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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风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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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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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鸡的非正常死亡

1

那只浑身黑透的大公鸡死了。撞树死的,样子很惨。如果不在现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只鸡有如此大的力量。满院的鸡乱成一团飞上树枝飞上屋顶飞上墙头“咯咯咯”叫个不停,鸭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木木地伸长了脖子。

绝非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直觉告诉我临时起意的冲动绝不可能迸出这么大的力量,而迸发这股力量的内心又该是何其决绝。我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为一只鸡的死鞠上一躬。这在正常人看来相当可笑相当愚蠢不可思议。

死去的大公鸡后来给我抱怨说没一只鸡想到悲壮都只想到了惨。

“确实惨。”我并没有因为鞠躬就对它安抚。鞠躬可能包含很多意味比如震撼、敬佩与尊重唯独不包括怜悯,“你指望那些鸡能想到悲壮原本就是惨。”

它把自己死成了展览。与己无关的悲剧最易诱发过度的热情与慈悲。各种各样的鸡、鸭和鹅围了过来。我相信消息散开更多的鸡鸭鹅在赶来的路上。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喜笑颜开奔赴一场豪华的喜宴。

我问它想到过这种结果吗。它不屑地瞥我一眼,刀锋的寒光削得我猛然一缩。

“屁话。死都死了,还什么结果……”

观展的鸡鸭鹅看了一阵,摇头,叹息,渐渐散去。

“妖孽。活着就是妖孽,又这样死……”

众鸡点头如啄米附和从没见过浑身黑成这样子的鸡,绝对妖孽。

墨玉,火,闪电。为了形容大公鸡它们在肚子里翻转一个个比喻又迅速打碎。这么美的比喻用到自己同类身上让它们不舒服,与其说它们想到比喻倒不如说这些比喻绑架了它们。它们不愿意相信天底下尤其自己身边的同类竟然会长成这样的颜色。它们只知道亮可以耀眼,黑成一团火刺眼只能是妖孽。

它们实在不明白大公鸡为什么这样死。它们并不悲伤甚至隐隐有种胜利者的喜悦,但它们的神情绝不流露半分只是嘀嘀咕咕的悲悯和感慨泄漏活着的优越。

鸭也不明白。鹅也不明白。圈里那头被搅得无法睡觉的猪好像也不明白,它一直在咒骂。骂死的,骂活的,骂鸭和鹅,好像也骂人。

这样的消息不光腿脚飞快且极容易受孕并在眨眼之间繁衍叠代简直爆炸出万千子孙。

那只被嘲笑了两千多年的兔子诡异地笑了,身子轻松眨眼间抖落满天的云。把兔子拣回家的宋国人也笑了,笑得满脸泪,泪水淋湿的衣襟如风雨中的树叶子。

兔子笑完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悲壮!”兔子热泪潸潸。

“壮则壮矣,莫如说悲戚和悲怆!”宋国人幽幽感慨。

兔子不解地望着宋人。

“悲壮这个词儿与其说形容这只鸡不如说形容你自己。但这种悲壮谁懂?你所以为的悲壮死成了大家眼里的笑话悲戚不悲戚?如果说悲壮与悲戚都指向个人,我用悲怆这个词更多指向文化。集体的,民族的甚至种族的历史和未来!”

无语。泪水风干,空气里带着古老的腥咸。

没有谁知道大公鸡为什么这样死。就像两千多年过去了没有谁知道当年兔子为什么这样死。没有谁知道那位宋国人为什么会一天到晚傻傻地蹲在农田里守着那棵杀死兔子的树。

2

“活着就是网,巨大,笼住一切。被设置,被规定,被操纵。我恨死了这张网,被愚弄的感觉特别糟糕。”

死了的大公鸡说这话时依然愤恨不已。愤怒的表情让我不难想象它四处乱撞头破血流却死不改悔的疯狂,也想象到同伴们劝它避它恼它憎它如仇敌如妖魔的悲哀与恐慌。

“为什么要想这些,你不过是只鸡。”

“所以我憎恨自己,但我无法控制。其实——你何尝又不是鸡?”

我无语以对。是啊,我又比一只鸡高明多少?

“你知道自己的悲剧么?”

“当然知道,但又怎样?”大公鸡摇头,无助无奈却又似乎充满对我疑问的怜悯与揶揄,“更深的悲哀不是知道或无知而是明明知道却无力改变。”

我懂。所以用使劲点头夹着叹息还不由地手掌重重地拍打膝盖来回应它。对啊,知道悲剧又有什么用,如果说混沌无知尚可拉来自欺抵御一阵,发现或知道真相反更容易把自己推向悬崖绝壁。很多时候,很多事并非知道就能解决。认识自己,否定自己,推翻自己。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这样活着更痛苦?

它告诉我它也想像其他鸡一样一天到晚只关心土里能扒拉出几只虫子或者粮食,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己多吃最好把其它爪子扒拉出来的食物都抢过来吃。它说它知道鸡的快乐是吃饱喝足但更高兴的是自己吃饱了看别的饥渴的样子。自己吃饱喝足最多算是八分高兴,吃饱喝足后看别的鸡饥渴那高兴劲儿马上就成了十分。

我知道它说的是真话,可嘴里还是不由“嘁”了一声剜了它一眼。

“不用那么瞪着我。真话总是难听的。”

它说它确曾鄙视过它们,这种鄙视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解释。近乎本能。虽然它终日和它们混在一起没有任何事实能说明自己有什么高明,但它就是鄙视它们鄙视它们的生活。它羡慕大雁、天鹅和雄鹰甚至不止一次安慰自己也许就是生在了鸡群里的雁或鹰就像那个丹麦人编的混在鸭群里的白天鹅。

“说实话这个安慰像麻醉剂更像兴奋剂,虚幻的侥幸甚至让我觉得这一定是事实。但终于有一天幻象消失,我就是一只鸡而不是生错了地方的鹰和雁!”说到此处死去的大公鸡似乎活回了当初,尴尬和痛苦让它不停地摔打趾爪和翅膀。它说残酷的真相让它浑身发冷,它清楚地知道再怎么羡慕也无法飞到高空去,属于它的永远只有庭院、沙土、草窝、屋顶和墙头。它说自己原本就该和别的鸡一样关心草籽沙粒虫子或者母鸡,眼睛就该一早到晚盯着沙里土里窝里圈里然后把时间用在挠、扒、刨和啄上,高兴或者郁闷时踩几只母鸡。“明明是只鸡却整天想着飞……也不怪它们骂我烦我。”

“不着调的鸡!”

我说它的痛苦并不在于雁和鹰也不在于只是一只鸡,出生对任何一个生命来说都不是商量而只是事实。真正折磨你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态度。比如你明明是鸡却不能像其他鸡一样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有能力飞过高墙却又无法杀死心里那个像鹰、雁、天鹅一样翱翔高空的疯狂。在鸡群却不屑鸡的生活,内心不屑却又无力像雁与鹰那样摆脱。

“这就是你最大的痛苦,也是你悲剧的源。你永远不会合群所以落落寡言,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朋友也许只有一个它叫孤独;你没成就感,挫败感却如影随形像毒蛇吐着红信子缠绕着你。每一个夜晚对你来说都是生死决战。每一个早晨都是死去活来劫后余生。”

大公鸡惊愕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

你懂个屁,别在这里西北风刮蒺藜连风带刺儿。我确实努力改变过。但我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这种努力让我更痛苦,越努力越痛苦,最后连自己都憎厌自己。

你们人常说认识自己改变自己接纳自己,如果实在不能改变就妥协与自己和解。这都是屁话塑料花一样漂亮却没有任何味道。认识自己是困难,怀疑自己是苦难,而试图改变自己是什么?死难!我作为一只鸡都明白这个理儿。难道你们竟然还比不上一只鸡?

难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比鸡鸭狗猪一类的更聪明:我想。

没有比怀疑和否定自己更痛苦的事。当初信得越虔诚就会疼得越真切。要是哪天你把曾经的相信与坚持完全踩在脚底下世界就塌了。什么是黑暗?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就是黑暗。所谓的死不过就是掐灭自己所有的光陷在黑暗里。当你掐灭了所有光依然止不住胡思乱想,那就是生不如死。

我突然特别讨厌它。倒霉,今天怎么又被这个死鬼给缠上了。天天听这样那样的人在耳朵边絮叨已经够烦了,难道还要听这只撞碎了自己脑袋的鸡给我鬼扯布道?

“死都死了还如此聒噪,你给老子闭嘴。死去,彻底地死去!”

大公鸡高高地昂起了头:“死哪有那么容易。如果围绕你的议论和憎厌没有消失……这可是你说的!”

话还在耳边咆哮,它却一翅子飞得不见影子。

3

我烦恼地起身,抖了抖身子似乎把烦恼和晦气都一下子抖落。

穿过几条街,天色渐暗,麦田里被人盗得七孔八眼的汉大墓已经隐约楼阁亭台人影幢幢。我知道自己来到村外尧陵禅寺公孙树旁。

公孙树到底有多大年龄我没有兴趣探究,八百或者一千甚至更多对我而言不过是数字。我只听说闹长毛的曾在树下起誓,树上曾吊死过闹事的“穷鬼”也枪毙过民愤极大的“二鬼子”,一些成了事的“穷鬼”后来又变成牛鬼蛇神跪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还有一个“偷汉子”的妇女被抓了现形脖子上挂只破鞋被村里人吐过唾沫。

人们怕它。敬它。逢年过节就带着香火和膝盖来树下祈福,祈求公孙树保佑自己长命百岁保佑家人飞黄腾达逢凶化吉。公孙树枝条上缠满了祈福的红布条,树前空地上除了香灰、黄表纸的灰烬就是酒的残渍。

赫然发现大公鸡竟然在树下喝酒。准确说是它与一头猪、一个男人坐在树下石礅子上喝酒吃肉。

虽没像评书里说的那样撮土为香歃血为盟,但从它们喝酒的兴头看俨然在老戏新做桃园三结义。

大公鸡自然是老三,但我没想到那头獠牙外露的公猪竟然被推在了第一。

“我一直是王二的,很二很二。”男人笑了笑,大杯子酒一饮而尽。

“其实人一直很二。倒是你,兄弟,只是被他们当作二。”公猪大大咧咧与男人开着玩笑,“千篇一律的江湖,二的灵魂最有趣!”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誉。看来我应该改名,以后再写东西不能再称王二,改称王被二。”

“大哥的传说就是不老的江湖。”一大杯子白酒下肚,大公鸡红得不只是冠子,两只眼睛宛如暗夜里的红宝石。

他们惺惺相惜。他们放浪高歌痛哭流涕。酒入肚,泪挂脸,翅膀、蹄子和手臂拥抱在一起。

鸡兔同笼,鸡同鸭讲,为虎作伥,狼狈为奸,牛嚼牡丹,焚琴煮鹤,狗撕猫咬……它们显然喝高了胡言乱语。

“大哥从不尿那帮货的白眼嘲讽,冲破棍棒刀枪的围剿潇洒成神话;小弟虽没撞开那张网决然赴死却也获得新生;最尴尬的是我王二,向往江湖却始终俗世沉沦……”

夜已深,麦田里汉大墓灯火辉煌,寺院里公孙树的粗细胳膊全摆了筵席觥筹交错,树下他们兄弟三个依然狂欢,孤独的似乎只有我一人:既非鸡鸭鹅猪,人群里形单影只,现在眼看着一群鬼狂欢却又无法融入到它们队伍里。

读到这儿的朋友一定会骂我胡编。大公鸡早已经死了,再说哪个人看到过大公鸡喝酒吃肉,更离谱的还和一头猪一个男人混在了一起。

我接受你的骂声不做任何反驳。我当然知道大公鸡早已死了一头碰在树上就死在我眼前。但它确实在喝酒,我看到那个男人和猪第一时间就猜到是王小波和他特立独行的猪兄。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相信声名赫赫的作家竟然与一头猪、一只鸡在同张石桌上饮酒吃饭。我之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王小波并不说明我和他有交情甚至熟悉到呼兄喝弟,我没那么大面子而且脸皮也没厚到硬蹭生扑的地步,假如王小波活着估计我拿着人家新书求签名都排不上队伍。我能认出他来除了魁梧的身材和那张虽不英俊却极男人气的脸就是他身边的公猪。

你们骂的对我见鬼了,我见到的这些肯定都是鬼。我当然不是马尔克思也不是莫言陈忠实,写文章鬼话连篇肯定要讨骂即使费尽心思写出来也会被出版社流产或枪毙。但我必须告诉你在一件事上我与马尔克思莫言都是平等的,那就是用文字忠实书写而不只为什么规矩。

写是我的事,至于你见没见过相信不相信与我无关。

我确实经常看见鬼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见过。有时是夜晚,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梦里,有时却是半夜醒来。以致于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鬼甚至连自己是人是鬼都不敢确定,那些似梦非梦的画面更让我混淆了真假、虚实和生死。

我从小身子骨就弱经常闹毛病,我胆子小又特别怕死每次生病就大喊大叫三分病喊成十分。那时村里的卫生医疗条件极差,时常发生小孩子病死被大人草苫子卷着挟胳膊窝里扔到乱坟岗的事儿。我们几个小伙伴亲眼看到邻家差不多年龄的秀菊就这样被卷着扔掉。

大约九岁那年傍黑天一家人偎着火炉闲聊,我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响扭头一看门后站着一个人。我大声问是谁。家里人惊讶我叫唤什么,我指着门后说那里有个人。家里人都说哪里有人别自己吓自己。我生气他们看不见还不相信我就站起来指着影子对母亲说:“那儿,他就在那儿!”

全家人都被我说的浑身发毛。母亲嘴里念叨许愿夹着恐吓拿来簸箕撒了把绿豆,她端簸箕颠得如筛箩,绿豆在簸箕里抖得越来越快在昏黄灯光下闪耀绿萤萤的光发出狂风暴雨般的声音。母亲一边骂一边抓起绿豆向门后面向墙脚向各种黑暗旮旯撒。人影不见了,我慢慢安稳下来。

那次把我吓得半死,听老人们说人是不能看见鬼脸的,一旦见了鬼的脸就会死去。我不确定自己看没看到那个影的脸,但我一下子便认出他是族门很近的本家爷爷,他活着时名声就不太好。后来娘一番许愿也放了硬话,说如果再不老实就拿桃木橛子楔了坟上去。

因为怕遇到鬼我一个人从来不敢走夜路,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去太荒僻的地方。只是后来胆子没被吓破反被吓得越来越大,当然也可能是“怕”这种念头变得越来越迟钝。

真正让我麻木或者说接受某种现实的是邻村秃了头的鸡皮“神妈妈”(方言,类似神汉巫婆)。那一回我病得很厉害,母亲带我逛遍了附近的医院诊所无计可施,最后是一路打听带我到二十多里外找神妈妈“看看”。见到她的刹那我不由一凛:秃顶,高额,肤若鸡皮,眼睛扫向我时顿觉白光如寒剑。她什么也没问只扫了我一眼抽了抽鼻子便频频摇头:“倒没什么要紧。目前的病随年龄增长自然就好了,不碍事儿。不过有些事能治,有些事没法治……他这辈子注定会经常看到别人看不到或者不该看的东西,这是命,没法治,自求多福。”

我虽然年龄不大却久病成医,我当然知道她嘴里“别人看不到”或者“不该看的东西”在当地统称为“邪魔歪祟”。

确如秃顶神妈妈所言随着年龄增长小时候缠了我好几年的那些症候渐渐消失。如果不是经常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我甚至会怀疑人世间到底有没有过那位秃顶鸡皮的神妈妈。

暗夜统治了整个世界。白日的忙乱与喧嚣都被静谧梳拢,在这种静谧里入睡无疑是最幸福的事。但这份幸福与我无缘,漫漫长夜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幸福反倒意味最残忍的折磨。

我躺在床上眼睛无法透视黑暗看到任何东西,脑子里却无规律快节奏丝毫不带任何逻辑地浮现各种画面。人与鬼、人与兽、鬼与兽甚至还有某棵树、某座桥、某条河情节荒诞却又暴虐不容我拒绝。各种熟悉或从无交集全杂糅在一起,此时眼睛睁着或关闭已经没了意义。

天花板、窗帘、墙壁甚至书橱顶或玻璃框里,它们或坐或立或卧或飞或栖,秃顶的神妈妈、说书算卦的王虎臣、被草苫子卷到乱坟岗的童年伙伴秀菊以及鸡狗猫鸭……

4

时间并不会因为哪个人的离开而停滞,更何况一只鸡的非正常死亡。日子就像海浪冲刷的沙滩,每一次冲刷都让原来毫无痕迹。

一番围观过后,关于这只鸡的话题渐渐转向追本溯源刨根问底并因此产生了一大批哲学家、预言家、神汉及法官。

“它一定会死。不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一只头顶紫色小冠子的母鸡愤愤然,似乎死去的大公鸡欠下它一笔巨大的债。

“我们都会死的,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不光它。”一只尾巴特别长的母鸡冷冷地噎了一句小冠子。

“我是说它一定不会好死。不撞树它也会撞石头撞墙,或者脖子挂在丝网上吊死……”小冠子解释。

“什么叫好死?不过人嘴里的一道菜。主人哪天高兴或者不高兴随时都会提溜一只剁了去,一只鸡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好死不好死?”

“这一说让我想起来了,它确实有好几天愣愣地对这棵树发呆。”

“它确实说过撞网。它说恨不得把网撞碎要么就让网扯碎自己。”更多的鸡附和。

“它一定是疯了,被鬼缠身了,它说网住我们的不光是丝网。草籽、虫子、沙子甚至鸡都是网。听听这是什么话!它一定是疯了,恶鬼缠身了!”

“总不能自己寻死吧。”另一只杂色羽毛的公鸡加入进来,“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其它管球甚哩!”

“哼,赚一天什么?不过多刨一天土扒拉几粒子草籽或虫子,不过多拉几滩屎。”

“活着不就是土里刨食扒拉草籽和虫子么,鸡不都得这样活?”

“所以说你不是它,你永远也不会变成它。甚至你连自己都不是,你敢拍着心口窝说是心里想做的那个自己么,你不是,你最多是人们让你做或者不得不做的那个你。”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说这话的鸡。不光是我,那只死去的大公鸡也惊讶地看过去,也许它也懊悔活着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它,那是一只爪子乌黑的小公鸡。

我知道这群鸡来自同一个孵化场,孵化它们的鸡蛋很多可能源于同一只母鸡,所以它们中很多可能就是兄弟姐妹,虽然它们的父亲很难确定但拥有共同的母亲却不容置疑。当然由于鸡有自己的法律和伦理不禁止近亲结婚一夫一妻,这些围观、评判大公鸡的兄弟姐妹也极可能就是它的妻子或情敌。

但这又能怎样呢?即使同一只老母鸡孵化出来的兄弟姐妹又怎样?即使是曾经亲热过无数次的所谓妻子甚至是由自己精血孕育孵化出来的儿女又怎样?

自己无法变成它们,它们也无法走近自己。血缘未必能让不同生命拥有同样的悲喜体验和认知。

“其实,我真试过融入它们,试过很多次。很痛苦。越努力便越痛苦……”

我又想起大公鸡那句真诚告白。我能想象它努力与兄弟姐妹情人情敌交流的情景,这样的情景越清晰便越让我尴尬。我看着眼前的大公鸡,想着它挤出笑容与同伴谈什么样的草籽最好吃,哪天在哪儿捉到一只肥胖的虫子或者今天踩了几只小母鸡或者因为争风吃醋与哪个公鸡决斗……

它很热情,很真诚,很友好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它一次次地嘲笑自己否定自己憎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同伴们一样混沌和快乐。

但它无法改变。能做的只是一遍遍自责自厌,日子的风把这股浪潮越推越高。

5

我纳闷自己既没张贴过“招仙榜”也没发布过什么“拘鬼符”为什么这些鬼啊仙的会聚到我这里。

且不说他们活着的时间与我隔着几百甚至上千年,他们活着时我别说与他们谈天说地扯古今是非即使见上一面或者近距离蹭个合影都足够我吹遍天。但现在他们像茶客一样聚拢到我这里,我不确定自己是开茶馆的老板还是肩搭白毛巾手提大茶壶的小二。

但我同时又侥幸不已:幸亏鬼们还讲个国籍不然东方西方的外国鬼找到这里我更麻烦。

“死很容易,活难。再熊包的男人逼到绝望份上也会脚一跺眼一闭去死,难的是活尤其是那种无前路无归宿无援兵无支撑的那种活。在死的绝望中活着那才是大勇敢,真坚强,好汉子!”

“先别谈什么意义不意义,活着一味探究意义说到底就是自恋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一个太爱惜自己羽毛的鸟从来就飞不高远。太注重自己感受如果不是迂那就肯定蠢。拘于一端蠢,放不下执念更蠢!”

“死说严重点就是投降。挺不下去了一死了之不就是投子认输?你大公鸡也好,它兔子也好,屈原或者海子也好,说穿了其实一回事儿。”

我听出来了,他们在开鸡的批斗会。

“必须缠斗到底。绝不主动缴枪投降。你可以打死我,但永远别想让我死给你看。谁怕谁,已经被蹂躏成这个样子我非要看看谁能挺过谁!”

七嘴八舌。它们不只谈论死,还谈到了生。有一个家伙说生命存在大概就两种模式:活死和死活。人是这样,从这只大公鸡来看鸡大概也是这样。一部分幸运者正常的活着享受安逸和幸福,重复与轮回里活着如同死去,既不带来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拥有一段安逸的曾经。然而对另类生命来说却实在残忍,它们活着几乎无法体味安逸因为痛苦早已占据了全部阵地。多情、敏锐、深刻,无言表达的悲悯及忧郁逼得它寡言而孤独。它们创造却也毁灭,这些痕迹能让后来者顶礼膜拜,可真正走近才发现痕迹的每一寸肌肤原来都由孤独与痛苦垒积。

对这些不幸者而言活着就是痛苦,死反倒成了最容易的事。其实死更难。因为围绕它们的的嘲笑、憎厌、崇拜、怀念、批判和抨击似乎很难终止。它们永远活着,以一种死的方式。

“还永远?没有永远,只有当下!苟着活已经不易哪有气力谈什么永恒?”

“不管是狗着活还是猫着活,既然来了就要好好活。反正每个人都会死,谁都无法逃避也不会错过,慌什么哩。我们要考虑的是在死来临之前怎么活……”

争吵似乎偏离了主题,有的说一切所谓的永恒和万岁一样充其量只能热血几分钟,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何谈永恒。有的说活好当下才有可能造就永恒,如果连当下都没有了,永恒又靠啥立足?

6

“你既然如此悲壮,你的肉身也一定会被主人给予隆重的礼仪吧?”

它竟然没听出我的揶揄。话音里满是激动和骄傲:“我敢肯定你就是想破大天也绝不会想到发生了什么。那场面……啧啧……我只能说生活永远都比文学更狗血!”

这时候不让它说话显然不可能,而它的讲述更让我目瞪口呆。

没想到一只鸡的非正常死亡闹得这么大,大到跨越了鸡圈、家禽圈甚至整个动物圈。

以头撞树竟然撞碎了脑袋这该是一只什么样的鸡呀,迸发这骇人力量的内心该是何其决绝,空前绝后独一份!

说到这里大公鸡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它们说的,我可不敢乱说。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前辈兔子……”

“最是那惊艳的一跃,生命在刹那定格美丽。”驰名世界的大诗人为它欣然命笔。

“在跃起的瞬间,生命迸发出来的能量无可阻遏,高贵带着金属的回响。”金牌评论家热情洋溢。

“电闪火花的瞬间,日月星辰的永恒。”哲学家言简意赅却入木三分。

主人动情地讲起了故事,讲到动情处不由哽咽用衣角擦拭眼角,全然忘了这只公鸡平时不热吃食不踩母鸡更不长肉的事实。

能培育出如此英杰的环境自然不凡,而在如此不凡环境里生长的生命自然卓异超绝。所有的公鸡都刚烈雄豪,所有的母鸡都忠贞专一。

赞誉铺天盖地,各种荣誉简直皇家拟谥号隆重而庄严:刚、烈、勇、贞、雄、豪、杰、睿。

金光闪闪的大牌子一块块钉在了主人院墙上。主人喜笑颜开,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这么多光环加身自然身价倍增。就在它撞死的树前逐浪高的叫价惊裂了无数人嘴巴。最后这只鸡被“家禽饲养关怀协会”和“禽养道德关爱中心中华分会”联手拍下。关怀协会的会长与关爱中心的女秘书长握手拥抱贴脸传为美谈,因为一只鸡两个协会建立了美好的联系。

没拍到大公鸡肉身的来客虽然失望却绝不想空手而去,他们纷纷下单抢购,主人则手忙脚乱为他们抓鸡抓鸭抓鹅春光满面扭扭捏捏地数着票子。

咒骂不休的猪在圈里冷眼旁观。院子格外安静只剩下满地凌乱的羽毛……

“蠢货!”什么也没买到的来客对着圈里躺着的猪怒骂。

“一群蠢货。”圈里躺着的猪调整了一下睡姿,生怕多看人们一眼都侮辱它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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