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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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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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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在大理石中的灵魂

我的案头摆放着几本西方大理石雕塑艺术的书籍,高质量的铜版纸印刷,烫金的书名,无一不体现着编者和出版商对艺术大师的深切敬意。

深夜的静谧被台灯温柔的光晕融化,我轻轻翻开艺术典籍,每一页都散发着历史与艺术交织的气息,那细腻入微的描述和精美绝伦的插图,将我带入了大师们充满奇幻与执着的艺术世界……

贝尼尼的《被掠夺的普洛塞庇娜》骤然撞入眼帘,冥王普鲁托青筋虬结的指爪深陷少女丰腴的大腿,那大理石被挤压的凹陷感如此强烈,几乎要挣脱纸页的二维束缚,皮肤下肌肉纤维的惊恐颤动在油墨颗粒间清晰可辨。我将书页虔诚地举向光源,试图穿透纸质,捕捉普洛塞庇娜眼角那滴悬而未坠的泪痕。恍惚间,耳畔竟似响起五百年前卡拉拉矿山深处,沉睡巨石被凿子唤醒时发出的、沉闷而悠长的震颤。这本在古籍书店角落偶遇的《西方雕塑艺术通史》,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翻动时散发出旧纸特有的、略带潮湿的霉味,竟意外地成为我叩击大师心扉、踏入雕塑现场的密钥。

贝尼尼:动态与光影的极致追逐

贝尼尼,巴洛克艺术的灵魂与风暴眼。他身形如罗马柱般挺拔,深邃眼眸里燃烧着意大利式的激情与狡黠,亚麻色卷发下是雕塑般轮廓分明的下颌。他能在教廷的华宴上用拉丁文即兴吟咏十四行诗,也能在工作室里为一道阴影的微妙角度,与助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扯破衬衫的领口。优雅与粗粝,激情与精算,在他身上奇异地共生,最终都化作凿刀下的惊涛骇浪。

1598年,他降生于那不勒斯一个石屑纷飞的雕塑世家。父亲彼得罗·贝尼尼的作坊里,终日回荡着金属与石头的撞击交响,凿出的火星在粗糙石壁上溅起短暂而璀璨的光斑。年幼的乔凡尼蜷缩在废料堆旁,用黏土贪婪地复刻着父亲雕琢的残片。八岁那年,他用蜡捏塑的小鸟竟引来了教皇克莱门特八世的目光。老人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栩栩如生的鸟喙,发出惊叹:“这孩子,将是米开朗基罗的再世!”

1610年深秋,十二岁的贝尼尼随父迁往罗马。颠簸的马车上,他紧攥母亲遗留的银质圣牌,目光忧伤地望着飞掠而过的橄榄树。当圣彼得大教堂的恢弘穹顶刺破晨雾,初升的阳光正透过彩窗,将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染成一片悲怆的桔红。少年贝尼尼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圣母玛利亚低垂的眼睑,那冰冷的石头传递出的巨大哀恸,如电流般击中了他。那一刻他彻悟:石头非石,它是凝固的灵魂,是比血肉之躯更能承载永恒的悲欢容器。

二十三年后,当红衣主教博尔盖塞将《被掠夺的普洛塞庇娜》制作的的委托交予他时,贝尼尼便将工作室搬到了罗马郊外葡萄藤蔓绕的庄园。透过质感的印刷彩墨,我仿佛看见他终日裹着沾满石粉的粗布围裙,眼神如鹰隼般捕捉着热恋中男女肢体的纠缠与抗拒,又或在石膏模型前如痴如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传说,为了精确捕捉少女受惊时肌肉瞬间的痉挛与足弓的紧绷,他不厌其烦地让恋人康斯坦察·博纳雷利赤足站立在冰冷的台面上。当锋利的凿刀终于吻上纯净的卡拉拉大理石,他将自己内心翻涌的占有欲、近乎撕裂的爱恋之痛,连同康斯坦察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茉莉芬芳,一并深深凿进了普洛塞庇娜那痛苦扭动的腰肢与绝望仰起的颈项里。我仿佛看到他对“短缩透视法”的极致运用,让暴力与脆弱、刚硬与柔腻在同一个瞬间,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戏剧张力。

贝尼尼的凿刀,是为石头注入动态与光影的魔杖。圣彼得大教堂前那如天使环抱的双臂柱廊,当游人仰望,总能在柱顶变幻的光影中,窥见他精心设计的视觉效果;《大卫》雕像那扭转如弓的躯干,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在挑战大理石的物理极限,积蓄着雷霆万钧的一掷;《阿波罗与达芙妮》中,达芙妮化为月桂的指尖,叶片轻薄如呼吸,当晨曦斜射,竟能在地面投下如真实枝叶般摇曳婆娑的光影。这些杰作,绝非静止的形体,而是贝尼尼用石头凝固的、生命戏剧中最摄人心魄的高潮。

合上沉重的画册,一个问题如藤蔓缠绕在我心间:这般让顽石呼吸、让光影舞蹈的技艺,何时曾惊鸿一瞥,掠过古老东方的门楣?在泛黄的《中国雕塑史》里,我寻得一丝踪迹:19世纪末,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的浓荫下,一群中国少年围坐在传教士带来的西洋雕塑图谱前,指尖在粗糙的纸张上笨拙地描摹。少年张充仁,偷偷藏起半块废弃的汉白玉,在清冷的月光下,屏息凝神,试图用刻刀捕捉贝尼尼笔下天使翅膀的动感。书中夹着的那张模糊老照片里,小天使羽翼的纹路尚显稚拙,却已隐隐透出东方匠人对光影的独特解读,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分明浸润着江南烟雨般含蓄的温柔。1985年,意大利国宝级雕塑复制品首次来华进行展出。

去年在苏州博物馆,我曾将掌心轻轻贴在吴为山先生《问道》系列的汉白玉老子像上。冰凉的石质下,老子衣袂的纹路如流水般在石面上舒卷漫溢。那一瞬,电光石火:贝尼尼用凿刀追逐的“刹那永恒”,与东方哲思中“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的至高追求,竟在千山万水之外,遥相呼应,殊途同归。而福建惠安的石雕巨匠们,更是将坚不可摧的花岗岩驯服,雕琢出《丝路花雨》中那薄如蝉翼、凌空欲飞的飘带。那轻盈流转的线条,那仿佛挣脱了地心引力的韵律,不正是斯特拉扎《蒙纱的少女》中那“石中取纱”的透明之梦,在东方石海激起的悠远回响?

特拉扎:石中取纱的透明之梦

灯光下,我一遍遍摩挲着画页,细读着那些饱含挣扎与执念的日记摘录……乔瓦尼·斯特拉扎,1818年年降生于意大利米兰一个弥漫着石粉气息的家庭。童年便在父亲作坊的碎石堆里打滚,简陋的刻刀在废弃的大理石碎片上,笨拙地勾勒着圣母模糊的轮廓。少年负笈布雷拉美术学院,却因执拗地追求“让石头变得透明”这一离经叛道的理念,屡遭师长严厉的训斥。传统雕塑崇尚体量的厚重与坚实,而他,偏要在至坚至重中,雕琢出“虚无”的幻象。

1843年,25岁的斯特拉扎在罗马的艺术中心租下一间狭小昏暗的工作室。每日破晓,他便带着罗盘与高倍放大镜,徒步跋涉四十公里,深入卡拉拉山脉的矿脉腹地。他在万千沉默的巨石中穿行、叩击、凝视,只为寻找那块纹理绝对纯净、蕴藏着“月光之魂”的大理石,他坚信,唯有这样的石头,方能承载他透明的梦境。

创作初期的困境,近乎将他吞噬。连续三次尝试,皆化为齑粉:第一次,那仅0.5毫米的“纱面”,在精细抛光时骤然崩裂,功亏一篑;第二次,“薄纱”的堆叠与少女面庞的比例严重失调,美感尽失;第三次,石材内部天然的不规则纹路,无情地破坏了苦心营造的透明幻觉。绝望的斯特拉扎将自己反锁,四壁贴满威尼斯蕾丝的精微素描,甚至请来纺织女工,在他面前一遍遍演示轻纱如何从指间滑落,如何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转机降临在1848年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斯特拉扎偶然发现,湿润的大理石表面,当玛瑙轮以特定角度和压力旋转研磨时,竟能折射出一种如真丝般温润流动的光泽!他如获至宝,开创性地采用分层雕刻法:先用粗犷的凿痕勾勒出面纱覆盖下少女面部与纱幔外缘的轮廓;继而换上细如发丝的钢针,在薄至0.3毫米的“纱层”上,精雕细琢出经纬交织的纹理;最后,通过控制不同区域的抛光程度,或至臻莹润如镜,或保留细微的磨砂质感,在虚实明暗的微妙变幻中,让坚硬的石头产生了透明与半透明的幻觉。传说,为了捕捉少女低垂眼帘上,睫毛在薄纱下投下的那抹朦胧阴影,他连续三周守候在妻子安娜的床边,凝视她熟睡时眼睑每一次无意识的轻颤。安娜那脆弱而美丽的瞬间,最终被永恒地凝固在石中少女那“欲言又止的羞涩”与“叹息前的屏息”里。

当《蒙纱的少女》最终在罗马沙龙揭开面纱,围观者无不屏息凝神。人们需要手持烛火,几乎贴面观察,才能确信那覆盖在少女脸庞上的,并非轻盈的真丝,而是沉重冰冷的大理石!斯特拉扎并未追求绝对的平滑,他刻意保留的细微凿痕,在光影的魔法下,神奇地化作了纱面真实的经纬肌理;而那些被抛光至极致光洁的区域,则澄澈如镜,不仅映照出少女肌肤的细腻,更隐约反射着观者自身惊异的面容,石像与观者,在虚实交汇中产生了奇妙的对话,印证了欧洲雕塑传统中对“物质转化”的永恒探索,以冷硬之石,承载呼吸般的生命与信仰之光。

斯特拉扎的一生,将对女性之美的温柔情愫,悉数倾注于这挑战不可能的“透明”之中。除却巅峰之作《蒙纱的少女》,《晨露中的宁芙》以半透明的石材,捕捉了林中水汽氤氲、若隐若现的精灵;《面纱下的圣母子》则在圣洁与人间温情之间,以薄纱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晚年他在日记中喟叹:“我穷尽一生,只为让石头遗忘它那与生俱来的重量。”1875年,生命烛火将熄的斯特拉扎,枯槁的手中仍紧握着那枚磨砺了无数奇迹的玛瑙轮,床边散落着未完成的素描习作。他的遗产清单里,最珍贵的并非任何一尊价值连城的雕塑,而是一本泛黄的笔记簿,其中夹着一缕妻子安娜的青丝,旁边一行小字,是他毕生求索的记录:“真正的透明,是让灵魂穿透物质的藩篱。”

我站在苏州博物馆流光溢彩的琉璃展厅前,杨惠珊的《无相无无相》如一首悬浮于空中的光之诗。目光轻触展柜的玻璃,层叠交融的琉璃碎片在射灯的聚焦下,流转着迷离变幻的光晕,似凝固的朝露,又如奔腾的星河。当我的视线穿透那层层叠叠的透明介质,刹那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禅意如醍醐灌顶。那看似虚无的琉璃空间里,光被分解、折射、重组,绽放出万千斑斓,这不正是我们在尘世万象中,追逐又迷失的幻象与本真吗?斯特拉扎让石头“透明”,杨惠珊则让琉璃成为承载“空性”的容器。

走进景德镇陶溪川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工作室,吕品昌的《云骨》以近乎不可能的轻盈姿态,悬浮在朴拙的木架之上。我屏住呼吸,几乎要贴上那陶土的表面。它被雕琢得如此之薄,镂空之处竟能清晰地透映出窗外摇曳生姿的竹影。指尖带着敬畏,轻轻拂过作品那薄如蛋壳的边缘,竟能感受到空气在错综复杂的镂空结构中穿行、回旋时产生的微弱震颤。这一刻,我猛然惊觉:艺术家赋予了无形的风以可触的形态,让“气韵”本身成为了雕塑的灵魂。传统的陶土,在他手中彻底挣脱了重力的枷锁,呼应着斯特拉扎那“遗忘重量”的终极梦想。

而在敦煌研究院那座充满未来感的数字穹顶之下,艺术的定义被彻底刷新。当3D投影技术将沉睡千年的飞天唤醒,漫天的衣袂飘带如璀璨银河倾泻而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触碰那虚幻而绝美的光影,指尖却只徒劳地穿过一片微凉的虚空。恍惚间,斯特拉扎赋予冰冷大理石的生命律动、贝尼尼凝固的戏剧瞬间,仿佛正以光的形态、数字的编码,在古老的敦煌壁画中涅槃重生。这些跨越了时间瀚海、地域疆界的艺术对话,如洪钟大吕:真正的艺术探索,其灵魂永在打破,打破材料的禁锢,打破技术的边界,打破文化的壁垒,在虚与实、有与无的永恒交织中,臻于不朽之境。

米开朗基罗:永恒静默中的灵魂觉醒

夜,深沉如化不开的浓墨,将斗室紧紧包裹。书桌上,一灯如豆,暖黄的光晕温柔地覆盖着摊开的画册。铜版纸在灯下泛着微光,仿佛月光浸润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哀悼基督》图像那凹凸的纹理似乎穿透纸背,传递着大理石历经沧桑的冰凉触感,诉说着无声的世纪。

翻至扉页,一张夹在其中的1985年中国美术馆展览剪报,已然泛黄卷曲,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铅印的“意大利国宝级雕塑复制品首次来华”字样,瞬间将我带回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国门初启,西方艺术的瑰宝如天外来星,点亮了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我的眼前仿佛重现当年长龙般的队伍,人们怀揣着朝圣般的心情,涌入展厅,只为亲睹这尊承载着人类终极悲恸的圣像。

我的目光停留在基督低垂的头颅特写上。喉结处那精微的凹陷,在光影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仿佛能让人窥见生命最后一息消逝的轨迹。我想象着1498年,年仅23岁的米开朗基罗,蜷缩在圣彼得大教堂幽暗的侧堂,仅凭摇曳的烛光,手持铁凿与锉刀,对着巨大的卡拉拉大理石坯,一下,又一下。每一次凿击,都非破坏,而是神圣的剥离,是将沉睡在顽石深处的哀伤与神性,一点点释放、唤醒的过程。我翻开笔记本,郑重地抄录下他在《艺术手记》中的箴言:“雕刻是减法的艺术,我不过是让禁锢在石头里的灵魂,得以挣脱。”这句话,是他一生艺术信仰的基石,亦是所有雕塑艺术最深邃的注脚。此时,我被基督交叠的双腿所吸引。那微微塌陷的膝盖,错位而松弛的脚趾关节,无不展现出堪比解剖图谱的精准。史料记载,年轻的米开朗基罗曾冒险潜入停尸房,在昏暗与恐惧中解剖尸体,只为洞悉死亡如何在瞬间抽离生命,在肌肉与骨骼上刻下永恒的印记。这份近乎偏执的求真,让《哀悼基督》超越了宗教象征,成为对生命脆弱与死亡尊严最肃穆的凝视。

合上书页,我又忍不住再次翻开。玛利亚光洁饱满的额头在暖光下,泛着珍珠般圣洁的光影,美得令人窒息。米开朗基罗摒弃了传统宗教画中衰老悲苦的圣母形象,赋予她少女般的青春容颜。然而,在她低垂的眼角,他精心刻下三道几不可察的细纹,那是岁月无声的侵蚀,更是巨大悲恸在平静表面下刻下的、最深沉的裂痕。

我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便签上勾勒她衣袍的纹路,脑海中浮现佛罗伦萨传记里的细节:米开朗基罗常常对着镜子,举起重物,长久凝视自己小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血管贲张的形态,只为让圣母托举基督遗体时,那宽大袍袖下潜藏的惊人力量与隐忍的紧绷感,达到无可置疑的真实。“湿衣褶” (wet drapery)技法在他手中登峰造极,坚硬的石头仿佛化作了被泪水浸透的柔软织物,紧贴肌肤,流淌下垂。

我将画册微微倾斜,让灯光以45度角亲吻“湿衣褶”的油墨。凸起的褶痕如镜面般反射出锐利的高光,凹陷的阴影处则清晰地保留着石料原始的、略带磨砂的质感,触感仿佛可及。这是凿子与砂纸在漫长岁月里反复角力、妥协、升华的杰作。这惊世骇俗的技艺,让我想起故宫博物院珍藏的19世纪西洋铜版画,彼时中国文人曾用“吴带当风”来形容这种衣袂飘飘的动感,却不知米开朗基罗为了这“欺骗眼睛”的真实,曾在工作室悬挂浸透水的厚重麻布,日夜观察水珠滚落时在布料上形成的复杂皱褶与光影变化。这份对真实的痴迷,令人动容。

再次合上画册,窗台泻入的清冷月光,为封面镀上一层银辉。五百年前,当同时代艺术家热衷于用扭曲的面容和夸张的姿态宣泄悲痛时,米开朗基罗却选择了内敛到极致的庄严。圣母的轮廓保持着古典的、近乎完美的弧线,巨大的哀伤仅通过肢体细微的倾斜、衣褶力学的紧绷、尤其是那静默低垂的面容上几乎凝固的悲悯来传递。这份克制的力量,让悲恸如深海暗涌,更具穿透时空的震撼力。如同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画册附录里,当年亲历复制品开箱的老馆员回忆道:“木箱打开的瞬间,整个仓库都安静了,连搬运的工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这无声的敬畏,便是伟大艺术最本真的回响。

翻至画册末页,米开朗基罗晚年的自画像令我长久驻足。八十余载的风霜染白了蓬乱的须发,却丝毫未能磨蚀他眼中那如鹰隼般的锐利与岩浆般灼热的意志。他手中的凿子,永远比画笔握得更紧、更深。1564年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在修改未竟之作《隆达尼尼的哀悼基督》时轰然倒下,生命之火熄灭前,口中仍喃喃低语:“我刚刚开始懂得雕刻……” 这份至死方休的谦卑与对技艺永无止境的求索,令人肃然……窗外的月光正缓缓漫过书架上那尊《大卫》的石膏模型,棱角分明的轮廓在清辉中愈发显得坚定不屈。它们,连同那永恒的《哀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则箴言:唯有在静默的深渊里,最深的悲怆才能淬炼成不朽的星辰。

尾声:石头的记忆

这些被封印在卡拉拉大理石中的炽热灵魂,穿越五百年的风烟与万里的重洋,在油墨的颗粒与石料的肌理间,向我发出低语。从贝尼尼那捕捉风暴核心的动态与光影,到斯特拉扎穷尽一生追寻的“石中透明”之梦,再到米开朗基罗在静默深渊中掘出的不朽悲怆艺术,从来不是对自然的简单摹写。它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对抗时间洪流的悲壮尝试,是执拗地将瞬息万变的情感、惊心动魄的戏剧、乃至虚无缥缈的哲思,以最坚硬的方式凝固为永恒的倔强宣言。这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倔强,至今仍能在我掌心的纹路里,激起清晰的震颤。

中国的大理石艺术长河,源远流长,星辰璀璨。恢弘如唐代昭陵六骏,石破天惊的线条与写实的雄姿,不仅铭刻着战马的赫赫神威,更将盛唐吞吐八荒的磅礴气象,以石头的语言永恒定格;庄严肃穆如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以精妙入微的大理石语汇,将民族复兴路上的重大瞬间立体镌刻,其纪念碑性与艺术感染力水乳交融,铸就了近现代雕塑史上的巍峨丰碑;中山陵内,孙中山先生的大理石坐像,由法国巨匠保罗·朗特斯基采撷意大利上乘白石精心雕琢,伟人仪态雍容,目光如炬穿透历史烟云,基座浮雕生动述说着其波澜壮阔的一生,既凝聚着至高的景仰,也闪耀着东西方艺术精神在碰撞中融合的独特光华。这些跨越时空的杰作,以其无与伦比的技艺深度与精神厚度,成为中国雕塑艺术穹顶之上,永远闪亮的星辰。

然而,无论是西方大师笔下喷薄的生命激情,还是东方匠人手中流淌的千年气韵,最终都归于石头那永恒的缄默。它是最忠实的记录者,承载着人类最深沉的爱恋、最彻骨的悲恸、最崇高的信仰与最不羁的想象。当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当王朝更迭、文明兴替,唯有这些被灵魂浸透的石头,依然在博物馆的柔光下,在广场的风雨中,低诉着关于存在、关于美、关于人类精神永不屈服的故事。这,便是石头不朽的记忆,是凝固在时间长河里,人类最高贵、本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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