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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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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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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垦荒的那片荡田

我五岁那年秋季,父母忙于搬迁,将我寄养在外婆家。我在刚开始时有点不习惯,三五天适应后,感觉日子过得自在,耳边少了父母 “这不准、那不能”的禁锢,多了外婆那些神秘故事的趣味,嘴里还添了许多零食上的自由,有点沾沾自喜;可是仅仅过了几周,新鲜感没了,就又有些想父母,想自家已拆掉的老房子,想正在建的新房子;数旬过后,想见父母回到他们身边的心情由有点变得迫切,且与日俱增。

腊月中旬的一天凌晨,我在深睡中被推醒,见是父亲,很意外,仿佛在梦里,一阵惊喜。他说特来接我回新房子,我兴奋起来,一骨碌爬起床,外婆赶紧帮助我打理穿衣。大舅妈生火烧早餐,但父亲怕耽搁时间影响回新垦队上工,坚定不在这吃。大舅妈见状,给我们父子泡了两碗甜得有点发齁的炒米茶,说“外面冷,先垫垫肚子、热热身”。外婆从翻滚的开水锅里捞出鸡蛋,用手绢包好,让我拎在手里说“路上吃”,并在我的衣袋里装满了花生米、瓜子等零食。

父亲匆忙拾起我的衣物,抱着我辞别外婆家,从有灯光的屋子,走进黎明前的黑夜里,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父亲叫我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果然,我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身下浅浅灰白的小路和近处农家房屋的大致轮廓黑影。西北风劲吹,冷得我禁不住地直打寒颤。父亲放下我,牵着我一起跑步,一会儿身体便暖和起来。我们沿着灌溉渠道向北再右转弯,朝着东方,奔向拆迁重建在王家园与掘港农场之间的那片荡田里的新房子。

感觉过了好一阵子,远方的天边露出微微白色光晕,天色也不再那么黑黢黢了。视野中原先相对密集的农舍变得稀疏,田野比原先变得空旷,毫无遮挡的西北风比先前更猛烈,横冲直闯,时不时地推着我向前走,让我节省了不少力气。我挣脱父亲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在他的前面狂奔。忽儿,风头瞬间转向,回旋迎面刮过来,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风中裹夹着沙尘灰,漫天飞舞。我听不清父亲在身后喊的是什么话,防不胜防的沙尘灰钻进我的耳孔、鼻孔和眼睛里,泪水和着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停住脚步,用力揉搓揩试眼睛,可效果不佳。父亲三步并两步赶上我,弯下腰,用衣摆替我擦试眼角清理鼻涕,嘱咐我以后尽量背对风口或蹲下来闭上眼睛,以躲避旋转的风沙。又走了二三里,天渐渐亮了,一望无边的前方天地间,渺无人烟。父亲指着前方说“那里就是我家新房子,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我踮起脚尖,还是朦朦胧胧、分不清。父亲抱起我并托举起来,让我见到远方光秃秃的天地间,有一些突兀的新房子。

父亲指着周围比划着告诉我,以王家园为界,它的西边,经先辈们数百年的耕种,已是沃土千里。它的东边,直至黄海边,向北至苴镇海岸线、南至掘港镇北侧的大片区域,虽在范公堤内,聚沙成陆千年,但地势略微低了几尺。几十年以前,其上的池塘潭坑,星罗棋布;河丫沟汊,交错相连;芦苇荡、盐碱地,比比皆是。过去人口稀少,人们把它当作收获家用柴火的草田,是一片从来没有人类居住或耕种的处女地。战争年代,水网和芦苇、茅荻、野蒿是天然屏障,陶司令的部队时常活跃于这片区域。进入和平年代,东边成立了国营掘港农场,专司垦荒种粮之职。而在农场与王家园之间,留下一块东西二、三百米不等宽、南北数千米的狭长地带,春夏一片绿,秋冬一片黄,是人迹罕至的芦苇荡。它距离我们大队有四五里的路程,中间隔着二大队,但随着人口的增多,大家的眼光瞄向这里,乡亲们不辞劳苦,远程奔赴,找相对平坦的如“高家五担”等地块,开垦种植,大家习惯称之“东荡”。我们大队分得其中的二百多亩地,大家辛勤耕耘,但因农运困难,管理粗放,投入与产出难以成正比,不过农民对土地的眷恋根深蒂固,大家春种麦子夏种稻,中间夹着玉米、棉、麻、豆,甘洒汗水,对这片土地不离不弃,如今又落实了从全大队八个生产队中按比例搬迁农户组成新垦队的举措。

搬来的二十四户农家,簇拥在一条刚开挖的东西走向的河道两岸,家家临水,户户相依,肩并肩排成两条不等长的直线,组成新的村庄。走近河道北岸我家的新房子,屋后没有竹林,屋前没有树木。新房屋依旧是一面砖墙,三面土墙,大小几乎还与原来的一样,而且还是老屋原来的砖、木料、毛竹等建材,不同的是由原先的庑殿顶式样改为与乡亲们一样的硬山顶样式,其它的只是挪了个地,仅此而已。新家的前后都没有农舍,向远望去,也没有成片庄稼。映入眼帘的,满是荒芜和凄凉,直到更远的苍穹天际线,似有似无的,耷拉着几个屋顶,隐隐约约升起几缕炊烟,方显在人间。

进入新屋,母亲已去队里上工。我有些疲倦,躺到饭桌前长条凳上歇歇。父亲从锅里盛出一碗不冷也不烫的大米粥放到我面前。桌上还有蒸熟的腌苜蓿等咸菜,油亮亮、黄灿灿、香喷喷的,有些诱人。我已很久没吃到母亲做的粥、饭、菜,加之肚子里也有点饿,便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吃起来。可米粥刚进嘴,一股微微的苦涩侵蚀了我的舌尖,传至满口腔。我皱起眉毛,想了解其中原因,刚想开口问正站着吃粥的父亲。见他将一碗粥似未经嘴嚼,便倒进了肚子里,接着转身扛起钉耙,说“去上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闲人,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东荡的水里含有盐碱,今后无论吃的、喝的,都会有点咸、有点涩,并有股淡淡的土腥味。

因乔迁之际,亲戚和老邻居们有的出钱接济、有的出力帮助、有的既出力又出钱的,在众人帮助下,才拆迁搬来盖了新房。时序上又近春节,父母置办好多桌“年酒”兼作“暖屋酒”进行答谢。此外,还请了左邻右舍的新邻居。母亲把家里本就不多的瓜子糖果等零食,全分发给做客的孩子们。我的口袋里,虽然也有所得,但去的多、得到的少,内心惋惜,可想到常挂在父母嘴边的叮咛,便不敢脸露半点怨色,更不敢说出半句怨言。

热闹的日子,一阵风似的过去,新家很快变得冷静。加之泥巴墙体还未干透,阴冷潮湿,寒气逼人。新家似乎安在了冰窟窿里。我的印象里那个冬天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寒冷。除夕前夜,天空飘起了雪花,连续几天后,屋顶、道路、河沟、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晶莹,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屋顶的积雪随太阳升高缓缓融化,流淌到屋檐的雪水,如同春日细雨时的檐口水,滴滴哒哒地往下淌,但随着夜幕的降临又冻成串串冰凌,很像房檐生出了长长的、尖尖的獠牙,它不让人紧张害怕,相反有些温馨,有点像让我们住进了张开的大嘴巴里。整个大地结冻,河水结冰,直至第二天早晨,大地处处都是硬邦邦、结结实实。待太阳再次升起,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在慢慢化冻苏醒,但泥土和着雪水泥泞一片,反反复复,持续数日。强劲的西北风,在毫无遮挡的荡田里,劲爆狂野,刮脸疼、刺骨寒,两手无处藏。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偶有几个在外边走动的,彼此叫不上名字,各玩各的。我感到孤单,不时想起外婆家,想到外婆的好,有吃有喝有陪玩的,还有语境中法力无边的神仙和活灵活现的鬼怪。

春节才两三天,大地尚在冰冻中,父母随新垦队的社员们又开始去田间劳作。此后的十多年间,几乎每天都是天刚亮就下地,天黑后才收工回家。农忙季节,收割脱粒,翻土播种,通宵达旦更是常态。但荡田哟,种上的庄稼,株矮苗稀,萎靡蔫巴,收获的稻、麦和棉花,单产很低,与熟地里的收成不可同日而语。耕种这样的田地,大家的心思没少花、力气没少用、汗水没少流,但实际收入下滑,生活水准下降。原本就不富裕的农家,拆迁时已耗尽了家底,此时日子过得更是紧巴巴,常常捉襟见肘。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母亲节衣缩食的苦衷。譬如穿衣,不仅全家穿旧补破,还让我这个小小男子汉穿大姐穿过、小姐姐接着穿过后嫌小、用蓝布缭过边的红花袄,虽然在外罩衣的遮挡下,露出来的衣领、袖口都是蓝色的新棉布,但我心虚,生怕露馅,让人见笑。吃的,不仅白馒头、年糕不见了,大米饭也不像以前那样吃得宽敞。农忙时,吃大米。农闲时,粯子掺入大米中,煮粥煮饭。此时,我方知大麦磨碎,不仅猪能吃,人也能吃,区别在于磨碎的外壳和麸皮层为猪吃的细食,麦仁磨成碎粒为人吃的粯子。在大米中掺和一点点的粯子,煮出的粥饭在揭开锅盖时,父母和小姐姐都说有米麦融合的香气很好闻,可到了我的鼻孔里却是呛鼻的细食味。母亲煮粥,在米还在锅里翻滚时,给我捞起一碗,然后再在放入粯子的锅里蒸熟。煮饭时,刻意将粯子放在锅的一侧,另一侧是纯大米。盛饭时,先给我盛一碗纯大米的,之后把粯子与大米拌匀他们吃,他们吃在嘴里说有劲道,越嚼越香。偶有漏网的粯子溜到我的饭碗中吃在嘴里,我却感到硌硬、杵舌,还常常的钻腮、卡喉,难以下咽。我就说不饿,不想吃。“粯子饭,臭蟹渣,你不吃,我不拉”的童谣概缘于此。母亲心软,有时给我泡碗炒米、焦屑或煮一个荷包蛋什么的。我尝到甜头后,只要遇到有一粒粯子掺入的粥饭,就不吃。父亲比较理智,鼓动母亲改变策略。不吃,过了饭点就没得吃,一餐、两餐的,逼我就范,可我坚决不从,彼此间“斗智斗勇”。

记得我在二年级春季开学不久的一次课堂上,全身乏力、冒汗,肚子疼痛难忍,有气无力地举起手,请假回家。途中,我抬不起腿,移不动脚,磕磕绊绊,越走越软,想着先蹲下歇会儿吧,可蹲下,顺势就坐在地上了,再也无力站起来。看看还有两三里路,心里恐慌直犯愁。这时,在大队开完会回新垦队的陆叔叔,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见我坐地,有些惊讶,忙下车问明原因。他抱我坐上车后座,送我到家门,喊在田间劳作的我母亲回家。母亲在感激并谢绝他要请医生就诊的同时说:“没事的,我知道病根”。陆叔叔是生产队长,有责任心,为人善良且谨慎,自个儿去六七里外,请赤脚医生上门。我躺在被窝里昏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鼻息下忽而飘来白米饭的甜香、矮脚黄的清香,我有意识地吸一下,流下口水,我拼命咽回,骤然间肚子的疼痛似乎缓解了许多,身上也来了点劲,但还无力起床。母亲把饭菜端到床边,挑起一筷子饭菜喂我,刚到嘴,我未经嘴嚼,直吞下肚,疼痛瞬间轻了,感觉全身上下顿时有了力。医生来了,把脉测温看舌苔,说“胃疼,饿的”,嘱咐“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三天不吃见阎王!”

肚里缺油,清汤寡水,嘴里特别馋。记得我读二年级的秋季,新垦队累死一头耕牛。大家为之伤心落泪,无奈中仍分而食之。饲养这头牛的邻居孙伯伯,不忍心吃它,把自家的那份送到我家。对于除春节能吃点猪肉,现在吃不到以前在老房屋里常吃的蛋、冬粉和小海鲜,平时只靠青菜、萝卜度日,偶有小鱼小虾打牙祭而从未闻过牛羊荤味的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牛肉,岂不垂涎三尺?父亲烧火煨煮时,锅盖缝里刚冒出点香气,我便馋涎欲滴,不时催问是不是熟了?待牛肉上了桌,成了我的饕餮大餐,我食指大动、狼吞虎咽。父母见状,教导我注意吃相,可我行我素。孙伯伯出于善意转弯抹角提醒我:“牛肉要细嚼慢咽,每餐不能吃多,以它当饱就会伤食。那样的话,只有吃牛草才能解病”。吓得我收敛了许多。

而其他人家呢?除了和我家同样愁吃愁穿、需要精打细算外,还多了个适婚年龄段后生的婚配难题。周边十里八乡的人家,都知道新垦队的地难种、人均收入低,现状堪忧。年轻的女子们,外嫁的比比皆是,留本队婚配或临近公社或大队愿嫁进来的凤毛麟角。于是,后生家的亲戚朋友加队干部齐上阵,多头想办法,处处求人,人上托人。媒人们鼓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去忽悠外县农村的闺中姑娘。夸大其辞地吹嘘新垦队人少田多,常年吃大米;物产富饶,年收入高。添油加醋地介绍后生,勤劳厚道,品行端正;擒龙揽月,能力超强。待姑娘父母兄长来访亲时,邻居们提前把自家不多的粮食,集中到后生家的粮屯内撑场面,让媒人那些天花乱坠的虚套话,真实呈现在后生家中。那是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好几户后生家就用这类似的办法,集全家甚至全队之力,很不地道地从外县偏僻的农村哄来了媳妇。而家中剩余的兄弟,入赘外村农家。尽管如此,仍有数位后生,抱憾孤老终生。

大家为走出生存困境,从组队开始,持续至以后的数年间,朝着“路直田方”的目标,开展了波澜壮阔的荡田改造活动。

大家真切感受了开垦荡田的艰难。有的地块瘠薄,挖下一铁锹,就能见到松软的沙土,像个筛子,漏水漏肥;有的地块薄薄一层下全是黏土,板结硬实,高高举起钉耙用力锄下去,入土一点点,有时甚至被弹回。健壮的水牛在春耕翻土时,向前追着头、昂着肩,弓紧腰身,撅着屁股、夹着尾巴,可无论怎吆喝鞭打,还是迈不开腿,带不动犁头向前走。低洼的田地,雨季浊浪滔天,旱季泛起丝丝点点的白斑盐碱。

那时没有拖拉机、也没有推土机等农业机械,只能以人力为主、畜力为辅,用扁担、铁锹、泥络、伐锄等简陋的农具从整地开始。大家凭借着坚强的毅力,挽上袖子齐上阵,肩挑手推拼命干。悠扬的劳动号子此起彼伏,分不清是驱除疲劳,还是向苍天呐喊,或是祈祷,或是自得其乐,传向辽阔的远方,田间处处热火朝天。他们用自身的力量硬是削平突出平地的高墩、圩埂,填平池塘、弯弯扭扭的小沟渠、断断续续的小河汊等低洼处,让高低不平、形状怪异的旯旮荒地,平整为大块田,再重新划分小田块,拉直开通田间小道。紧接着治水,不断完善水利配套。乘着冬季相对农闲,男女老少卷起裤腿,修建灌溉渠,凿掘丰产沟,开挖田间墒沟,形成密如蛛网的灌排水系统,并引入周边外河的长江水,使这片土地的盐碱随江水冲洗而去,并力保旱不涸、雨不涝。然后治土、养土。在收割播种的衔接季节里,深耕翻出生土,埋下沙土,改变土壤形态,同时结合施肥改良土壤,增加土地肥力。大家想方设法积肥。有的在寒冷的冬季光着脚挖掘河道淤泥、肩挑至田间;有的借一叶小木船飘在湿冷寒风中的河面上罱泥,一瓢一瓢,搳进上方河岸的泥塘,同时拌入收割的野草,浸泡发酵沤肥。有的收集各家的猪羊鸡粪以及做饭烧火后的草木灰。有的去东边农场的沟岸、渠边等有野草的地方,一刀一刀割回,集中堆肥,或直接抠入水田底下。有的去掘港、马塘找关系,一担一担地收集人蓄的粪便、化工厂的污水……然后,把这些肥料,肩挑手提,送到田间,均匀铺地,丰润滋养这片土地。

荡田里的野草种类多、浓密,生命力似乎比熟地里的旺盛,毕竟这原先就是它们的祖祖辈辈的地盘。特别是荻、苇、蒿,无论在荒地里,还是已播种的庄稼地里,都时不时的一簇簇地成片冒出来,与庄稼抢肥料、争地盘。生产队集中如我母亲一样的小脚女社员,伐锄、铁锹并用,清理它们交错环绕、难以下锄的根茎。这农活与其它的比起来,是轻活儿。但除要用足全身力气外,还要细心,既保护庄稼,又要清理它们的根茎。根浅的用伐锄砍伐;根深的,用铁锹追踪。然后一根一根、一段一段地捡出来,集中一起晒干,不能有一丁点儿的遗漏,否则第二年它们还会长出来。尽管大家都很认真地捡出大小根茎,但客观上往往有漏网之鱼,年复一年的清理了数年后,才彻底根除干净。庄稼地的其它杂草,母亲和她的同伴们往往顶着烈日,一锄一锄均匀地翻过去。深不得、浅不得,深了易损害庄稼,浅了斩草没除根。

大家负笼荷锸,昼出耘田夜绩麻。晴天,下地不停劳作,冬不躲寒冷,夏不避酷暑;雨雪天,屋内织草苫、扼柴帘、分检种子,不停备耕;晚上,搓绳子、打折子,还是农活不断。每家每户的孩子们都得帮大人搭把手,参与家务活,如剜猪草、割绿肥,干这做那。好在那时家里对孩子们读书好像都没有什么特别期待,老师们常常不布置家庭作业,偶尔有,作业量也非常少,完成时长很短。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季作物轮回,环环紧扣。功夫不负有心人,春去秋来,十余年的真情付出,汗水洒满脚下土地,化作庄稼。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新垦队的河水、井水不再咸苦涩嘴,大家的日子也开始好起来,进入不愁吃、不愁穿的状态。特别是实行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家耕种土地的责任心和积极性更高了,日子起色更加明显。此间我参军到部队,离开了这片养育了我十四年的荡田。此后,随着农业机械化、智能化逐渐普及,荡田的土地日渐丰产富铙,譬如麦子、棉花的亩产由最初不足三百斤提高至七、八百斤甚至更高,稻子亩产由低于五百斤增加至千斤以上。随着取消农业税、免除“三粮五钱”、增加种粮补贴等一系列惠农政策措施的加持落地,大家的收入不断增加,家中有了余粮、手中有了闲钱。

于是,新垦队的人家开始追求品质生活。忙里偷闲,先是拆草屋,翻盖新瓦房,改善居住条件。我七八十岁的父母,虽年老体弱,但也加入其中,在亲朋好友和邻居们的帮衬下,拆除了原来的草屋,翻建了新瓦房。居住宽敞、生活富足的日子过了十多年,从未在田间间断耕作、已九十四岁高龄的父亲,在毫无征兆的一个夏日凌晨仙逝。我“半哄半骗”,将老小孩似的母亲,请来南京,与我们一同起居生活。

不几月,传来县城即将新建的西二环公路穿过我家,需要拆房让路的消息,这无异于晴天霹雳。父母的房屋,是我人生的起点、物理的家、故乡的根。人家拆了,可异地重建,可我呢?“根据地”丟了,落脚点没了。虽然按村里的标准会给相应的补偿,比前次拆迁没有任何补助要强不知多少倍,可区区几万元能做舍?怎能与“断舍离”的情感价值相比?在痛苦挣扎、冥冥之中想起父亲当年的那句:“公家有号召,那有不听的道理”。因此,我亦如当年的父亲,立即签字同意拆除。尽管此事我始终瞒着母亲,不让她知道老家已无屋,免得断了她回家的念想,引发她的恐慌。不几年,母亲追随父亲的脚步,驾鹤西归。掐指一算,至今又是十年。

亲戚和邻居,常来电邀请我“回去看看”。在孩子们的鼓动下,我挤出空闲,回到那片土地,寻找梦里的记忆,轻抚父母流尽血汗的土地,吮吸父母为之奋斗的气息,回到虽再无我安身却能让我安心的那片荡田。然而,眼前一切,仿佛是幻觉:

一块块秩序井然的良田,庄稼茁壮,长势喜人;一栋栋精致的农村别墅,典雅温馨,富丽堂皇;出门有小车,耕种有机械;家家有美好,人人有欢快,处处有欢笑。村庄东边的洋口运河连江海,西边的二环公路通全国……

——梦,我父母那辈垦荒人的梦,从未有现在这么圆、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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