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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风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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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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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星空

我特意跑到城外,田野小径。

只为静静地、毫无挂碍遥望星空。

半圆月亮淡照着,有些慵懒又似乎有点倦怠。林叶间草丛里的月光便愈显敷衍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吹走。我仰头,伸长脖子,身体几乎反拉成一张弓,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搜寻天上的星星。

搜寻?天上繁星点点还用得着搜寻么?

确实需要。儿时记忆里缀满宝石般的星空怎么望不见星星的踪影?是城市的高楼遮住它们么?可我现在已经远离了高楼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我的身边是乡间小径,是初生麦芽,是瑟瑟风中摇曳飘零的落叶呀!

是高塔般雄壮的烟囱喷出的浓烟,是建筑工地隆隆声中吼起的粉尘,是川流不息大小车辆的排泄物蒙住了它们么?

星星不说话。整个夜空都不说话,包括大地,包括小草,包括麦芽,包括即将蛰伏或者已经蛰伏的虫子。

我只能睁大眼睛,高高地仰起头,伸长脖子,搜寻,搜寻,搜寻。

这不是我的夜空。不是我想要的、记忆中的夜空。

我的夜空不是如此。我的夜空美丽多了!

可要让我准确地描述它的美丽又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句子,于是也只能反复地念叨这不是我的夜空,不是我要的夜空……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像今晚这样遥望夜空了,更不知道从何时起静望夜空成了奢侈甚至惹人耻笑的事情。

我说不上来。只能笼统地说好久好久,久得已经无法用日月来计数。

终日忙些什么呢?我不由自问。

于是怅惘、歉疚、检讨一类的情绪便一股脑儿笼在心底,觉得不该冷了这星空、这月光以及月光朦胧中林草虫野的悠远和静谧。

似乎确实终日在忙,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却又分明没忙什么。不过是只旋转的陀螺,在一根硕大无形的鞭子抽打下不停地转而已。转,转,转,终日不停地转,转得晕头转向也没跳出那小小的圈,昨日也是今日,明日还是今日。

一切忙碌也不过为了锅里的米,为了柜里的衣,为了车里的油,为了兜里的钞票甚至只为了虚妄到可笑的、远的近的、大的小的许诺。

为几粒子米忙碌当然很重要,但于我而言偶尔从忙碌中抽身遥望星空也很有意义。但我清楚地知道意义这个词有时候就毫无意义,不光没意义甚至会成为众人鄙夷的理由挖苦的谈资或者排斥的把柄。

这次出来也是偷偷的,独自一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包括老人和妻子。

我怕他们嘲笑。我还没有强大到无视嘲笑的地步,哪怕稍微强大一点能像抹去风中蛛丝那样把嘲笑抹去。

他们肯定嘲笑我,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会一边笑着一边数落:多大的人了,像个孩子!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还看星空,这该是你这年龄干的事儿?

我在他们眼里一直像个傻子。更准确地说,我在很多正常人眼里一直都是傻子,呆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身边的人很看好我。因为我念书好,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他们以为我将来会有点出息。但这段美好的光阴实在太短,很快他们便发现我其实是傻子。我喜欢的、一天到晚沉迷的根本就不该是聪明人干的事儿,没有价值因而也就毫无意义。

“白瞎了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儿!”一开始,还有人替我惋惜。

我不搭话,即使见面搭个话也最多吃了喝了下地回来了一类词语——我认识的字不少,但在与他们交流的日常里其实我能调用的最多也就那么几个字儿。

他们忙他们的活儿,拉粪,浇菜,修车脚儿或者大拇指蘸着唾沫数手上的票子。我低头,或者偏一偏头,过去。

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拉着我手问我:“成天读那些个闲书本本子累不累?”

我笑,摇头。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问过我几次:“你一天到晚读啊写啊的干啥用,有人给钱?”

我笑。本想摇头最终却点头,不点头母亲会一直问下去,问既然没人逼也没人给钱为啥成天到晚不干点正经事儿?

我不明白母亲心中的正经事儿。母亲也不明白我,就像兄弟姐妹亲戚邻居不明白一样。

我不解释。但我确曾认真解释过然后渐渐消失解释的兴趣和勇气。

最难忘的回忆应该是腊月二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大年二十七。只记得那时我和哥哥还小,妹妹还没有上学,我们的家还只是两间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到顶,屋前门东边有棵碗口粗的榆树,我爬上那榆树登登几步便爬上屋顶。父亲、爷爷和叔叔在屋里喝茶喝酒,母亲在一边忙活着炸丸子,妹妹在灶前乖巧地烧锅。我和哥哥跑到院子里看星星。

满天星星!

大的,小的,亮闪闪的,怎么数也数不清。我们找牛郎和织女,我们找七星勺子,我们找呀找,却总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一颗才是牛郎织女——银河倒很好找,密密麻麻流在天上,可河两岸哪一颗才是牛郎织女?

哥哥刚上四年级,他卖弄说这一颗颗星星像不像宝石。我说像,我要摘一块最好看的装了自己口袋里。

哥哥笑。我也笑。娘和妹妹一边忙活一边问我们笑什么。

几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我时常会想起那晚的情景,低矮的屋前,树影婆娑的院子,两个小男孩仰着头凝望星空,门口射出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男孩子黑色的剪影。

这画面常令我犯痴。

哥哥早已当上了爷爷,大外孙已经上初中,小孙子也上了小学。老家里当初那两间小平房先是变成三间而后五间最后变成完整的院子。再后来村里规划院子大部变成柏油路,还剩一间多屋的空地老爹便种上了树。除了树,老爹年年都在那里点几棵南瓜栽几棵烟。

门前那棵碗口粗的榆树早就砍掉了,旁边那棵小梧桐也变成了家具。娘去年也走了,如果不是老爹在家,我真轻易不敢回去——近乡情怯是有的,但我更怕物是人非钩起内心关于光阴、生命的感慨与回忆。每次回家我总会走到老屋旁,看爹种下的树,栽下的烟,想起当年两个男孩坐在院子里傻傻地数星星……

哥哥家一对儿女都在济南安了家,哥嫂帮他们带孩子;妹妹一家在北京蜗居打拼也已经二十多年,我在离家百多里地的异地工作一晃三十年过去。老爹还在老家种他的地。他哪儿也不去,我和哥哥商量过多次不让爹种地,毕竟八十多的人了,别说邻居怎么议论,当儿子的心里就不是意思。但我们无法更改也不敢生硬地拂了老爹的心思。他离不开土地,一天到晚不论活忙还是闲,他几乎长了地里。

庄稼种了一季又一季,收了一季又一季。我知道老爹早就长成地里的庄稼,种在地里最终收在地里。

何止老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庄稼,都有一块属于各自生命的土地,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耕在那里,最终也都收在那里……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此刻我行在田间小径上,立在麦芽初生的田垄里,高仰着头,极力伸长脖子,遥望星空。

望到了秦皇汉武的车马,猎猎风中,马嘶刀枪鸣,“哒哒”的马蹄撑起一个个辉煌的朝代,然后又隐入烟尘。

望到了老庄与孔孟,风餐露宿,衣衫褴褛游走于南北西东,他们著书立说,开馆授徒,矗起一座座高峰。

望到了征夫戍卒,坐贾行商,引车卖浆,青楼红楼。

一将功成万骨枯。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

孔尚任粉墨在戏台上。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曹雪芹历尽甘苦。好便了,了便好。繁华最终一堆荒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上偶然留趾爪,鸿飞何复计东西。”我望见了长脸美髯的苏东坡似乎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你算个鸟儿,偶尔飞过而已,何必执念这里那里。

我望见形容枯槁的杜子美边走边歌,不知是自嘲还是点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望见了千年孤独陈子昂并忍不住问他,天地之悠悠,为什么唯独你怆然而涕下?

望见繁华,也望见落寞;望见热闹,更望见孤独。

人终究是孤独的。触角越灵敏越深刻便越寂寞越孤独。

星空呢?

星空灿烂,但每一颗星星都孤独,每一颗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孤独,可也正是这一颗颗孤独的星星成就璀璨的夜空。

夜深了。我笑着挥手,回到烟火笼着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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