映出她的影子——一个被钉在生活框架里的剪影,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像未落的泪。她想起母亲总说:“女人要像水一样柔顺”,可柔顺的水也会被蒸干。此刻,水珠成了她的反抗——不是呐喊,而是沉默的坚持。“为什么要像水一样柔顺?”她的指尖在价目表上反复摩挲,仿佛在寻找坚硬的答案。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夜里缝补衣服,针脚细密如她人生规则。父亲早逝,母亲靠打零工供她上学,却在她高考前病倒。她辍学打工,在县城里碾转,最终来到加油站。她擦过价目表的湿布,在玻璃上拖出蜿蜒的水痕,像母亲临终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蜿蜒成一条刻进骨血的河。她知道,在这县城里,她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只剩无声的决绝与藏不住的脆弱。她再次低头擦拭价目表,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我注意到她手指的茧子,递给她一瓶水,她摇头,说水喝多了,会像叶子一样软。玻璃门上的灯光在水泥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与茶壶“咕咕”喷出的白汽交织。蒸汽撞上冷空气,白雾漫开,像汗珠簌簌坠落。我看着阿玲擦玻璃的样子,湿布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水汽越浓,门里门外的世界便如浸水的宣纸,逐渐洇开。霓虹、金链、尾灯的三色光影,在玻璃上交织成一片混沌。阿玲的生活,是这玻璃上永远擦不净的水汽;而我的生活,在玻璃内外之间,洇成一片模糊的灰。发动机的轰鸣声渐远,丰田车消失在路口。霓虹灯熄灭,水泥地上,汗珠砸出的圆点已连成一片,留下永恒的暗斑——像未愈合的伤口,像被生活碾过的痕迹。
2019年冬,新冠疫情如一把冷刀,悄然割开时代的记忆。疫情从武汉的某个海鲜市场开始,病毒随北风迅速蔓延,传遍全国,肆虐世界。这病毒缠上人类时,连空气都浸透着无声的叹息。人们盯着电视新闻和手机屏幕,母亲握着遥控器的手不停摩挲,手机弹窗跳一下,她就往口罩里多塞一片消毒棉。全世界都在研究新冠疫情,人们心在痛,议论声在风中飘散,徒留一片苍白。凡疫情感染到的地方,政府放假,口罩一抢而空,货架空荡如冰,酒精喷洒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气息。人们保持距离,眼神警惕。穿防护服的人拿着棉签,仰头做核酸检测,闪光在黄昏中刺目。排队的老人掏出糖递给前面的小孩,小孩攥着糖纸,阳光透过糖纸在防护服上映出一点碎金。疫情是张无形的网,顺着门缝溜,沿着窗缝钻,缠上指尖,绕上心头,燎得人连呼吸都发慌。街上行人稀少,转角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老板娘隔着玻璃给路过的外卖小哥递了杯热开水,水汽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雾。一天,我走进一家饭店,店里冷冷清清,柜台上积灰的酒坛,坛口木塞泛着干硬的纹,指尖一碰便沾起细灰,连风掠过坛身都带着涩味。老板面对空荡店铺,擦拭酒坛在叹息:“这酒,就像疫情一样,越陈越苦。”我问:“现在,有了健康码查验,生意怎么样?”他无奈地摇头,手指敲打桌面:“生意一落千丈,一天最多一两台,人们在家不敢出门,好在有外卖,还有点生意。”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场疫情没完没了,不知何时能结束。谁要是发明出特效药,定能成为亿万富翁。家乡感染了几例,都被查到隔离了。但有政府在,这里是安全的。”他的声音颤抖,像在安慰我,也像在安慰自己。疫情最艰难时,老板一边叹息“酒越陈越苦”,一边却悄悄把坛口的封泥又按紧几分,他的指尖摩挲着新添的封泥:“苦归苦,总不能让酒气跑了,等疫情过了,得让老客们尝到最醇的味。”两年后,我推开店门,酒坛在墙角列队,像沉默的士兵。老板用布擦拭坛身,指着一坛酒说:“你看,这酒封了两年,越陈越香,可病毒呢?它像老酒,越久越烈。”他眼神忽明忽暗,“好在,这酒能卖钱,病毒只会要命。不过,特效药快来了,这酒,也该重见天日了。”半年后,国家正式解禁,疫情的寒风吹了三年多,春阳终于再照进县城的街巷。阳光流进店里,酒坛灰尘晃眼。老板舀酒时,琥珀色酒液滑过坛沿,酒香裹着阳光的暖香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绵柔起来。消毒水味被风卷走,只剩酒香与面包焦香缠在一起。老板的手在坛口顿了顿,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他舀起一勺酒,声音沙哑却轻快:“这酒,封了三年,如今终于能喝了。就像这疫情,总算过去了。”客人端起酒杯,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忽然说:“这酒,像不像被封存的记忆?封的时候苦,如今打开,却成了故事。”我望向墙角那排酒坛,坛身蒙尘,却透出琥珀色的光。两年前,它们积着灰,像被遗忘的旧时光;如今,它们沉默地站着,却成了这店里最亮的风景。酒坛沉默,却像在说:有些滋味,封在坛里,藏在时光里,苦过,涩过,再打开时,就酿成了故事里的回甘;有些记忆,藏深了,就成了光。而有些东西,本就不该被尝,比如野味,比如贪婪。
今天,我抖音直播,扫码枪的滴声里,也藏着水泥般坚硬的生活底色,像给顾客盖章,手划过屏幕。我想起疫情时超市里满是灰尘的货架,不见人影的街道,电子墓碑在夕阳下褪色,滚动的数字计算着口罩、酒精和一段藏着死亡的记忆。口罩勒出的褶皱在记忆里蔓延,此刻却化作紫红条形码上细微的沟壑,如同时光刻下的年轮。扫码枪的滴声重新响起,灯光在紫红条形码上迸裂,碎成一片片数据花瓣。我在扫码支付,收银台上待付款的红光跳动如电子墓碑的灰烬,却悄然渗入条形码的裂隙。我擦拭着屏幕的指纹,指腹摩挲着屏幕下那道2021年留下的口罩压痕,像在抚平那段被口罩勒出褶皱的时光。加密的月光落在购物车上,细碎的电子蜂鸣裹着超市消毒水的气味,将数据花瓣卷入2025年11月14日21时37分32秒的熔炉。窗外外卖骑手的电动车鸣笛,屏幕蓝光微微颤动,重新浇铸成新的年轮。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岁月、刻在掌心的老茧、浸在酒里的苦乐,都是生活里最实在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