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约是世界上最难读的那本书。任凭岁月把它翻得哗哗作响,却没有谁敢贸然评论任何一个文字。
一提父亲我心里就会蹦出两个比喻。第一个比喻是庄稼,父亲就是一株长在田野里的庄稼。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他从来都离不开土地,土地就是他的命,离开土地他就无法呼吸。
第二个比喻是灯台。这个比喻其实是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特指父亲在家里的地位和角色。假如把我的父母比作一盏灯,母亲是光,是亮,是热,是烫人伤人也吓人的火;而父亲就是灯台始终藏在光亮热火的影子里,时时存在却又时时被我们兄弟姊妹忽略。
印象中父亲从没有打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在我们家行使打骂职责的是母亲。父亲连骂都很少,即使有时真生气了偶尔骂一句我们不光不怕还会忍不住发笑,以至于连气头上的母亲都会不由笑出声来:“你这人还什么本事,连骂孩子都不会……”
父亲在家里的地位似乎比我们高不了多少,因为我们兄妹哪个人惹了祸被母亲责骂往往最后会拐到父亲身上。父亲不还嘴,真气急了嘴里嘟囔一句就抽身躲到远处抽烟。
家里的事儿似乎从来不用父亲拿主意,事实上家里有啥事儿爷爷也大多是来找我母亲商量,父亲在我母亲面前似乎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执行。
父亲是他那个时代很稀罕的文化人。用母亲的话说“识文解字”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打起算盘来两手并用又快又准号称“一把清”,十里八村的大小会计都服气。
父亲从二十多岁起担任会计和队长,实行责任制后生产队解散了变成村民小组他依然担任小组长,十五六年前我们就劝他年纪大了辞了这劳心劳力又不讨好的活计,现在八十三四的人了依然还没能辞下去。
前几天我回家父子俩闲聊他还骄傲地给我说镇里什么小组来村里核查账目,他一口气报了十几组数据惊得查账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他们惊疑地望着父亲的满头白发问多大年纪。父亲说属马今年虚岁84。那些人啧啧赞叹说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有这么清晰的思维和记忆力。
父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早不种地了享起了清福。可父亲扔不下土地,他似乎无法容忍任何一块土地荒着不种庄稼,几年前他还背着我们偷偷在山坡下垦荒用三轮车拉水种这样那样的豆子,后来在我们一致反对下才作罢但叹息里暴露出来的惋惜让我心酸。他不喜欢偎人堆里闲聊也不喜欢打牌,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天气预报关心他养的几只山羊和鸡、猫。每次回家邻居都说老头子一分钟也不闲着,不是这块地就是那块地。
三年前我母亲去世了,从来没操过家里心的父亲让我们很担心。母亲活着时父亲完全就是甩手掌柜,万事有母亲这个司令官发号施令他从不费心,母亲的突然离开让父亲一时好似塌了天。
但父亲比我们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强大,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慢慢学会了做最简单的饭,他不光没有荒废任何一块地还像母亲活着时一样每年都会买鸡苗子繁殖羊羔子。
母亲活着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接电话,每当我们打电话时他总是偎在母亲手机旁生怕丢掉任何一字却从不说话。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手机几乎不离身,我们兄妹谁给他打电话谁哪一天回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丧事处理完毕后,我们兄妹三人商量过父亲的事。但父亲态度坚决谁也不轮流他就守着老院子。他说哪里也不去,屋里有母亲的照片地里有祖林这就是根。
父亲曾经想教我们打算盘的,可我们兄妹三人都没有兴趣,我虽然一直上学可打算盘却也很笨让父亲很伤心,母亲走后父亲的老算盘就挂在母亲的大像框旁边,有时闲下来父亲清扫相框时也会摘下算盘端详一番叹息一番慢慢抚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又挂了上去。
千万不要以为我的父亲没有自己的主意,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不愿意争论,事实上他在大事上很执拗,而这些执拗几十年后也都变成母亲信服的事实,说起这些事母亲总是笑着说她只不过是个妇女,大事当然还得男人看得远拿主意。
1987年,17岁的我陷入生命最晦暗的一段时光:一心考中专已经第二次落榜,继续复读看不到希望,离开校园的事从来就没想过,更煎熬的是不知如何张口给母亲提继续上学的事儿……
整个初中我成绩不错一门心思考中专“跳过龙门”,但连续两年中考都因为数学瘸腿铩羽而归。母亲铁了心不再让我上学——家里穷固然是一方面,她听信算卦瞎子的话说我根本就没考学命才是关键。为此爹和母亲大吵一场。印象中爹和娘经常因小事争吵,但每一次都以爹灰着脸子听娘絮叨结束,可这一次爹吵得特别凶甚至还狠狠地摔了茶碗。
爹想让我上学想在自己家拱出一个能吃国库粮的铁饭碗。可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母亲。我永远无法忘记父亲坐在屋门前的石头上闷头抽了半天旱烟的样子!
最终父亲悄悄去母亲的娘家请来了我的大表哥——大表哥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娘对这个娘家侄向来言听计从如奉圣旨。在大表哥的帮助下我最终重返校园。虽然那年因为政策我没能上中专而进入高中,但正是这个机会让我三年后跨进了大学。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回我给母亲要钱交学费,那时学费虽然不多但架不住家里太穷,母亲又因为我执拗上学心里憋着一点气儿,他念叨完我又转头埋怨爹说你儿子张口就是钱你愿意他上学怎么不给他挣钱去。父亲当时没言语,但一周后我回家带干粮才从娘嘴里得知从没离家打过工的父亲竟然主动找了活去平阴给人家挖玫瑰池子,据说挖一天玫瑰池能挣五块钱。
娘一边叹气一边说爹心气高,别看不言不语他一直憋着劲儿想拱出个学生来。我听到这话时心里一阵酸涩:父亲这辈子上学得到的工作虽然失去了,可他依然想让自己的儿子能在求学路上走得更远。
上高中之前我已按照农村风俗定下了亲事。女方是奶奶娘家那边关系较远的老亲戚,那女孩我曾见过一面,似乎也谈过一次却又似乎什么也没谈甚至我始终都没记住女孩的模样。
高考前半年我坚决要退亲——其实定亲当时我已经后悔只是不敢说而已,大人们桌上喝喜酒我躺媒人家床上面对墙壁暗暗流泪——母亲死活不同意,家族里的长辈们都不同意。母亲骂我骂得很难听,叔叔们都劝我说退亲是整个家族很丢人的事弄不好会打血架甚至出人命,父亲也责问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当初定亲。我什么也不听只咬住“退亲”两字不撒口。
僵持了足足两天。整个家愁云惨淡,我更是面色憔悴如鬼。
娘气得不停骂。骂我,骂爹,骂哥哥和妹妹,骂院子里不听吆喝的羊和鸡。
爹一根接一根地卷着旱烟,长叹息夹着短叹息。
最后他把家族近门拢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扔掉手里的烟卷子:“豁出我这老脸不要了,退。丢人就丢人,我认!”
“事已至此,谁愿吐唾沫就吐吧……”
父亲那句话让我想哭,但我终于没有哭出来,偷偷把泪拭了去。
第二天我偷偷地推起自行车去女方家。我想得极简单不想让女方家闹上门来自己找媒人去女方家说这事,打也好,骂也好,我都认。
爹骑着车子赶上了我。
他问我干什么。我说去女方家退亲。爹说人家怎么闹拆屋点火骂祖宗都行但你不能去。
我沉默了一会,咬了咬牙:“我不怕。”
爹把车子横在我车子前面,抓住我的车把挡住我。
我执拗地站在那里,坚决要去。
爹讲不过我。他站在那里,我分明看到汗珠子从他额头流下来。
“让我去吧,挨骂挨打,我都认……这是我的事……”
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挡在我面前干生气。
僵了半天,爹松开我的车把:“我跟你去。任打任骂,咱爷俩……一起”
我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关于父亲我再絮叨一件小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那年我最多十岁,因为小我三岁的妹妹还没有上学。我和哥哥在偎在煤油灯下写字儿(作业),妹妹已经上床睡了觉,父亲突然伴一阵寒风推开了屋门。母亲问他怎么跑回来了——那时他正在十多里外的村庄出伕, 父亲没说话,手搓了搓脸后伸到了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今天队上吃结余蒸大包子,一个肉丸儿的大包子,我带回来让他们几个解解馋!”我和哥一听几乎跳了起来,那个年代就连过年吃饺子都舍不得吃带肉馅,更别说什么一个肉丸的大包子!娘打开了纸包,灯光下四个油汪汪的大包子简直像堡垒。娘叫醒了妹妹给我们三人每人一个大包子,我和哥哥几口就把大包子吃下肚,最后几口又后悔吃得太快还没品够肉滋味。我们瞪着桌上最后那个大包子。娘吼我们明天早晨我们兄妹三个分开吃!
娘当然知道父亲没吃饭,她端着煤油灯去厨房锅里捞了几块煮红薯。父亲吃了几块红薯喝了一大碗开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我得赶回去,明天还得上工”,话还没落地父亲的身影已经投到茫茫暗夜里。
我和哥哥谈过好几次,每一回谈都几乎流泪说那是我们这辈子最香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