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浸泡包谷草垛（散文）

多年之后我依然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快乐能够超越童年时代月光浸泡包谷草垛带给我们的快乐，那种快乐蕴含着生命的神秘、惊喜、清纯以及美丽。

黄昏之后，夏天或者秋天的夜晚如期降临，当整个村庄沉浸在朦胧夜色深处，当静静的月光无声地倾泻而下，当村庄旁边的小河弥漫起潮湿的雾气，当小河边的山峰像一团巨大的黑影悬浮在那里，当醉酒的女人从某幢低矮破烂的土墙草屋里发出长长的嘶喊与咒骂之声，当村庄里的狗此起彼伏地传递着平安的消息，一群儿童吃饱饭之后相互邀约着在村路上追逐打闹，然后，我们总是要跑到村旁的坝子地里玩耍，因为，我们嫌村庄太狭小单调，因为，平坦而宽阔的坝子地里，那些沿树而堆的城堡一般的巨大的包谷草垛，将会一如既往地赐予我们享受不尽的快乐。

多年之后当我在微信群里看见一些熟识的人，看见他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到歌厅之内狂跳狂唱有如群魔乱舞，我不知道他们在歌厅之内获得的快乐是不是会超过多年以前在村庄里在大自然里玩耍获得的快乐。然而我确切地知道，歌厅之内的快乐与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存在明显的不同，当我有这种意识的时候，我确切地知道，那种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对于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是一去不复返了。多年以前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意味着生命力蓬勃生长的快乐，意味着人与自然合一的快乐，意味着纯粹的没有世俗用心的快乐，甚至意味着童男童女两小无猜气息相通的快乐，那种快乐蕴含着生命的神秘、惊喜、清纯以及美丽。而歌厅之内醉酒狂歌的快乐，是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的快乐，是大把花钱意欲讨好于人或者被人讨好的快乐，是喝白酒已经酩酊大醉之后又喝啤酒从而有点醉生梦死色彩的快乐。最关键的一点，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是让心灵获得宁静与愉悦的快乐，而歌厅内的快乐是使心灵坠入狂躁与迷乱的快乐。

所以，有一天，当我看见微信群里，一个多年以前离开镇子到外面的世界打拼的成功人士，看见他开着豪车回到家乡，请一帮亲友聚会吃饭，喝那种堪称液体黄金的价格高昂的美酒醉得一塌糊涂之后，又进入歌厅载歌载舞，似乎不这么做，就不足以证明他老兄在外面成功了。不错，当我看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在灯光乱射的歌厅内吼着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我却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看见他在镇街上的一个情景：一个天寒地冻的下午，寒风呼啸，一个少年，背着书包，穿着破烂的胶鞋，因为从水田边走路不小心，一脚踩到水田里弄得鞋上裤脚上全是泥水，所以他走在镇街上时，冻得全身筛糠一般颤抖，脸色青紫，牙齿打战。可是，尽管这样吃苦，他还是没有挤过那道独木桥从而外出打拼，若干年以后在一个大城市稳稳地成家立业，成为镇上人谈起来无不艳羡的大老板之一。我知道，这样一个外出多年的成功人士，回到故乡，应该是心情特别复杂的。因为，在故乡这块土地上，他度过了清贫苦寒的童年和少年。我不知道，当他一掷千金请亲友吃饭喝酒到歌厅消费的时候，是不是还记得当年在故乡的点点滴滴，比如，那个冬日的下午，他因为从水田边走路不小心，一脚踩到水田里弄得鞋上裤脚上全是泥水，所以他走在镇街上时，冻得全身筛糠一般颤抖，脸色青紫，牙齿打战。

所以，有一天，当我看见微信群里看见他在歌厅中唱着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关于他的那个冬日的下午，那分钟我觉得相当惊骇相当悲伤，因为我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我在一瞬间抽取了三十余年的时间而把一个人的少年时的一个冬日的下午与他成年时的一个晚上直接连接在一起，巨大的人世沧桑已经隐藏到那被抽取了的三十余年的时间背后。

我承认，作为生命，我们都无可厚非地要寻找快乐。所以，多年以前，我们要从村街上跑到村外的坝子地里，跑到庄稼地里那些沿树而堆的巨大的包谷草垛间捉迷藏，如今想来，我们游戏的时候，是作为一种纯粹的生命来享受生命的快乐的，我们没有世俗的镣铐与面具，所以能够享受那种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我们躲藏在包谷草垛里，听着不远处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听着伙伴不时吸鼻涕的声音，听着夜风吹拂包谷草垛的声音，听着伙伴身体中血液欢快流淌的声音，嗅着夜风吹过河水而带来的混杂着泥土与青草潮湿气息，嗅着伙伴身上散发出来的混杂汗水与某种神秘香气的气息……那种快乐，我在多年以后有如品尝珍藏多年的窖酒一样反复回味，反复体会那种梦幻般的纯洁的生命的喜悦。

曾经有一阵，我甚至关了室内所有的灯，独自在黑暗中倾听如水的萨克斯，企图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种月光浸泡包谷草垛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