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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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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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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

扫墓,是客家蕉岭血脉里永不褪色的仪式——石窟河畔的客家子孙,以山为纸、以水为墨,写一封给祖先的长信。每年清明,蕉岭群山便从寂静里醒来,漫着一股刻入生命的庄重气息。竹篮里盛着母亲凌晨五点就起身蒸的艾粄,也备好祭祖的三牲;镰刀在晨光中闪着寒芒,山径上早印下无数深浅不一的足迹。山路蜿蜒如时光揉皱的掌纹,每一步都踏过祖辈的脚印,每一道弯都藏着未说尽的故事;溪流潺潺似先人绵长的低语,山风掠过芒草,簌簌作响,似抖落祖辈肩头的风尘,脚下的大地都在倾听这场跨越生死的对话。河水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我们俯身擦拭墓碑的身影——那身影里,藏着先人的目光,化作山水间永恒的守望。扫墓,是蕉岭人用脚步丈量血脉的仪式。从山脚的晨雾到山顶的墓碑,我们踏着祖辈的足迹,终将懂得:要往何处去,先记清从何处来,在群山中永不忘却自己的根。

春节刚过,家族选好日子,择了吉时,家族群里一声轻声叮嘱:“明日清晨,山脚下集合。”这一句话却像颗石子落进心湖——连叮嘱都带了三分轻,生怕惊扰了扫墓的庄重。山路还在脚下延伸,就像祖辈的故事,从来没有断过。扫墓那日,天刚蒙蒙亮,山脚下的青石板已落了几串脚印。母亲弯腰挑起沉甸甸的竹箩筐,扁担在肩头轻轻一压,便颤出细碎的晃。箩筐里,黄纸叠就的元宝堆成小小的丘,艾粄裹着竹叶,清芬从竹叶缝里漫出来,一壶米酒,是祖父生前最爱的那口甘醇。这些物件,盛着我们对先人的思念,也盛着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家族故事。她走在最前头,竹扁担颤巍巍的弧度,和记忆里母亲背着幼小的我们上山采茶时一样。扁担晃悠的节奏,和当年母亲哼的采茶调,竟是同一个韵律。如今山路依旧崎岖,碎石子硌着脚底,像祖辈留在土地上的叩问,枯枝杈子勾破了裤脚,却阻不断我们追寻根脉的脚步。山风掠过低矮的松林,沙沙声漫过肩头,仿佛先人凑在耳边的絮语。远处飘来的竹叶清香里,藏着祖父生前教我们认草药时的话——他蹲在田埂边,粗糙的手指捏着一片紫尖草药,指尖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这叶尖带点紫,煮水喝,治感冒最灵”;也裹着祖母在灶台前哼唱的山歌,声音绕着房梁转;还有父亲年轻时,背着行囊走出大山时,回头望见的最后一眼故乡——行囊侧缝着祖母绣的布袋,靛蓝粗布上绣着一株小小的艾草,风一吹,布袋晃悠悠的,像祖母踮脚张望的身影,晃进了我们后来走的每一段路。晨光漫过山头时,我们在堂屋里点燃香纸,众人垂首鞠躬,孩子模仿大人叠元宝,悄悄问长辈先人的故事。火光在风里轻轻跃动,像祖辈提着的灯笼,照亮了通往过去的山路,也照亮了我们心里,那条永远连着故乡的路。时光褶皱里,先人的目光化作星星,一颗一颗,在山路的上空,照着山岗,也照着我们上山扫墓的方向。山路长,星光亮,我们也会成为后来人的星光。

大家抵达墓地后,母亲先将竹箩筐放在墓碑旁的青石板上,红布包裹的茶酒泛着琥珀色的光晕,苹果和橙子像被露水洗过的玛瑙,浸着清润的光泽,煎粄的米香混着白纸包裹的三牲气息,在湿润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墓园笼罩在淡淡的乡愁中。她先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随即取出镰刀,戴上手套,弯腰弓身清理周遭的杂草——刀刃划过“地焰草”(客语)的沙沙声,与远处传来的鸟鸣交织成一首无声的祭歌。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渗入脚下的泥土,仿佛大地也在静静回应这份虔诚。割完最后一丛草,她直起身捶了捶酸胀的后背,望着墓碑周围焕然一新的空地,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浅笑——仿佛是用双手拂去了先人身上的岁月尘埃,让这片安息之地重归清明洁净。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孩,声音压得极低:“扫墓要肃穆,不可嬉笑喧哗,不可踩踏坟头的土,那是先人的根;莫在墓地拍照,尤其不可拍摄墓碑,以免冲撞风水;也不必谈论家庭纠纷或财产分配这类敏感话题。”每一句都说得郑重,像把祖辈传下的规矩,连同那份对逝者的敬畏,轻轻放进孩子心里。孩子抿着嘴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母亲塞的艾草叶(客家扫墓常带艾草避邪),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学着母亲的样子,目光掠过墓碑上模糊的字迹,忽然觉得那些陌生的笔画里,藏着母亲未说完的故事,他想问母亲,这字里写的是谁的一生,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庄重,连呼吸都放轻了。然后,母亲从箩筐中取出茶杯、酒杯时,微微弯曲的脊背忽然绷得笔直。青花茶杯、白瓷酒杯在墓碑前依次排开,斟茶时沿着杯壁缓缓打转,不溅一滴;倒酒时泛起细小的泡沫,轻漾着敬意。供品在墓碑前排成整齐的方阵,母亲摆放供品时,总要把苹果和橙子摆成心形。她说:“先人吃不了多少,但心意要足。”我笑她迷信,她却认真说:“供品是给先人看的,摆得用心,他们才高兴。”我仿佛能听见先人在说:“孩子,你懂事了。”鸡头朝东,是蕉岭老辈人传下的引路之意。这些静静陈列的供品,是生者对逝者最朴素的深情告白,亦是一场跨越阴阳的对话。她让小孩在墓旁摆黄纸,每张都要用土块压实,按蕉岭的老规矩,不多不少,恰好十二张。孩子蹲下身,指尖触到黄纸粗糙的纹理,带着泥土的微凉。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土块压在纸角,生怕风刮跑了这份心意。十二张黄纸在土块下静静铺开,像十二个未说尽的季节,也像他心里悄悄记下的十二句规矩。当最后一张黄纸被火苗轻吻,那些被精心摆放的供品,此刻都成了连接阴阳的信使:苹果的甜香里,藏着祖母掌心的温度;煎粄的焦香中,仿佛仍有灶火噼啪,夜话回荡;三牲的油脂在墓碑前泛着微光,把对逝者的思念,一寸寸刻进时光的年轮里。母亲轻抚墓碑,目光落在那片焕然一新的空地。她忽然明白,扫墓不仅是拂去尘土,更是将家族故事——那些关于坚韧与爱的记忆,像种子般播进孩子的心田。岁月或许会模糊容颜,但血脉中的敬畏与温情,终将在代代相传中,化作照亮前路的微光。规矩传承,故事播种。

家人拜毕,母亲铲除墓上的杂草,在墓周用土块压上几张黄纸,又从竹篮里取出四只粗瓷小碗,一碟用油纸包着的艾粄,轻轻摆在墓碑前的青石上——茶水冒着细密的热气,艾粄的青绿沾着点点白霜,是山里春天独有的清润,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剥给我吃的模样。她站起身,再弯腰从篾编竹篮里取出叠得整齐的纸钱,竹篾还沾着山间的草屑与湿气。我凑近细看,每张纸面上都以朱红勾勒神灵轮廓,描金的纹路沿着衣袂流转,连褶皱间都透着一股庄严的生气,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纸面的桎梏,跃入这烟火缭绕的天地间,活了一般。大家默不作声将纸钱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集中在一起,用火烧掉,这便是客家人口中的“化纸”。我蹲下身,拾起脚边一根掉落的油茶枝,枝桠带着草木的韧劲,轻轻拨动跳跃的火苗。火舌翻腾间,朱红轮廓蜷缩,描金的纹路被烈焰染得透亮,似要挣脱纸的束缚,化作一缕青烟升腾。爷爷生前的话语忽在耳边响起,带着山人特有的朴实:“这纸钱烧得越旺,那边的亲人越是欢喜。”火焰越燃越烈,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颊。纸钱在火中渐成灰烬,随风卷起细小的纸絮。我的思念也随着这缕青烟,一点点漫开、升腾,飘向云海深处的另一个世界。此刻,我恍若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冰冷的墓碑,一头系着亲人火热的心,将生与死、现在与过去紧紧相连,从未断裂。纸钱快烧尽时,姐夫拆开一挂红鞭炮。我帮着把引线缠在墓碑旁苔痕斑驳的青石上,石面的青苔带着湿意,是岁月沉淀的温度。火苗触到引线的刹那,我下意识退了几步,却见母亲站在原地,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嘴唇无声翕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收紧。鞭炮炸响的瞬间,震耳欲聋的声响撞碎了山林的寂静。山风裹着硝烟与艾蒿、油茶树叶的清苦气扑来,呛得人眼睛发酸。我忽然觉得那声音炸在心头——像一声迟到的回答,又似一句未尽的嘱托。这震天的声响,是亲人对死者的告慰,是故土对游子的召唤,亦是家族血脉的又一次沸腾,在层峦叠嶂的群山间久久回荡,不曾消散。风过山林,灰烬与泥土相融,我拾起青石旁剩下的一块艾粄,油纸还带着山间的微凉,青绿的外皮依旧饱满。我揣进衣兜时,仿佛握住了爷爷当年递来的温度,也接住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念想。艾粄的清润和那些牵挂,从未走远。

山风裹着草木的清苦,漫过墓碑前的青石板,扫墓的亲人陆续散去。我独留片刻,看着母亲低头整理地上的供果,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轻轻颤着,像山上枝头即将飘落的叶。她弯腰拾起外婆传下来的竹箩,边缘还留着外婆当年用麻线修补的针脚,篾条被生活磨得温润,摸起来像外婆掌心的触感。我俯身整理散落的供果残叶,指尖不经意蹭过墓碑边缘的苔藓,凉意顺着指腹蔓延,竟与外婆手背的皱纹那般相似,此刻正悄悄渗进了我的掌纹,牵起一缕绵长的思念。身旁的小侄子从供盘里拿起苹果,指甲缝沾着拔草的泥。这苹果的品种,是爷爷生前的最爱,脆甜多汁。他咬开果皮时,爆开的汁水混着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弥漫开一小片清甜的香,那味道裹着山野的清冽,也裹着童年记忆里的暖。母亲收拾好东西,给我们分发糖果,是岭南特有的陈皮糖。这是外婆当年传下来的配方,每年清明都要备上。我捏着裹着玻璃纸的糖块,指尖触到一丝暖意。她走到墓碑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才转身说:“回家了。”山风掠过荒野,发出低沉的呜咽,灰烬如蝶,飘向天际。我驻足回望,墓碑前的野菊沾着未干的雨露,花瓣边缘泛黄,像被时光揉皱的信笺,又像爷爷生前写下的家书,纸页上沾着当年的茶渍,字迹歪歪扭扭,却藏着最朴实的牵挂,每一笔都刻着山风的温度。归途中,母亲挑着箩筐的背影,与记忆里外婆的模样渐渐重叠。供果的清甜从筐里漫出来,与远处茶园飘来的新茶香缠在一起。那是今年刚采的春茶,嫩香醉人,这茶园里的茶株,大半是爷爷年轻时亲手栽下的,他炒茶的火候总是拿捏得很好,当年泡出的茶汤清冽中带着回甘,和此刻飘来的香气一模一样。此刻的寂静,像山风穿过竹林,带着亘古的安宁。我踩着田埂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往回走,恍惚间觉得,这山路我已走了十几年,从跟着母亲身后踩脚印,攥着她的衣角不敢松手,到如今牵着侄子的手走山路,替他拨开挡路的枯枝,每一步都踏着沉甸甸的念想。回到家,我点燃一串鞭炮,噼啪声在屋门前炸开,惊起檐下几只麻雀,飞向远处的山林。我站在门边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在门口放鞭炮,等着扫墓归来的我们。这最后的鞭炮,是对先祖的感恩,也是对家族未来的期许。一年一次的扫墓仪式,就这样圆满落幕。远处的山峦被薄雾笼罩,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我望向远方蜿蜒的山路,仿佛能看见先人的脚印,和我们的脚步叠在一起。这山路,是生者与逝者共写的诗行,每一个字都浸着思念。原来所谓传承,就是踩着先人的脚印,把思念与敬畏藏进血脉里,藏进小侄子指尖的泥土里,藏进他咬苹果时眉眼间的笑意里。山风里,仿佛还飘着爷爷泡的春茶香,清冽而醇厚;还飘着外婆递来的陈皮甜,温润而绵长。伴着岁岁清明的山风,伴着代代相传的烟火,一直绵延下去。

山风又起,掠过黛瓦飞檐——这风,吹了百年,吹过客家蕉岭的每一座山、每一道田埂,也吹着我们代代相传的悼念与牵挂,如一条无形的血脉,将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它留给我们客家蕉岭人的,是岁岁年年如青山般苍翠的思念,是清明祖坟前红白纸钱在风中的轻舞,是三牲祭品摆上石台时,阿爸用客家方言轻声念诵的祖训,如风声掠过竹林,漾开阵阵涛声,直抵儿孙的心头。这扫墓的仪式,从不是简单的躬身除草、点燃香烛,更是对“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刻骨坚守——每一次弯腰鞠躬,都是对根的叩问;每一柱袅袅青烟,都是对魂的呼唤。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与先人血脉相连,精神相依,正如宗祠的梁木,历经百年风雨仍挺立,每一道木纹都刻着族人的苦难与荣光,每一寸年轮都诉说着坚韧与传承。扫墓,让我们明白,生命虽有终点,但这份慎终追远的情怀永不褪色。它像客家山歌的调子,悠长婉转,伴着每一个后人的呼吸传唱——藏在掌心竹篾的温润里,藏在舌尖陈皮糖的清甜里,藏在小侄子指甲缝的泥土里,藏在春茶袅袅的香气里,也藏在母亲蒸艾粄的清香里……在血脉的共鸣里,如流水长流,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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