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车厢里,一位白发老人引起我的注意。
他紧靠车窗,脸几乎贴成车窗玻璃上的一幅画,留给车中人的只是一个雪白的头颅。他出神地看着车外,似乎想把一切都装在脑子里。
旁边坐着的应该是他的儿女,因为他们不断地提醒那位老人喝水休息甚至还不时握握老人的手捏捏老人的胳膊。
但老人对这一切似乎没有知觉,他始终以那种外人看来很别扭很累的姿势坐着贴着看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无雨清明,窗外春光明媚,路上行人如织。
有人在阳光下嬉戏追逐,靓男俊女或三三两两,或成双入对,他们在享受春光享受生命享受爱情。
有人提着水果,带着花花绿绿的冥币祭品,前往自己的祖坟祭拜追思。
而那老人,此时却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雪白的头颅在车窗玻璃上一抖一抖的,满头的银发如秋风里的衰草瑟瑟发抖。子女们忙了起来,有的轻轻地拍着老人的后背,有的帮老人扶正身子,动作虽然轻柔却又坚决,让老人的头靠在座位上,两个女人——可能是女儿吧——慢言细语地安抚着老人,车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想帮忙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从老人的儿子嘴里,我终于知道了老人的情况。
老人是东沙河人,从他十二三岁随着逃荒的人群到了东北,距离现在已经是六十多年。在这六十年的岁月里,他吃尽了苦,成了家,有了儿女。年龄越大,早已模糊的老家反而越来越清晰。关于老家的梦做得越来越多,甚至到了一合上眼睛便是梦,梦中有他爹娘模糊的影子一次次喊他的小名。
他一遍又一遍念叨。念叨回家,念叨爹娘,念叨得儿女都悄悄聚在一起担心他出了问题。
他们开始一次次写信,可那些信不是被退回便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也难怪,他只知道人们喊他爹“三筐子”,也不知道这“三筐子”到底是小名还是绰号。他早忘了村子的名字,别说走时才十二三岁,光这六十多年风尘会淹没多少东西!
他一次次闹着要回老家,找一找活了十二三年的那个村子。他心里知道爹娘早已不在了,不然他们不会一次次进入梦里呼喊他,他甚至怀疑自己也活不多少日子。
哪怕只在祖坟前磕几个头,在爹娘坟前喊那么几句。
回家简直成了老人的信仰,也成了儿女无法回避的现实。终于儿女儿媳孙子孙女大部队集结在一起跟着老人坐上了火车,然后客车。可是五六天过去了,千打听万打听,老人就是没有打听到自己记忆中的村庄,更没有打听到“三筐子”这个人任何消息。
越打听心越凉,脸上堆积起层层忧伤。他以为会找到叫老家的那个村庄,可眼前一切已经完全没了他记忆里的任何印象。
他还想带儿女到祖坟上上一炷香,烧几卷纸,磕几个头。可哪里想到奔波四五千里折腾七八天,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唉,人要是找不到来时的路,那该去的时候又能归向何方?
找不到埋葬爹娘和祖宗的林地,连泪水和哭声似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当年逃离时十二三岁的他没想回头,只知道往前走找个能吃上饭的地儿活下来。即使回头,看到的也不过是破败和苍凉。
有句话他没告诉孩子们,故乡埋葬着爹娘和祖宗不只是他来时的路,也是漂泊灵魂的永远安息地。
车里很静,只听得老人小声的抽泣。
窗外阳光灿烂,可每个人内心细雨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