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在江苏省东部滨海望江的王家园毗邻谢家陵、江庄的边界,有个池塘与河道围着的角落,它是我的衣胞地,虽然地处偏僻,但那里的大地是平的、道路是直的、田地是方的、河水是清的,那里的春天花开遍野,夏天满目青翠,秋天棉吐絮、稻飘香,冬天禾苗青青根茁壮,一年四季叠翠流金,风吹波涛喜洋洋。自五岁那年拆迁搬离此地后,很少回去,但那段岁月,恍若昨日;那片天地,常浮眼前。
那时我家的老房屋,共三间,中间堂屋,两边是卧室。整个屋子前墙用砖,余下用土;屋架用木竹,屋顶用草秆。堂屋高高的人字脊,前后两个坡面;卧室的屋顶顺着堂屋山脊,各自向下倾斜滑落成坡面;这样整个房屋共有四个坡面,有点像古建筑中庑殿顶的那造型,只不过这是用芦苇、麦秆和稻草遮盖、芭络固紧,但它透气、保温绝热,冬暖夏凉。在冬季的雪天,我望着它,就是一朵白色的大蘑菇。
春天来了,老房屋的土墙上,蜜蜂钻孔,进出嗡嗡响。屋里,燕子衔泥,绕梁筑巢忙。檐下,麻雀叽叽喳喳,喙叩檐口,掏出洞穴安了家。屋前,狼山鸡左觅右啄,慵懒猫咪侧身躺。屋后,喜鹊盘旋,栖息高枝还吟唱。屋外小河里的芦花鸭,划来潜去,摇摆着尾巴。看,梨白桃红柳丝青;听,蛙鼓虫鸣布谷音。
屋角的墙根处,母亲栽下扁豆、丝瓜。它们的藤蔓沿着架棚不断向墙面攀爬,似乎要在墙壁上练狂草或者画图画。新抽出的须子不经意间卷住墙壁系晒衣绳的大铁钉,亦如我的小手牵住母亲的大手指,抓得紧实不松懈,大概也是找到了依靠。舒展如蝶翅的扁豆花,红的、紫的、白的,与喇叭状黄色的丝瓜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清香满园。晒衣绳上的蓝布衣衫在微风中晃晃悠悠,抖落着斑驳的细碎时光。
老房屋的东侧数十步开外是伯伯叔叔家,我与他们家的孙辈们大多不在同一年龄段,大的长我许多岁,小的在摇篮里,辈份又错代,因此与他们基本不在一起玩。老房屋周边的田野,如果地里插个枯木,似能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绿。在这神奇肥沃土地里的庄稼,生机盎然。
晨曦中的麦苗舒展着嫩叶,倔强地向上生长,叶掌上的露珠如宝钻似的闪烁着银光。一阵吹来,推着麦浪向前倾倒,露珠顺着叶尖落下,成片的麦叶如波浪荡开,从我的脚下一直滚动到远方,向大地摊开一匹绿色的绸缎。一群觅食的小鸟惊起,它们扑棱棱飞去不远处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海,碾压花下嗡嗡低飞的蜂群,蜜蜂在花朵里打滚儿,蜂腰沾满金粉,仿佛蜜蜂、小鸟借着阳光与露水在花蕊中酿出了琼浆,空中弥漫着芳香味儿,让我陶醉。
于是,我到田埂上撒欢,埂边的蚕豆举着黑白花纹的花苞,在微风中抖动,似一群降落枝头又即将展翅离去的彩蝶。母亲说“这是豆娘妆扮后出嫁,不长时间就能生出嫩宝宝”。夹杂蚕豆间匍匐于地的苜蓿,心形小叶片托起朵朵小黄花,像绿地毯上绣出的小星星,蚂蚁沿着花茎爬上爬下,勤恳地搬运着春天的喜讯。
老房屋东南数百多米外是王家园供销社,闻名遐迩,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需要屠宰生猪、卖出鸡蛋鸭蛋、买回针线油盐酱醋等生活日杂用品,都得到此集中买卖交换。每隔一段时间,母亲总会拎着淘箩装满禽蛋,去供销社换回生活的必需品。幼小的我伴着母亲,走在豆叶挡道、瓜藤绊脚的河滨小径。我非常兴奋,时而蹦蹦跳跳地拦在她身前,时而磨磨蹭蹭地落在她身后,拖着系在她腰间的碎花蓝布围裙。看她双脚似两根木棍子捣地,一颠一颠的生硬,身体颤颤巍巍的一摇一晃,心里疑惑不解其故。途经临近供销社的苏虹小学或环北公社第二农业初中时,我见到整齐的砖瓦校舍,红旗飘展,听到书声朗朗、歌声荡漾,非常羡慕,蹲在地上,赖着不走,想混进去看个究竟,顺便游玩。可母亲总以“长大了,天天来这里”为由,拽着蔫头耷脑的我往前走。
老房屋的南边和西边都是河道。它是四个生产队的界址,直到今天仍为三个村子的边界。我家住在人家队的地界,是全队最东边的一户。河道西南斜对岸是我外婆家,外婆随大舅生活,大舅、小舅两家房屋与姓季的农家肩并肩地挨在一起。表哥表姐们的孩子,有的在襁褓中,有的刚学会走路,话语讲不全。我们同属一个生产队,平时说话大点声,彼此都能听清。外婆家虽也是草屋,但屋面是拍屋瓦接檐,属当时顶级气派的农家。
河道交叉的地方连着一个方形大池塘。我有时立于岸边,凝望阳光下的水面。它风平浪静时,坦荡如砥,平坦如镜;微风吹来时,波光粼粼,细碎如银。东南侧高低簇拥的层层荷叶摆动着纤纤细腰,几根花骨朵伸展着窈窕身姿,散发出迷人的神韵。受她们招摇,一些我叫不上名的水禽,有的上下翻飞,跳舞蹈、展身姿;有的掠过水面,留下串串涟漪;有的穿梭其间,追逐嬉戏,逡巡觅食。
那时周边乡亲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但简单而快乐。我家寻常,四季衣裳,缝缝补补,遮体保暖。虽然穿着有些老土老旧,但母亲刷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整整齐齐,穿上身,普通得体。吃的,粗茶淡饭米当家。青菜萝卜、瓜果蔬菜、茭菱藕菰,四时轮换;禽蛋冬粉、鱼虾蟹贝,隔三岔五有其一。过春节,蒸馒头、倒年糕,白馒头切片晒干,吃个春夏秋;爆米花、炒瓜子、熟花生,装满衣袋,心里踏踏实实。零星散落四野的许多农户,因河沟无桥、田间径窄,平时相望挥手招呼而不频繁交往,偶尔相遇,都很友善,我有礼貌地称呼,换得茅针、桃子、瓜果、芦稷等回馈,给不缺吃的我,平添了几分兴致。
我喜欢坐在堂屋的小凳上,傻傻地嗑瓜子、嚼豆子、吃糖果,呆呆地望着门外的世界。春日的暖阳从门口照进屋,形成淡红色的光柱,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不停地飞舞旋转,我去抓可怎么也抓不着。忽然一阵东南风刮过来,喊声和哨音、歌声伴嬉笑、口琴并锣鼓,被风撕成碎片又揉为一体,如波浪般的或高或低,如光柱里尘埃一样零乱中又似有规律。风停或转向,声音戛然而止,恢复至万籁俱寂之中,我心里像丟了魂似的空落落。直到下一阵风起,又送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才又安心。这是一种模糊的喧嚣,一种鲜活的旋律,一种稚嫩的诱惑。我不甚分明,若有若无中,声音又飘然而至,灌入耳,钻进心。我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哼,嘴唇也微微翕张起来。我想寻声追去,风儿吹得我衣角飘飘,吹得前方的庄稼点头弯下腰,可刚过河坝,走上河埂,就被在河道斜对岸田间劳作的父亲唤回。
于是,我避开父母的视线,悄悄溜到西边河道的埠口上玩耍。我蹲下身,时而静观浮萍下的小虾,羡慕胡须飘摇、屈伸自由的姿态,两虾相遇争斗时,一蹦一跳,灵动活跃。时而静静地窥探着菹草间游来游去、忽上忽下的鳑鲏,它们体态优美,王者般巡游,悠然自得,犹如神仙般的消遥自在,在光线与水波变幻交织中,色彩艳丽,亦如水中跃动的蝴蝶。我受不住诱惑,忍不住伸手去捉,可刚触及水面,鳑鲏便闪身躲入圆心萍下,扰得随水波摇曳的几株菱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钻进我的鼻腔,沁入心脾。
离河埠稍远一点的地方,芦苇杆下半身包裹着厚厚的苔藓,其上吸附着几颗螺蛳,我用竹竿去钩它。力小,它不动;力大,瞬间落水不见了。我有点懊恼,忽然一阵“唧唧啾啾”的鸟鸣声传来,是一群“柴雀儿”,也可能是“震旦雅雀”,它们在芦苇间嬉戏觅食,我悄然上岸,挤进檐下土墙与河边窄窄的空隙,蹑手蹑脚追过去,可总是落后几米,在密密匝匝的芦苇间,我猛然发现了一个精制的雀窝,里面有几只淡绿色的雀蛋、蛋壳上还有褐斑点缀,好稀罕哟。我毫不犹豫地拿一只回家,藏在父母不易发觉的窗口角落,静待孵出雀宝宝。
老园的一切,如梦如幻,转眼已逝五十五年。
幼年时光,刻骨铭心,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