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凳

宋六二已过花甲之年，没得吓人的大病，小病不断，尤其腰酸背痛，常年相随。他知道命不会绝，但这小病够折磨人的。

他清楚小病是祸根，人越老越难办，必须拔除。镇上、县里、市城他都去过。这些医院里的医生们像一个老师教的；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告诉他是腰肌劳损，常年积累所致，嘱咐他活要轻，重物少拿，还要锻炼活动和放平心态，并开了几瓶药。

宋六二不打折扣照做了，效果甚微，医生说了白说，药吃了白吃。

镇上传来一个消息；坐凳能治病。他半信半疑，有用吗？这么多大夫不及一个电凳？对于免费治疗，他倒无所谓：叫人做事总要花点钱的。对于通电治疗，倒有点吓势势，万一凳子漏电。岂不一脚去？他还想再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更好。

“不会的。”有人告诉他，“坐凳的人一百、两百，没有一人出事的。”人们说他是胆小鬼，坐个电凳怕成这样，像男人吗？

“我不像男人？”宋六二不乐意了，本来对坐凳犹豫不决，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拼了老命也要去坐一坐，风险大了点，风险大不及脸面大。

坐凳的地方在镇中心。一个有传统特色饭店，本来人较多，现在它对面房子搞了这个活动，人更加地多。

宋六二来得很早，其他的人更加早，活动门口已排满了人。经询问可坐37人。他正好是个尾数，庆幸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要坐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

“快开门了吧？”

“还有五分钟。”

宋六二不习惯静站，脚酸想走动一下，不敢，怕走开后来的人挤上来糟了。

一个熟人疾步走来，数了数排队的人，一愣，就嬉笑着脸和宋六二商量：“他有急事，帮忙换一下。”

“你做好事再来坐。”

“等做好事来坐，活动早结束了。”

宋六二想再等一个小时腰里会更酸，可不换对方会说他没有人情味，这点小忙不肯帮，今后见面就尴尬了。

“好的。”宋六二终于下了决心，“看在多年交情面上，换了别人，想都别想。”

“我知道老哥情意重，我们关系好。”

宋六二听了这话，心里很舒服，想多站一个小时值。

宋六二终于轮到坐电凳了，冒着险坐了下去，电凳的凳面是橡皮的，软软的。电钮经别人一开，一股暖流从臀部升上来，直抵腰部，舒展全身，好像腰酸去了不少。

“真是个好东西。”他不由自主地说。

电凳统一规格，无大小之分。宋六二身材适中，坐着正好合身。他左边的老头太清瘦，好像一只小蛤蟆跳在灯子秤里，空出一半位置。右边的女人脂肪过剩，像个相扑运动员，身体硬塞进去。宋六二问她可舒服？她点头又摇头，弄不清啥意思。宋六二得意自己身材保养得好，本想把经验介绍给他们。不敢，怕唾液白去掉还招人白眼。

胖女人是个不安分的主，身材不能动但嘴很能动。她不愿错过这个功能的使用，一坐下来嘴就不停。以过来者的身份介绍坐凳的种种好处，又很激动的讲了领鸡蛋的快活：“他们发鸡蛋，我很开心，一次六个。一时吃不完，放着慢慢吃，省了不少卖小菜的铜钱。”

瘦老头听烦了，把头别别开。胖女人的讲话声音特大，不断送到瘦老头耳膜，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实在吃不消，冷不丁冒出一句：“有啥多讲的，贪小便宜。”

“谁不贪小便宜？”尽管瘦老头说得很轻，又隔着一人，胖女人耳朵很尖，“你装得好像，说得好听。”胖女人眼睛朝瘦老头横了一下，“坐凳不要钱，你坐了，怎么说法？”胖女人故意把话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这个人心直口直，有啥说啥，碰着个阴一半阳一半的人，真是晦气。”

宋六二打心底站在瘦老头一边的，不敢轻易表态，免得被别人说两个糟老头欺负一个女人，传出去多难听，只好打圆场说：“好啦，好啦，各退一步。”

胖女人不能轻易放过瘦老头，打算再次进攻，一个年轻女子救了瘦老头；年轻女子轻盈地走过来，带着笑，走到屋子中间，大声问候：

“爷爷们，奶奶们。早上好！”那女子挥动双手。

“早上好，早上好！”全屋的人跟着挥动双手。

“我喊灰太狼，你们喊喜羊羊。”

“喜羊羊，喜羊羊！”室内的气氛进一步调动起来。胖女人好像得了兴奋剂十分起劲，瘦老头也十分卖力。宋六二本不想做，“这是小孩子的把戏。”看在坐凳的面上，也装着十分高兴地挥动起来。

那女子和老人们做完第一个节目之后，马上推出第二个节目：竟教起李白的古诗来。

“床前明月光，”

老人们大字不识几个，要学高雅东西，装出读书人，做梦没想到，还是来世再干吧，都乐呵呵笑，没人学。女子是做思想工作行家；讲来世不会这么巧碰头，现在学习来得及，这诗很好学，三岁小孩都会，难道你们连三岁小孩都不及？还讲学了这诗，人可变斯文，有气度，还能通经活络，延年益寿。老人们半信半疑，经女子几次工作后，嘻嘻哈哈学了几遍，竟能参差不齐的念出，“疑是地上霜。”

“抬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声音逐渐齐整起来。

半个月后女子又玩出新花样，唱起曲调来：“摇着赤膊船，两岸清色扑过来，小伙脸上飘红旗，姑娘脸上飞彩旗。”

宋六二跟着唱了，觉得有趣，真的不赖，自己好像年轻几岁。

“人体需要六大物质，”那女子调好了老人的情绪，接着讲起课来，“蛋白质排在第一位，对人的生命起关键作用。”女子一面讲一面辅以手势。“鸡蛋是蛋白质含量最高食品，蛋白，蛋白大家一听就会明白，只要后面加质。”那女子环视一下四周，看到一双双求知的眼睛，进一步解释说，“质就是吃，意思明明白白，蛋白吃，就是吃鸡蛋，大家懂了吧。”

屋子内一片哄笑。

“现在发鸡蛋给大家，免费的。目的是让大家身体好得快。”人们对女子的讲课深信不疑，鸡蛋是好东西，从小就知道，没想到里面有深奥学问，于是一片欢呼声。

宋六二和瘦老头都不想领鸡蛋。瘦老头没有参加欢呼的队伍，宋六二参加的，既然坐了人家的凳子，做做样子，必须的，也是做人的一点礼貌。

领鸡蛋很有秩序，绝大多数人领了。瘦老头没领就走了，宋六二跟在后面。被女子看见，吃惊地问，“为什么不领，嫌蛋不好？”

“蛋好，我不喜欢吃，连鸡也不吃。”宋六二其实在说谎。

“带回去给家人吃。”女子猜出宋六二心思。

“他们也不吃。”

女子脸色阴沉下来，盯着宋六二走了。估计宋六二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家伙又来了，还来得的比以前早。心想宋六二想通了，没想到再次发鸡蛋，还这样回答，好几天都这样。女子不问了，也懒得朝他抬一下眼皮。

一个月结束前，女子搬出重大节目：“我们为大家采集到一批高级酒，是动了脑筋采集到的-------人参鹿茸酒。人参大家都知道是好东西，鹿茸，也许有人不知道，它也是好东西，吃了能增加免疫力。这酒里还有当归、玉桂等中药，有活血化瘀功效，去病除害，很适合大家。”

“多少钱一瓶？”有人问。

“原价一千，我们搞活动，和厂商苦口婆心商量，做好事，照顾老年人，苏州人削半价，只要五百。”

“不贵！”瘦老头接话说，“我在酒席上吃过没有人参的酒，也要三四百，现在加了这么多好东西，真的不贵。”

“这位爷爷说了真心话。”那女人原来对瘦老头也有成见，冰着脸对他，现在化了暖，脸上飞出一朵花来。

有不少人说好，有不吭声的，宋六二是属于不吭声的人。

“买两瓶可便宜点？”胖女人大声问。

“已优惠了。”那女人皱着眉，做出为难的表情，想了想，“这样吧，为大家办事是高兴的事。我斗胆再做一次主，两瓶九百，不能再低了，我是冒着风险做主的。”

瘦老头买了一瓶，说吃完后再买。那女子赞扬他几句。胖女人买了两瓶。赞扬的话更多，女子还拥抱了一下胖女人，胖女人红光满面，今天是她又一个特别开心的日子。

大部分人买了人参酒。即使当天没买，也说明天来买。

宋六二默默的看着瘦老头和胖女人，有想法，不讲出来，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他极力控制好自己情绪，不让流露出来。

胖女人不识相，问宋六二可买？宋六二淡淡的说不，女子听见了，马上别过头去。

一个月坐凳结束，新的活动即将开始。宋六二感觉有点好转，至于好转到什么程度，只是小好。他还想再坐一个月，两个小好拼大好。那女子拒绝了他，冷冷地：“我们要安排新朋友了，你治疗结束，不要来了。”

“让我再坐一个月。”宋六二要求。

“好点没？”

“好点了。”一个月下来,坐凳热流到腰部。感到好了不少。但一出门，冷风一吹，似乎没有好，想再试一个月做决定。“帮帮忙。”

“帮忙么……。”女子摆出一副为难样子。“……难呀，你叫我做难人。”她低头沉思一会，说：“这样吧，你把坐凳买去。想坐就坐，想不坐就放着，又不讨饭吃，多方便。从前不少人买过。”

“多少钱？”

“原价一万，你是熟人，又信任我们产品，优惠点，去两千。”

“能不能再减点？”

“已是血本了，再减赔本了。”女子温柔的望了望宋六二，“回去想想，和你老奶奶商量一下。”

“家里我做主。”

“看你不出，还是个男当家。”女子脸上浮出笑容，伸出大拇指。使宋六二买的决心大增。

宋六二把电凳买回去了，用了一年，然后一直让它在屋子角里睡觉。

镇上坐凳活动结束了，有人还想坐凳，知道宋六二有这宝贝，找到他说借说卖都可以。宋六二说，电凳已给外地亲戚了，至于为什么说谎，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