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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风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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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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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很蹩脚的厨师

我从小就有当老师的愿望。

说实话这和崇高没有一分钱关系,只不过眼馋当老师的站在讲台上唾沫星子乱迸,把作业本撕得“嗤嗤啦啦”响,一边撕还一边骂着娘手里的小竹竿子砸得讲桌“啪啪”山响的神气。那时我就想要是当个老师真不错,想撕谁作业就撕谁的作业,想骂谁娘就骂谁的娘,实在看不顺眼还能揪着耳朵后面的几根头发往天上提溜,恨不得把那家伙提溜到天上……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课教得不怎么样,可在惩罚学生方面简直“脑路清奇”。他总是能够想出千奇百怪的招数来惩罚我们,比如揪头发人家总是揪太阳穴旁边的几根根,逆着头发根往另一边打着漩的转圈,被揪的人就像圆规一样听话地在空中划着圆圈,一边划一边呲牙咧嘴地长号短叫……也许这种种新奇的招数征服了少年的我,以至于我们能用千万个理由解释他常常把例题讲迷糊的原因——大概他天天沉浸在招数的创新中不思茶饭,反正课本上的例题就在那儿印着,讲和看差不多一个模样。

也许当时就是被这个老师的迷人魅力所吸引,早早地在心里埋下当老师的种子。

可没想到这个梦想竟然如此遥远,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竟然花费了十二三年的光阴!

在这十二三年中我断断续续地做过各种贩子。因为家里穷我所贩卖的东西也就三四块钱本钱,比如我担着小水桶卖过豆芽,挎着菜篮子沿街叫卖青葱和水萝卜,还曾经用自行车推着硬纸箱子卖过苹果,跟着娘天刚朦胧明就步行到二十里铺从湖边上进拃巴长的白参鱼贩卖……

我曾经在很长的日子里以为自己就是个贩子,成天就穿梭在大集小集之间买来卖去。我和哥哥拉着地排车半夜两三点就出发去州城买土豆子和洋葱,听说人家大贩子是用车皮从东北运来的大土豆子,我们贩卖应该很赚钱。

到后来我和包子合伙贩起粮食,开着辆冒黑烟的柴油三轮车走街串村挨家挨户收瓜干子收玉米收麦子。在干这些活计的时候我内心长满了悲哀——自己没可能站到讲台上揪别人耳后的头发无法像那位数学老师一样孜孜不倦地钻研惩罚学生的新奇招术儿。

真的,如果这些都算得上职业那我可以骄傲地说我干过的职业真不少,走过太多太多路,挨过太多太多骂,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和事儿,但有一件事儿我始终没想明白——按理说这样走来的脑袋不应该太过死板,然而事实非常悲哀地告诉我即使到老我也无非这熊样子臭德性“狗改不了吃屎”……

 今天不写贩子也不写老师只说一说十六岁那年开始的厨师经历。

时间不算长,拢共不到十个月,然而在这十个月当中却真发生了不少故事,甚至有些故事像冬眠的蛇一样盘在我心里,说不定哪天就露出鲜红的信子,噬得我心流血倒也罢了那毕竟在心里没有外人可知,关键是常常不由地流泪,又丑又黑的汉子却经常现出小女子的矫情心思……

01

经历了两次考中专的失败后,我再也不敢妄做当个体面公家人的梦,包括教师。

我进了县招待所学厨,和我一起去的有十二三个年龄相差不超过十岁的兄弟。

我以为自己会和师兄弟们一样成为煎炒烹炸白案红案无所不通的“大师傅”,会戴着洁白的高高厨师帽往来于城市与乡镇的各种饭店里挣钱养活自己的一家子。

真的,我那些师兄弟每一个都把小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儿,在我上高中的三年里,他们都或早或晚的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而我两眼抹黑两手空空,只能茫然地望着天,忐忑着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今天是周六,又是2019年11月的最后一个日子。我突然想起那段岁月,想围绕那段厨师岁月写一点文字。

第二次冲击中专的大门碰壁后,我在阴暗逼仄的里间屋小床上郁闷了三天。然后,终于在吃饭的时候,我开了口。

“我出去找点活干。”

“往哪去?找什么活?你能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在家撅着腚种地……”说实话,我从小就害怕种地,地里的农活让我一想就内心里发怵:每当生出这样的念头,我就惭愧自己书本上学到的“扎根农村大有作为”的豪言壮语,感觉自己实在太没出息。

堂叔恰在这时走进了屋门,他听完娘的絮叨,高兴地对我们说:“真是太巧了,嫂子,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给老二找了个活干,听听愿不愿意。”

“什么活儿?”爹问了一句,顺手递给叔一根烟卷子。

堂叔把光脚从鞋里抽出来,盘在椅子上,得意地说:“学门手艺行吗?艺不压身,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不如学门正经手艺……”

“咱县里的机关招待所,我可听说正招厨师学员,这是第二期。人家第一期已经毕业了,全部分到了县委机关和厂子……”

“好啊好啊,可那得……交多少钱啊?咱怕进不去!”

爹娘都很高兴,村里大队书记的儿子就是第一批厨师,今年毕业就分到了机关食堂,挺好的事儿。

“只是第一个月交十五块钱伙食费,管吃管住,一年就出师……”

“只交一个月?”娘不相信似的又问一句。

“只交一个月,白吃白住白干活。”叔叔很确定的说。

在爹娘心里,大队书记的儿子都去学的厨师肯定是个好活儿。爹娘唯恐没关系进不去,叔叔大包大揽:“放心,我有个老朋友就在里面当老师,一句话的事,包我身上!”

堂叔的一番话像暗夜里突然爆出的一个火球“砰”的闪亮我的内心。县委机关招待所的名头一听就让人动心,如果去那里学习,那肯定就可以天天生活在县城里,我一下子想起考试前的那个晚上逛县城的情景,如果去了招待所,下了班,我就可以悠闲地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随意逛县城的街街巷巷了,我就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在灯下在公园在路边的小摊前晃悠了……

我似乎看到自己也变成了城里人,上班,下班,逛公园,在紫藤花架下甜蜜……

我很高兴,读书考学的大门已经对我关闭了,在庄稼地里混日子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做生意又似乎不合乎我的心性,也许,堂叔给我指的这条路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要走的道路吧。

“你怎么想的,到底愿意不愿意?别舍脸托人的花了钱你又三天两头撂挑子……”娘问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要干就踏下身子干,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没个长性儿。”爹也忧虑地望着我。

“我愿意。”我还能选择什么呢,生活有时就这么操蛋,不是你选择什么,而是什么选择了你。

于是,第三天,我由叔叔领着,带着被褥进了县招待所,去找了他那个关系,开始了我的厨师生涯。

02

报名,交费,填表,然后健康查体办证,半天忙碌过后,由人领着分宿舍,四个人一个单间,每一个房间都那么干净整洁,这一点让我惊喜万分。

安排好宿舍,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后,大家便被人召集到大餐厅里开会。

这期学员一共十二个人,全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除了两个孩子是县城里的工人子弟,其余的都来自乡下不同的村子。来到这里学习,大家的脸上都挂着喜气。

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餐厅!玻璃窗那么大,地板水洗的一般亮,每一张餐桌排得那么齐,餐桌上全铺着洁白的桌布,餐桌中间全放着漂亮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各色的花……

先是一个胖胖的领导模样的人在大餐厅里给我们讲话,除了我们十二个厨师学员,一起开会的还有新招的几位负责餐厅和房间的服务员,她们清一色十七八岁的周正女子。

”首先得祝贺大家来到这里,这里可不是谁想来就来的。能来,说明你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这是你们的福气。咱们这里是属于县直属机关的招待所,是咱们县对外招待迎宾的最大单位,曾经接待过省委书记,人活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见省委书记?你们就有可能,好好干,学好了留在这里,不光可能见到省里的领导,就连中央的领导也有可能!“

大家热烈鼓掌,兴奋之情溢于脸上。

“来咱这里,不问你读了多少书,认识多少字,也不问你流了多少汗,滴了多少泪,只看你最后的本事。挨的骂风能吹去,学到手的本事风吹不去。分家能分房子分粮食分地,可谁也分不走你身上的本事!……”

“大的事我不说了,来这里学本事的小伙子们,进了这个门就不用担心混不上媳妇了,只要不是你挑花了眼,不出三两年,都能把漂亮的媳妇娶进门,还从没听说在咱这里干活的小伙子打光棍……”

领导挺能说,说得每一个小伙子欢呼雀跃热血沸腾,手掌拍得震天响。

领导讲完话,给我们一一介绍老师——这里竟然不叫师傅,也像学校一样称老师,后来我才知道这称呼因人而不同,他们同事之间叫对方也称“老师儿”,可那“师”字的话尾收得很轻,带着卷舌的儿化音,一带就过了似的,类似于师傅或者同志的称呼。可如果哪个学员也跟着这样叫,那轻则挨一顿明骂,重则受十天半月的冷脸子。学员怎么叫呢,那得规规矩矩地像学校里一样叫老师!

领导讲完话走了,老师领着我们进入厨房——这才是我们学习的课堂!厨房真大,要比家里的五间大堂屋还要大,一进厨房门,迎面就是两排高高的柳木墩子,圆滚滚的柳木墩子支着三根腿,每个柳木墩子上插着一把大刀,远远望去,那整齐的柳木墩子上插着的明晃晃的大刀煞是威风。

老师把每一个人领到菜墩子前,像某种仪式似的把插在墩子上的大刀拔出来,交到学员们手里。

“打仗要有枪,上学要有书,吃饭要有碗,我们这一行的当然要有刀,这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什!拿好自己的家伙什,敬它,爱它,耍好它,它就是我们行走天下的本事!”

“进了这个门,领了这把刀,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别给我惹事闹乱子,少他娘招惹餐厅的服务员,漂亮不漂亮那是人家长的,骚不骚气的也和你无关,谁他娘的搞出了什么事,一律开回家去,饭碗没了不说,丢人可是大事!”

03

“我一定要当一个好厨师!”听着胖领导眉飞色舞一番话,我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虽然身份是学员,可我们的宿舍竟然和正式职工差不多——他们一般是两人一间,我们是四个人一间,那地板全是水泥地,平整而光滑闪着青光,那墙壁雪白雪白的,和家里那泥土混着麦秸刷成的暗黄色的墙一比简直透着天生的富贵气,尤其那床,那统一配备的被褥还套着雪白的床罩床单子,“XX县直招待所”五个鲜红的大字更让我们欣喜不已,似乎我们已经成了正式的一员。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就忘记了校园,忘记了那让我连续两年碰壁的中专考试。“好好干,当一个好厨师。”我又一次提醒自己。

这一天下来,我们所有学员都沉浸在高度的兴奋里。大家都是二十左右的孩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拘束,三言两语之后,大家便成了朋友,和我一屋的三个人中,一个峰,一个东,我们一见面就很投缘,闲扯了不几句,便熟得像多年不见的兄弟。

在我们眼前,在我们的嘴里,在我们的脑海里都有一种美丽的风景——白天老师们也说了,一年毕业,我们只要考核合格就都能拿到三级厨师证,再干上三五年,就有可能变成二级,然后一路走下去,成为一级,成为特级……假如哪一天成为特级厨师,那省城甚至北京的大机关招待单位就会抢你!

“我们不是伙夫,是厨师,正经八百的厨师!”我分明看到自己戴着高高的厨师帽,在洁净如画的操作台上如鱼得水地展示技艺。

“九哥,你以前干过什么?”峰子睡不着觉,小声问我。

“光上学了,什么也没干,你呢?”

峰子腼腆地笑了笑:“我不喜欢上学,初一没上完就下学了,一读书就头大,不是那料。跟着村里人在外干了一年零活,瞎闯……”

瞎闯,兄弟,我也在瞎闯,只要闯不出名堂就都是瞎闯,这不怪我,也不怪你。

峰子停了一会,又问:“你有媳妇了么,哥?搞过对象么,嘿嘿……”

我暗中叹了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模糊或者清晰的影子。我摇了摇头:“没呢。你搞过?”

“去年干活的时候搞了一个,比我小两岁,抽空我带她来,你也该找媳妇了……”

“我想,可人家媳妇不想,唉……”这句感慨倒是完全发自内心。

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出韦那张白净净的脸,高挑挑的马尾辫,明亮亮的眼;然后那白净脸突然又变成赤红脸大洋马一样的女子——村里算命的王虎臣还有我那位瞎子表舅爷都给我算过命,他们一口咬定我要做生意,要娶一个东南方向的红膛脸的高壮女子。

第二天一开工,我便挨了一顿骂。

骂我的老师个头不高,身材精瘦,姓邵,看年龄也就三十多岁。背地里听人说过,他虽然个不高,脾气却属炮仗的,典型的遇火就爆。

一进厨房,每个学员的菜墩子上都堆着一堆蒜。

“把蒜瓣切成片,然后切成丝,装在盘子里。听我说,左手虚按蒜瓣,手指拱成弧形,指关节紧贴刀面,刀的高度不要超过指关节,就这样,看我!连贯动作,千万不要高过指关节,别切手指!”

一番训话过后,邵老师放下刀,在学员中间游走,时不时地说几句,骂几句,甚至轻轻地踢几脚。

“你!停下!怎么拿的刀!”那炮仗嘴里吼着,快步向我走过来。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怒气冲冲地过来:“右手!用右手!知道哪个是右手吗?”

我当然知道哪个是右手,可我天生左撇子,从小到大不论干什么都习惯用左手,甚至包括写字。

我小声解释。他瞪我一眼,根本不听我解释:“换右手!”

我笨拙地拿着刀,左手摁着蒜瓣,心里暗暗地骂:“拃巴长的个子,瘦得给鸡样,脾气倒不小,哼!”

第一次用右手,何况是拿刀,而那厨师刀和俺家里的菜刀简直大一倍。我拿在手里直发飘,瘦鸡看我拿刀切蒜瓣的样子,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嘟囔着什么就离开我老远……

蒜瓣子太小,太滑,我一手拿刀,一手还得按着蒜瓣子,两手根本顾不过来,那蒜瓣子又小又滑,一不小心就滚翻下菜墩,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刀就割破了我的手指。

瘦鸡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却一下子读出了嘲讽,似乎在笑我这手早晚会被割破一样。

当然,割破手的不光我一个。厨房里时时传出惊叫声,然后一个个地捏着流血的手指,在老师的呵斥中包扎。

“厨师第一关便是刀工,没有刀工谈什么厨师!好好练,越怕越切手,等到不怕了,也就练熟了!别蝎虎,淌血很正常,别娘娘们们的,包好接着切!”

我瞪着瘦鸡,满肚子气:“蒜瓣这么小,一刀拍碎就是了,为什么偏他娘的切成片,然后再切成丝!”

04

一上午,大家在菜墩前几乎没移动,如果说移动,那就是呲牙咧嘴地捏着流血的手指去水池子的水管子前冲洗包扎,然后又在瘦鸡的吼骂中回到菜墩子。

“好了,先这样,准备吃饭!”瘦鸡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菜墩子上和盘子里装满了粗粗细细的蒜丝、葱丝和姜丝。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就少了昨天的喜气,一个个像受了伤的散兵游勇,蔫蔫的。

饭很好,菜更丰盛得让我们惊讶。

“饿死蜘蛛,饿不死伙夫。干咱这一行,吃好肯定没问题!”几位老师坐在一桌,他们的饭菜和我们一样,只是多了一瓶酒。

大家吃着菜,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这样的饭和菜,即使过年过节吃喜酒席也没这么精致!我一边吃着饭,扭头看了眼瘦鸡,一边纳闷这天下怎么还真有喂不肥的猪。

更让我尴尬的是下午。

听瘦鸡说,下午我们要鸡杀老鳖甚至杀鳝鱼…… 下午上班,照例是切墩,大家腿肚子站得僵硬,不时地前后倒腾着腿儿活动,时时把手插到腰里,呲牙咧嘴地晃着身子。

大约快五点的样子,老师们一声喝:“拿好自己刀,去杀鸡!”

我还从没杀过鸡呢,一想到鸡在血泊里胡乱扑腾的样子,我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厨房西边,有一个拱形门半封闭的小院子,里面一拉溜水龙头,水泥地上挣扎着一大堆捆着腿的鸡。

“杀鸡,宰鱼,剥兔子,凡是要下肚的活物,你们都得会收拾!”瘦鸡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随手提溜起一只鸡来,“看我的样子,左手拎着两翅膀,把鸡头反弯过来用左拇指和食指捏结实,是不是露出了鸡脖子?大家先用手摸一下,感受一下它们的气管在哪里,什么?看不到,你他妈不能揪鸡毛?把毛拔掉不就看到气管在哪里?”

瘦鸡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斜着眼看那挨骂的揪掉了鸡脖子的毛,然后他让大家拎着鸡,逐个检查,我正在原地迷瞪呢,屁股上挨了瘦鸡一脚:“解开绑鸡的绳子!犯人临死也得解开绑绳啊,先割断腿上的绳子。你怎么拿的?两个翅膀和鸡头都在一个手里,右手是要拿刀的,换成一个手!”

我笨手笨脚地划开鸡脚上的绳子,在瘦鸡的吼骂声中瑟缩着胆子模仿别人的样子:”你看笨得这熊样,这哪是杀鸡,给他妈挖山差不多!“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肚子里把瘦鸡的女祖宗问候了一遍。

他转向大家:“看好,一刀下去,要准,要狠,更要有分寸,别把鸡头割下来,也别割手!”

瘦鸡中气十足,嘴里骂骂咧咧。我怀疑他这暴脾气加臭嘴,估计得没少挨揍。

“一定要摸准气管,杀鸡的时候要割断气管,气管和血管是紧贴着的,割不断气管就杀不死。摸准了吗,下刀要果断,别他娘的拉锯似的来回扯,开始!”

他一边说着话,手起刀落,鸡被扔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蹬腿死去。

“几秒钟的事。瞪什么眼啊,杀啊!”

先后有鸡被扔在地上,有的鸡挣扎了几下死去,杀鸡的得到一声夸,有的却迟迟不死,一直在痛苦挣扎。

“这个就是没割断气管,谁干的,捉住重新杀,看看割气管了么,笨不死你!”

“一刀是杀,两刀是折磨,三刀杀不死那是丧良心,早上路早安心,知道吗,三刀杀不死,那说明你与鸡上一辈子有仇哩!”

我一手提着鸡,两腿抖个不停,看着地上的鸡,看着满地的血,我的心里全是鸡痛苦的样子。

“看什么看,杀你的啊!”瘦鸡的呵斥远远地射了过来。我一刀下去,皮都没破,又一刀,血流出来了,我吓得要扔。瘦鸡一步赶了过来:“不行,刚划破皮没割着气管呢,再割!”

皮肯定是破了,因为我已经看到殷红的血滴到地上,我的手不停地抖了起来,腿不停地抖了起来,整个身子不由地抖了起来……

”你哆嗦个啥了!怂包!你摸摸鸡脖子,气管断了么?“瘦鸡气得恨不得跳了起来。

我用手一摸,确实,气管还好好的,于是又一刀下去,觉得割断了,就一下子把鸡扔在了地上。

那鸡在地上打了个滚,一下子站了起来,围着小院子跑,躲着人的围堵,昂着头,嘴里“咕咕咕”地叫着,像得胜的将军嘲笑战败的敌人似的。

瘦鸡骂了我一声,忍不住气得笑了,大家哄得笑了起来。

大家的鸡都杀死了,只有我那只还将军一样昂着头跑着。

我又气又羞,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逮啊,没人替你杀,我倒要看看你几刀才能杀死!”

我弯腰捉那鸡,好不容易在大家的帮助下,捉到手里,又一刀抖抖地下去,鸡终于挣扎了一会,死去了,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五刀啊,五刀,你老人家有本事,整整用了五刀才杀死一只鸡。今天让我开眼了,以前我见过最笨的是三刀没杀死一只鸡,你他妈用了五刀,整整五刀,你有本事!”

大家又是一阵笑,从那以后,大家喊我“五刀”,也有的家伙连名带姓的喊我

“九五刀,走了,吃饭去!”

“九五刀,过来打一把,三缺一!”

也有人省事,直接喊五子。时间长了,不要说大家,我自己都快忘了原来的名字。

05

晚上我们学员也是可以喝酒的,酒不用花钱买,而且还都是好酒,全是酒桌上剩下来的,虽然按规定整瓶的酒一律入库,但在收拾桌子的时候,我们常常和服务员做点手脚,偷偷地把酒打开,或者干脆藏到背静的角落里。

大家围坐一起,干活时的严肃消失了,瘦鸡的骂声变成了玩笑声,学员中有几个精明的家伙常常会想着法子给老师们套近乎攀亲戚敬酒,而我们也常常边喝酒边聊这一天发生的故事。

我的情绪不高,这一天下来我已经发觉,自己不光是左撇子,干什么都显得很笨,脑子也完全没了读书答题的灵透劲儿。挨批挨骂倒也罢了,师兄弟们之间的嘲笑也并不全当回事,真正让我郁闷的是感觉,虽然只是第一天,可这头弄得很不顺,切墩的时候一遍遍被老师责骂,杀鸡的时候更成了大家的笑话。我沮丧而压抑,和几个灵透的相比,我完全就像个白痴,明明很简单的事儿,人家一点就通,可到我这里脑子不会转圈,手也不听使唤似的,全成了大问题。我突然想起在学校笑话包子的“榆木疙瘩”,在这里,我完全就是点不透的榆木疙瘩。

大家笑着,闹着,喝着酒。

我也跟着笑,悻悻地像局外人一般,跟着别人把酒灌进肚里。 除了上班,我大把的时间就是逛街,逛街回来就枕着叠好的被子看小说,我索性不理那些怪话,并用自己的行动垒起一道无形的墙,把自己严实地隔在文字的世界里。

大街上人来人往,上班的,下班的,领着孩子玩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除了我自己。

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快乐,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一样。我怀疑自己又陷入到刚刚下学时的那种状态,怀疑自己得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怪病,担心哪一天会暴发,走火入魔。

他们说得没错,招待所对门是县立高中,那可是全县最好的高中,能到这里来上学的如果不是优秀的成绩,那就必须有过硬的关系。课间饭空的当儿,常常有学生戴着明晃晃的校徽溜到招待所里玩,男男女女的,兴高采烈的,我看着他们胸前的校徽,内心里总会生出怪怪的情绪,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他们,胸前配着明亮的校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对着黑板与大家讨论问题……当幻想消失,我望着那些学生的背影,怅惘地低下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越是不高兴的时候,我越是频繁地想起曾经的初中,想起曾经的班主任和要好的同学。

想起这些,酸涩包围了我,苦闷包围了我,忧伤的阴影便也团团包围了我。

火山的岩浆一旦积聚到某种程度,迟早会喷发出来,人的情绪也是如此。

“咱不认字,不像人家想着考状元……”

“你狗日的说谁?”

终于有一天,我在床上看着书,当小张子又一次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时,我翻身坐起,顺手把书本砸了过去。我说过,我打架的本事不算大,但我从来不缺少打架的勇气和冲动,屋子里乱成一窝猪,大家好不容易把我们拉开,我们收拾着自己凌乱的衣服,嘴里骂着对方的祖宗三辈,发泄着各自的怒气。

打了这一架,我内心反而电火闪过一般清楚起来。我突然想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我内心里其实一直有那么一条路,虽然它平时只是深深地隐在日子的角落里,从来没像今天那样清楚地展开过,但打完这一架,这条路就那么一下子跳出了角落,“豁”地一下铺在我的眼前,占据了我十八岁的全部生命。

我还是得上学,我最喜欢的还是上学,读书,考试,然后过自己一直梦想的日子。

我强迫自己静下来,先把这强烈的冲动压下,反复地琢磨,然后又一次坚定了这种想法,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直就藏在我心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看到对门学生胸前的校徽时微妙的情绪。

我想得很多,很忐忑:学厨师这条路虽然不快乐,但熬过一年就能分配到厂子里,就能安稳地挣钱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而上学,却充满了更多的未知……

我该怎么办?

一个人内心的念头一旦活了过来,你就很难把它压抑下去。经过这三四个月的折腾,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天底下谁也不是谁的上帝,亲戚朋友不是,兄弟姐妹不是,甚至爹娘也不是,一个人首先应该活出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要去管别人的流言,不要去看别人的脸子。

既然已经明白,就做一次自己的上帝吧,把命运的决定权交给自己。

于是,轮空的另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偷偷地把课本带回了招待所,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办,但我想着先复习一下放下的功课,离中考还有不少日子,总会有法子的!

想清楚这些之后,我的心变得平和起来,上班的时候,不论老师让我做什么,我都痛快地答应,哪怕只是最琐碎的剥葱砸蒜,我也没有半点犹豫。

我不在乎别人的闲话了,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只要下了班,我就把自己摊开在床上,看以前的习题。

06

也许命运就这样奇怪吧,就在我坚定了读书的想法后,大概离中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某一天,我初中复习班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找到了我。

这简直是刚想睡觉天上就掉下个枕头来。看到老师的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颤声和他打了招呼,就激动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还想不想上学?我一直为你感到可惜,我今天先是跑到你家,才知道你来这里学起了厨师。”

“想!”我几乎脱口而出,心里猛地一热。

“还有个多月就中考了,你能不能跟我回去参加考试?”

“还能考吗?”

“中专是很可能没法考了,现在越查越严,但我们可以试一试,先随着班里复习参加预选,如果能够过关,再想办法。”

我想了又想,最后给老师说:“我直接参加预选考试吧,老师,你给我报上名,我就不回学校复习了,我不想告诉家里……”

老师明白了我的想法,我落榜后他曾经到我家里做过爹娘的工作,他知道我所面临的是什么困难。

沉默了一会,他犹豫地说:“要不你在这里请个假,就说家里有事,如果预选上了再给家里说,预选不上你就再回来继续当你的厨师……”

回校复习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能回去。因为一旦回校上学,其他费用不说,吃喝首先就是大问题,既然不给爹娘说实话,肯定没法张嘴给他们要钱,而在招待所里,根本不用考虑这些问题。

“我可以替你垫这两个月的生活费……”

“不,不能这样,老师!”

最终,老师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先在这里自学,预选前一星期我回校参加考试。

“这样能行吗,落下一年的功课了……”

“没问题,老师。我尽最大的努力!”

生活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放松起来,快乐起来,像迷路的羊羔终于找到了羊群,“咩咩”地撒着欢儿。

就这样,我又一次通过了预选——这让老吕兴奋不已自豪不已,他和他的同事们不止一次地夸奖,说我中断了一年,只提前来学校复习了一星期,没想到竟然真能通过预选考试,又一次拿到了中专考试的指标。

通过了中专预选后,我就收拾了被褥离开了招待所,结束了九个多月的厨师学徒生活。

从此,社会上少了一位不中用的厨子,校园里多了一位很平庸的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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