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这个词似乎独属于秋天。
这句话当然不独适用于小小的宁阳城也适用于全国绝大多数地方:冬天太过萧索对我这个北国人来说主宰天地的似乎只有黑白两色,春生夏长固然太多蓬勃,但于色彩而言却又总失之于单调——万事万物太整齐了并不一定好,哪怕是热情和蓬勃。
不管是城市的街道还是乡村的旷野,不管是山顶眺望还是水边发呆,我的眼睛一再提醒我:斑斓,斑斓,斑斓。从色彩美的角度来看,一年四季,大自然独爱秋天。
我甚至怀疑老天爷有间专管色彩的小黑屋把各种颜色囚禁起来,只等他收到秋风的口信一下子把所有色彩释放出来任凭这些被拘囚太久的家伙醉酒似的狂欢,橫冲直撞,招摇过市,胡作非为……
“一叶落而知秋至”的谚语更多是种预报或者说招呼,真正点燃小县城秋意的首先是欣街华联门前那段路的栾树。
虽然已过霜降从节令上说马上就是立冬,但现在的宁阳似乎才有几分真正秋天的样子。
印象中栾树引进宁阳县城并没有多长时间,可它一下子就惊艳了每位宁阳人的眼睛:开花的时侯大约是夏末,串串细碎的花朵有些像槐米模样但持续时间似乎比槐米更长,绿叶掩不住的灿黄给这段路增添了某种朦胧的诗意,这种诗意只在内心里浸润着甜蜜着却又让你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表达,只觉得走在这样的路边好像被一种美好、一种温馨、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所包围;可是当某一天它团团树头突然窜出簇簇粉红的三棱形灯笼,那盏盏亮黄的、浅白的、粉红的、橘红的小灯笼一下子点亮了小县城的秋天!
难怪史铁生说栾树就是一场盛大的秋天,似乎没有栾树秋天就没有底气说绚烂。
其实绚烂绝不仅仅在于栾树的花和果实,比如此时,假如光秃秃的枝条上挤满各色的灯笼却没有叶子的衬托,那感到遗憾的肯定不只是眼睛恐怕还有内心的诗意浪漫。
簇簇、团团、串串,那挤在枝头的灯笼有的微红,有的乳白,有的金黄,有的则带着赭褐如同铁锈颜色,更多的是粉和橘红……这些颜色与树叶的绿和黄碰撞在一起杂糅在一起调配成一种妙不可言的色彩,或者简直不能说是色彩而是一个梦,一个美死诗人气死天才画家的梦。
搅醉小城秋兴的还有银杏树。
秋天大概是银杏最辉煌的时刻。小城好几条街道两旁都栽了银杏树,复圣公园和洸河湿地公园里也点缀着栽着不少。四中和我们学校的校园里都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银杏树林子。搭眼往窗外一看,也许能看到尚有不少树叶的枝条疏疏朗朗的直指天空,有几株树的叶子不仅没有落连色彩都还没有完全变黄,绿的与黄的夹杂,光秃的与繁密的互相衬托,偶尔会有一只两只鸟儿落在枝头打情骂俏——鸟儿大多是灰喜鹊或大山雀,这些鸟几乎一律都是青灰色的背和黑色的长尾巴,但它们展开翅膀盘旋时才发现竟然是一对白色的翅膀……
我有时便利用课间走进林子,立在银杏树旁抬头望瓦蓝天宇下金黄的树冠,望秋风里徐徐跌落的片片黄叶舞成金色的蝴蝶,看这群群的蝶儿伏在红色的细长条地砖上,似乎密谋集体的狂欢。
那些蝶儿更让我恍惚。它们俨然是万千个庄周醉酒后蹒跚甚至翩翩起舞或飞翔。
万千的黄叶,万千的蝴蝶,万千的庄周,在瑟瑟秋风里吟哦,舞蹈,放浪形骸。就在它们旁边,立着一个目瞪口呆意醉神迷的中年人。
我看到了庄周,我看到了蝴蝶,我看到秋日的阳光随落叶舞姿翩跹,我看到梦想一次次放飞又一次次回归大地。
梦想不只要放飞,所有的梦想还都要回归:就如眼前这群群金色的蝴蝶,就如空中醉酒后喋喋不休的庄周……
站在复圣公园的假山顶,望着山腰以及湖边那片片斑斓的树林和苇丛,望着红的叶、黄的叶、绿的叶驳杂成一片,看到湖里这种种形状与色彩的倒影,感叹着儿时羡慕的风景画也美不成今天的样子。
昨天去洸河湿地我其实是专门看乌桕的。去年就想专门拍一拍宁阳城乌桕树的美艳,只可惜去年那场雪来得实在有点早乌桕的叶子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霜雪冻僵脱落。但我昨天终于如愿以偿——在宁阳一中西边的河堤上,十多棵乌桕树与其他树杂生排列在小路两旁,那小片小片的叶子呈现的色彩令我沉迷,而在红的黄的绿的叶子中间更有粒粒串串珍珠般的乌桕籽闪闪发亮晃着行人的眼,第一次时我以为是洁白的花,到了近处捏在手里才知道那圆润润的洁白竟然不是花而是饱满的籽粒!乌桕应该是南方的植物吧,我第一次知道它还是在中学语文课本鲁迅的《社戏》,没想到今天它也来到了北方,让南北方融合在一起。
湖边自然少不了丛丛的苇和蒲草,秋天的蒲草没什么看头,但苇子的束束芦花却诱惑着人的眼睛与脚步:长的、短的、饱满的、细瘦的,灰的,白的,一束束像狐狸的长尾巴勾引着、教唆着、怂恿着内心痒痒的温存。于是便总想念一句两句诗,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它们的这份热情;女人们则更热烈,她们把自己的倩影与这些芦花挤在一起,红色的长裙配着白色的纱巾,头顶是蓝天,身后是绿水,旁边是丛丛的芦花,每一个都成了少女。少女一样蓬勃,少女一样天真,少女一样美丽。
走在松软的草地上,金黄色的落叶在脚底下簌簌作响,小路上有清洁工人在用扫帚清理着落蕊般的槐叶的细卷,那竹扫帚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想到郁达夫笔下的秋天,但另一幅更清晰的画面霸占了我全部脑海——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与伙伴们一起串杨树叶的情景,每人手里一根长铁条牵着的细麻线,我们把杨树叶串成长长的一串,哗啦哗啦在我们身后,在故乡腾起烟尘的胡同里,像我们欢笑声拖着的长长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