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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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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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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

篮球是时光的见证者,藏着青春未褪的密码。南方的梅雨季,青苔在石缝间悄悄蔓延。当篮架上的锈迹被雨水浸透,在夕阳下洇开暗红的脉络,像铁器在时光里缓慢氧化,篮球场就有了呼吸——安上篮板,挂上篮筐,篮球砸在地面上发出闷响,只有几双篮球鞋在球场上摩擦出火花,用铁皮文具盒当哨子,吹出的哨声像生锈的齿轮卡在记忆里。我们以为告别的是球场,其实是被时光带走的自己,像那年樟叶纷飞时,木棉絮粘在磨破的球鞋上,连风都带着锈味,在记忆里低吟。

八十年代中期,时光在篮板的划痕里悄悄溜走。老张的红色回力球鞋总在三分线外留下焦痕,鞋帮上“胜利”二字被汗水浸得发白,像团未燃尽的炭火,在水泥地上烙下青春的印记。他总说“球鞋是第二双脚”,鞋底磨出的沟壑里嵌着沙粒,也嵌着我们攒了两个月零花钱才买到的“飞跃”牌护膝。放学后,我总记得自己第一个冲向球场的身影,校服背后被夕阳染成橘红,像团燃烧的火焰泼洒在划好的三分线上。老张的球鞋与地面磨擦出刺啦声,混着铁皮文具盒的哨响,在空荡荡的看台上飘远,化作时光的注脚。

当老张的球鞋磨穿了鞋底,我们才惊觉时光已改道。新来的体育老师总抱怨“现在的孩子不懂得珍惜”,可我们看见,他悄悄把那双磨破的红色球鞋塞进了储物柜的底层。过了几年,篮球场变了样,建球场也讲究起来:篮球架刷了新漆,暗红的锈迹被覆盖,却仍能在新漆下摸到时光的沟壑。场边新添的粉色长椅,几个扎马尾的女孩把书包垒成记分牌,发绳绑着矿泉水瓶摇晃。有机玻璃篮板下,铁锈的毛细血管折射着夕阳——那锈斑是老张球鞋磨出的焦痕,是汗水浸透的护膝,是青春在金属上刻下的年轮。奔跑的身影与锈斑重叠,像两个时空的篮球同时入网。灯光斜切而下,水泥地上浮动着光斑的网。身影在明暗交界处穿梭,橡胶灼烧味裹着铁锈红,随着起跳的瞬间蒸腾成热浪。新刷的漆面下,老张球鞋磨出的焦痕仍在。当身影跃起时,篮架的铁锈突然折射出1987年的夕阳。

樟叶落满三载盛夏,木质看台最外侧的台阶被女生们涂出星星图案——那是班级联赛后,她们偷偷留下的胜利印记。某个黄昏,空无一人的球场,篮筐上挂着半张被遗忘的记分表。看台的板面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甲痕,藏着往届学生联赛的青涩痕迹。那时,县里开始有专业的篮球运动员,打篮球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球员的汗水滴在罚球线,休息时喝着橘子汽水,汗水湿透球衣,笑着抹把汗,手掌接触篮架的瞬间,铁锈的腥味混着冰凉的刺痛,像电流般穿过指尖,成为青春的烙印。

篮球在地上弹跳的节奏,渐渐和心跳声有了相同的频率。后来,球场顺着日子的脉络多了起来,走着走着,总能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有时是男生们运球的闷响,有时是女生们拍球时,球鞋与地面摩挲出清脆的回音。那年冬天,我们穿着单薄的校服在冷风里练球。1987年的县联赛,哨声撕裂了冬日的寂静,人潮从看台漫到场边,像一片突然涨起的海水。爆竹声炸开的瞬间,掌声裹着热气涌来。这块被时光浸透过的篮球场,成为记忆的熔炉,而此刻,我们都在炉外,望着炉中未熄的余温。

某个秋日,我重返球场时,指尖抚过篮架新漆下的锈迹,像摸到了老张球鞋的焦痕。夕阳将篮架的影子拉长,像一柄锈蚀的钥匙,突然打开记忆的闸门。这里盛放过太多人的喝彩,也窖藏着太多人的希望。当最后一片樟叶飘落在记分牌上,我终于明白:我们穷尽半生追逐的,从来不是那个旋转的球体,而是被它击打时,抓着生锈篮筐的刺痛——那是青春最真实的温度。

槐花簌簌落尽时,蝉鸣被阳光晒成琥珀,裹着夏日的躁动在风里摇晃。我抱着篮球奔向操场,呐喊声如潮水般漫过耳际,裹着篮球划出的弧线与心跳里雀跃的泡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青春欢呼。回力鞋底磨出毛边,在水泥地上擦出蜿蜒的白痕,像被阳光晒化的暑假作业,字迹模糊却始终没写完,留下未尽的期待。“咚咚”的篮球声,从没有铁丝网的操场飘来,像一只温热的手,牵着我奔向那片斑驳的水泥地。1986年的阳光格外灼人,水泥看台被晒得发烫,缀着几根打卷的枯草,是我们最宝贝的观众席。比赛日,我和几个同学搬着缺了条腿的木凳,垫着书包站在看台上,捏皱的糖纸闪着细碎的光,糖汁流指缝,眼睛死死盯着球场上奔跑的身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那次关键比赛,我们队输了。我蹲在球鞋边,把没吃完的水果糖塞进裤兜,甜味在舌尖炸开,像青春的火花,却压不住喉咙里翻涌的苦涩。体育老师想出了妙招:把箩筐换成更小的铁圈,再一点点收缩投篮距离。他拍着我的肩膀,指着铁圈篮筐说:“篮筐越小,世界越大。”那上面还留着上次比赛时我擦出的白痕,像一道未愈的伤。整个夏天,我都在练习投篮,直到篮球能擦着圈边入网,发出“哐”的一声轻响。蝉鸣落了又起,操场的枯草黄了又绿。到了五年级,我长高了些,能稳稳托住休息室里那只旧篮球——球皮上磨出的纹路,成了我放学后最亲密的伙伴,承载着无数个黄昏的汗水。我常拍着篮球奔向球场,指尖弹起的球皮纹路蹭过掌心,影子跟着蹦跳,在水泥地上拉长又缩短。有同学问,怎么你的三分球那么准?我告诉他练投篮的事,他眼睛亮得像晒透的玻璃弹珠。我们在水泥地上排队投篮,谁投不进就罚做三个蛙跳,回力鞋的白痕叠了一层又一层,汗水滴在地上,很快被太阳晒干,只留下浅浅的盐渍。当槐花再一次飘满校园时,我家添了一台黑白电视。那台电视是父亲用半年的工资换来的,屏幕中央总有一片雪花状的噪点,像一群被困在玻璃里的萤火虫。我每次看比赛,总把球员的动作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去球场模仿,学着球星的后仰投篮,却总因为重心不稳摔在水泥地上,膝盖蹭出红痕,却顾不上揉,爬起来再试——雪花屏里的世界是模糊的,但我的影子却清晰得像刻在水泥地上,像一只刚学飞的雏鸟,跌跌撞撞却满怀热情。如今再回学校,塑胶操场崭新如初,伸手一碰,掌心仿佛触到1986年水泥地残留的余温,混着汗水的咸涩——1986年的蝉鸣、1987年槐花下的雪花屏,都藏在阳光里,成了记忆的琥珀。而当年的水泥地,早已在时光中,长成了新的年轮,一圈圈诉说着流逝的岁月。塑胶操场上再也擦不出白痕,却记得那年夏天,白痕叠着白痕,是青春最直白的印记。

梧桐叶的影子斜斜铺在塑胶地上,风揉碎的叶脉纹路,像时光刻刀的年轮——每一道褶皱里,都蜷着少年踮脚的渴望。塑胶蒸腾的甜腻混着汗水的咸涩,在晨光里酿成青春的滋味。篮球划破空气的唰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与喝彩声交织成流动的乐章,连风都裹着少年人的喧闹。

蝉鸣渐弱的午后,体育老师踩着落叶走进球场,护腕磨得发白,毛边如时光的旧勋章。他指着篮板说:谁能摸到篮板。那时,阿军是我们中最矮小的,还曾因身高被嘲笑,却因苦练爆发出弹跳力。双脚猛地一蹬,像弹簧般弹起,指尖划过篮板,清脆的“啪”声落进风里。他落地时,鞋底蹭出的浅痕,是时光的刻度。他嘴角扬起:“这高度,我随便跳跳就够着了。”而我踮起脚尖,影子缩成颤抖的一团。轮到我时,双脚陷进棉花般的虚浮。篮板白边如悬崖橫亘——尊严与自卑,被劈成两半。地上被踩碎的梧桐叶,叶脉断裂的痕迹与老师护腕上的疤痕重叠——时光的相同刻度。他指尖轻触篮板,仿佛在抚摸往事:“篮球的高度,不是比谁跳得高,而是比谁跌倒后还能站起来,继续摸到球。”护腕下的伤疤突然变得灼热,我下意识攥紧衣角——恍惚间,仿佛看见十年前的雨夜,年轻的老师跪在积水里,篮板碎片划破掌心,血痕顺着篮板边缘往下淌,恰与此刻的疤痕对齐,成为时光刻下的尊严勋章——血痕形状恰似篮板边缘的刻度。

骤雨突至,我们困在教室,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模糊了球场的轮廓。我盯着玻璃上的水痕发呆,忽然瞥见老师腕间的旧疤——被阳光一照,像枚未愈合的年轮。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指尖敲了敲讲台:“篮球是谁的国球?”话音刚落,哨子从教案旁滚落,粉笔灰在潮湿的空气里浮沉。其实,篮球是每个不肯低头的人的国球。我忽然看见,雨水冲刷过的塑胶地,梧桐叶的年轮纹路里,藏着看不见的刻度。雨夜,我独自加练,篮板的影子在月光中拉长,像通往尊严的阶梯。月光从篮板边缘斜切而下,在水泥地下投下锋利的银线——那是时光为渴望量度的距离。我踩着汗水一步步向上,膝盖的刺痛像针,却让心跳格外清晰——原来疼痛,是成长最直白的注脚。每一级阶梯都映着白天被嘲笑时的脸。当指尖触到篮板边缘,我忽然发现:那些以为永远跨不过的高度,只是时光教我们把自卑叠成垫脚石。

当梧桐叶开始镶金边时,体育老师踩着满地金箔般的落叶走进球场。那些秋风染成琥珀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恰似少年们触摸到的尊严。他说:“年级要办篮球赛,我来选人。”选拔赛那天,我手指抠紧篮球,掌心的汗把皮质泡得发黏,指腹磨过篮球的纹路,像摸着手心里发烫的渴望。我抬头时,看见几片秋叶粘在球网上,叶脉清晰可见,像时光在比赛前夜刻下的预言,提醒着未被选中的名字。我找到老师,“不可能”三字卡在喉头,终成叹息。他轻握我的手递来篮球:“别急,篮板的高度,是跌倒时还能触到球的距离——你看这疤痕,像篮板刻度,都是站起的最好证明。”阿军从背后推来篮球,掌心的余温裹着汗水的咸涩——就像他踮脚摸篮板时,落在我手背上的汗珠:“现在,该你站在我的肩膀了。”决赛那天,我站在场边,阿军举起奖杯时,夕阳正熔成金箔,轻轻覆在每个人脸上。我无意识地抬手模仿投篮,指尖还残留着月光下汗水滴落的“啪”声,与护腕疤痕的沉默,竟如此契合。那些独自加练的夜晚,早已在三米外,为我筑起新的篮板。月光下,汗水滴落的“啪”声,早已刻成了尊严的刻度。球场边的风里,椰子糖的甜混着泥土的香,网住了晨光与星光,也网住那片重新舒展的梧桐叶。叶脉间,每一道纹路都是时光的刻度,每一次触摸都是少年站起的证明——而那些未被选中的遗憾,那些独自加练的夜晚,终究都成了时光里最温柔的注脚。

重点高中盛夏的篮球场,是一台显影机——将少年的汗水投递到中年的皮鞋里,让青春的底片在时光中缓缓显影。放学铃刚响,球鞋蹭着水泥地“吱呀”作响,三五成群的身影踩着铃声往球场冲,鞋尖沾满尘土,像山涧奔涌的溪流,溅起细碎的时光浪花。梧桐叶粘在球鞋底,像一枚被时光压扁的邮票,盖着1990年的邮戳。我们追着夕阳奔跑,脚步在塑胶地面上敲出清脆的鼓点,惊起梧桐树梢的蝉鸣,它们扑棱棱飞进晚霞里,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金箔。到了比赛,记分牌翻页声像老式打印机“咔嗒”作响,加油声裹着风飘满球场,连小卖部都挤满人,玻璃瓶汽水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篮球赛成了我们课间绕不过的话题,课桌旁总围着人,阿明拍着桌子喊:“那个三分球就该传给大刘!”小胖嚼着饼干反驳:“你懂什么,这叫声东击西!”争论声像炒豆子似的炸开,连窗外的蝉鸣都安静下来听我们吵架。宿舍里,湿透的球衣滴着水,在地面洇出深色的地图,像褪色的战旗;塑胶地面混着汗水,酿成记忆里的老酒,越陈越香。

1993年,警校篮球场阳光如碎银般洒落,铁锈味混着警徽的冷光,在空气中凝成透明的琥珀。警校教官响亮的口号声,混着训练场的哨声,如剪刀,剪断了少年衣角,却剪不断篮球的线。学员磨破的膝盖,晒伤的肩背,在空旷的球场上投下倔强的影子,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像远处传来的号角,突然与高中放学铃重叠。比赛时,周围站满人在看,黑压压一片像结在枝头的果实,但没人再急着争论比赛的胜负了,更在意球员的场上表现。那些身影在锈蚀的铁环下穿梭,像射向年华的箭,终将射向各自的年华。而我,只是站在场边,数着他们落地的脚印,指尖触到球场的塑胶,忽然想起高中时沾着尘土的球鞋。某个深秋落叶的早晨,篮球上的指纹和枪油达成共生,像两个时代的握手。离开警校时,哨声渐淡,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轻轻盖住了青春的扉页。

1997年,我回到家乡,刚走进露天广场,篮球闷响撞进耳膜——像高中夏日的蝉鸣,从1987年的梧桐叶下滚落,一路滚进我的皮鞋尖。县里初春的篮球赛,赛场设在露天广场,春风像温柔的手,拂来熟悉的喧闹。观众踩着雪糕点评球员,球衣号码在灯光下闪烁——从少年的争强好胜,到中年的商业勋章,篮球成了人情社会的镜子。大老板运球传如游刃有余的生意,篮球成了交朋结友的桥梁。观众席的皮鞋闷响与少年球鞋声交响,却再无人为胜负争得面红耳赤,只余下时光在篮筐上轻轻叹息。

我站在篮球场边,看着他们矫健的身影,篮球撞击地面的回声,惊醒了梧桐树年轮里沉睡的蝉鸣,那声音从1987年的夏天,一路滚落到我的皮鞋尖上。每一次弹跳都是时光的脉搏,从少年的急刹车,到中年皮鞋的轻叩,在同一篮筐下完成生命的接力。那篮筐是岁月的筛子,滤去浮躁,留下沉淀的指纹,定格着不同的青春。我忽然懂得:篮球作为时代变迁的见证者,时光之眼上的轻轻回响,不只是篮球的撞击声,还是整个人情社会心跳的显影,映照着整个时代的呼吸,像面镜子,照见岁月流转。篮球滚向场边时,三十年的落叶正盖住1987年的蝉鸣,在篮筐上完成最后的显影。那篮筐是时代的轮回,看见少年跃起时,篮筐突然晃了晃。那时,三十年的落叶,始终没压弯那根弹簧——它只是悄悄藏进了我的骨缝里,在每一次跃起时,发出清脆的回响,像青春永不褪色的心跳。

记分牌的红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球场上的风,悄悄吹过青春的边界。到现在,我仍爱穿着崭新的篮球鞋踩在塑胶场地奔跑,篮球鞋与地面摩擦迸出的细碎火花,总让我想起老球场水泥地磨出的白色痕迹,那是我们用球鞋刻在时光里的暗号。那些年,我们跳着撞向篮板,以为是在争比赛的胜负。后来才懂,其实是在怀念比篮板更坚硬的时光。当记分牌彻底暗下去,我最后一次弯腰系紧鞋带,鞋舌上1998的队标在夕阳里褪色。塑胶场地的焦糊味突然漫上来,像二十年前的水泥地吞下球鞋的咯吱声。2005年秋分,当新球鞋在塑胶地面擦出火花完成扣篮,身上传来旧球鞋的吱呀声——那是我第一次学会三步上篮的晨昏。我的影子在篮板前渐弱,直到某个起跳的瞬间,鞋底簌簌落下的白色痕迹突然照亮。青春不是记分牌上的数字,而是鞋底与大地反复摩擦的火漆——被我们奔跑的脚步一次次重新烙烫。那些被烙烫的时光,就像当年水泥地上那些白色痕迹,终究会在某个起跳的瞬间,从鞋底簌簌落下,成为后来者的星光——就像当年我们跃起扬起的尘埃,终究会在某个黄昏,重新落回新的球鞋上。那些被我们扬起的尘埃,终将成为后来者鞋底的星光。而新的球鞋正踩着老水泥地的灰,在塑胶跑道走出第一道半透明的痕。那痕中浮动着二十年前水泥地上的白色粉末,闪烁着此刻鞋底迸溅的火星。在黄昏的光里,它们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星图——那是星图写给大地的情书。而记分牌的红光,是情书未干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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