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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风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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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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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邂逅一株山荆

凤仙山盘道,就在我气喘吁吁简直挺不起腰准备歇息时,它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其实这东西我见过多次,老家的山坡上几乎到处都是:山路两边,地堰上,杂草铺满的石缝里……上周回老家给老爹摘棉花,通往他棉花地的小路几乎被它完全遮没,人在路上走要先用手不停地往两边拨拉它们的枝叶,那走路的架势一下子让我想起游泳的人双手不停的划着水波。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学名,我们当地人都叫它荆棵。老爹说它的枝条可以用来编筐和篮子,除此之外大概就是晒干了烧锅。

我想它不是可以制作盆景么,市场上荆棵盆景价格还不便宜呢。但我没说,因为我知道在老爹眼里盆景这类东西都是吃撑了没事干的闲人们的玩意儿,有那工夫还不如扛起镢头山脚下刨几块小地点几棵绿豆或者玉米。

老爹的棉花地就在山脚下,出了村几乎一路慢上坡。它在爹娘嘴里有过不同的名字,比如因为是一家姓吴邻居的坟地便被叫做“吴家林”,又因为在南山脚下所以称为“南山西头”或简称“山西”,最近这几年我回家时又听老爹称它为“公墓”。每当我读闲书遇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或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我就不禁想起这块地,想起我们兄妹三人跟着爹娘栽地瓜或者拾棉花的情景,想起晚上躺在地排车厢或者地瓜秧堆上看夜焖地瓜数星星的情景,想起手电筒照出的浅浅光柱里荆棵燃着白烟弥散淡淡的清香……

这块地我曾经很熟悉,四十多年前我经常跟着爹去那里栽地瓜、翻秧子、刨地瓜、切地瓜、摆地瓜片子最后又把晒干了的地瓜干子一片一片拾起来拉回家里。从刨地瓜到最后晒干地瓜片子拉回家得隔三四天,这其间的晚上就和哥哥、爹爹一起拉着地排车或者一人扛一卷铺盖去地里“看夜”。

深秋的夜空特别美,有月亮美,没有月亮满天星星更美。我和哥哥常在地堰挖坑道焖地瓜吃,除了找一些枯枝干棒引火,上面就用荆棵枝子和割下不久的地瓜秧子。枯干的枝棒燃尽了,刚割的地瓜秧与荆棵也渐渐被烤干了燃起了烟火,空气里弥散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荆棵混着蒿草以及地瓜秧子的香气。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看到这株荆棵我一下子就想起那些往事,想起百多里地之外的故乡,想起东奔西走南北谋食的兄弟姐妹,想起已长眠地下的母亲,想起八十四五的老爹依然会扛起镢头开小片荒撒下各种各样的种子。

我摘下背上的包放在石阶上,举起手里的水瓶喝几口水活动活动脖子伸伸懒腰,然后向造型朴拙的水泥栏杆更近一步伫立在荆棵面前,近得它能听到我的心跳我能嗅到它的呼吸。

它就在石阶旁——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石阶就铺在它身旁,因为眼前这株荆棵长成这个样子怎么也得六七年甚至十多年,而石阶是新铺的,这座山真正被人开发也就三两年。

石阶坡度很高,如此高坡度的地方注定土层很薄,如果没有灌木和野草是留不住泥土的,我不知道这株荆棵是怎么长成今天繁茂的样子。也许是偶然而来的一阵风把种子吹落到这里,也许是偶然飞过的一群鸟把没能消化掉的种子排泄在山崖隙缝间。风不会想到它会长成这个样子,鸟儿更不会想到自己排出的粪便里竟会孕育如此茂盛的生命。风只管吹过,它才不管从哪里来又将吹向哪里;鸟也只管飞,只管扑扇着翅膀与同伴们逗笑调情,饿了就啄几口山果渴了就饮几滴晨露或者山泉,实在累了就随便找个枝儿栖息。它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也就很难追溯哪股风或者哪只鸟曾到过这里。

人们也许有很多会像我一样被它的茂盛吸引然后呆痴一般伫立它身旁感慨几句,赞美几句或许还会吟出几行多情诗句,但很少有人会想种子是如何爆裂在岩石的缝隙里生出根来,是如何一年年地熬过了烈日的蒸烤和风雨的侵袭。如果不是它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又有谁能想到如此贫瘠的山崖罅隙里会滋养生命?山岩当然是坚硬的,但这株荆棵黝黑盘曲的枝干分明让我看到了比山岩更坚硬的东西……

已是深秋,浓霜早已扫荡过多次。所以眼前的这株荆棵虽然还有绿叶但大部分叶子呈现暗灰色,更有一些在秋霜残酷的扫荡下边缘卷缩,但它给我的感觉整体上依然繁茂,我想这份蓬勃大概全因为满树苍灰色的簇簇团团的籽粒。

荆棵的花我当然见过,紫色、淡紫色或者暗红色,每一朵花都不大显得很细碎,但一朵一朵挨得很稠密简直簇成疙瘩团,盛开时满坡的山荆花把整座山都染成了淡紫色,有些山崖坡度很高,那高高低低的山荆花便如瀑布一样垂挂、流淌、冲击。面对这紫色的花的瀑布,人们耳朵里便灌满了花朵们的欢笑与呐喊,空气中分明也有一条瀑布扑面而来,它钻入鼻口沁入肺腑甚至让每一滴血液都浸透了幽幽的香气。

这是花海,这是瀑布,这是梦幻,幻得人分不清梦里梦外。

满坡的花自然会招来群群辛勤的蜜蜂,也招来各色各样的蝴蝶。我当时还想蜜蜂忙着采蜜扇动翅膀翻飞在花叶间,蜜便是它们的收获和勋章;可这些蝴蝶们在忙什么呢,它们又不会酿蜜难道只为欣赏这满坡紫色的花海为了凑热闹增添几分诗意?

后来我就笑了,这笑里有释然更有对自己的几分嘲讽:谁规定的活一辈子必须像蜜蜂那样采蜜才算收获?就像这些花花绿绿的蝶儿穿梭在花海里单纯因为喜欢难道不行?蜂儿固然采到了花蜜却也可能因此错过了欣赏花的美丽,蝶儿欣赏到了花的美丽也给花增添了另一种美丽,试想如果只有花而少了这些翻飞的蝶,花海会不会生出几分寂寞?

花也好,虫也好,狮虎牛马也好,人也好,谁都不要轻易地规定,更别让自己轻易框在别人的规定里。

采蜜当然可敬,但谁又能批评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酿蜜固然是创造,可在美丽的花丛中舞蹈也是一种生活。

我不由地扯过一枝荆条拉到鼻尖,那团团簇簇的籽粒似乎有股淡淡的山野清香。据老人们说荆棵的籽粒可以入药治疗很多疾病,我们当地人每到深秋便来山上捋荆棵籽粒填枕头,这些荆籽填充枕头具体有什么用我不清楚,但一想到夜晚枕着荆棵的种子入睡便有把整座山邀到床头的惬意。

荆棵大多属于灌木,可眼前这株分明已长成了树。我摸着它苍劲的黧黑色的干,盘曲如虬龙的干上有很多生铁状凸起。风吹落了一些叶,枝条便更加疏朗,这疏朗的铁黑色的枝干、青灰色的叶与蓬蓬的籽配上裸露纠缠在岩石罅隙里的根,在身后刀劈斧削般的山崖映衬下便成就一幅绝美的画!

东平黄石悬崖风景区药王庙前有株山荆很古老,我隐约记得铭牌上的文字标识那株山荆已接近千年。

树活千年都成了人心里的神,更何况这从来不入人眼的原本属于灌木的山荆?

从灌木而成古树甚至活成人们焚香膜拜拴满红布条祈福的神,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跨界?

不怕您笑话,当我伫立山荆前凝望出神甚至拉扯枝条细嗅的时候,我满脑子晃荡的是两句很煽情的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这句诗,为什么就这样武断地认为那“木”就一定是山荆更是把它与这蔓延数千年而且必将继续蔓延的浪漫联系在了一起?似乎毫无理由,就像在茫茫人海里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管它是不是山荆;心悦君兮君不知,管它人海中这个你是男是女。

联想一旦张开了翅膀很难不让经飞翔。除了那句诗我还想到了“披荆斩棘”“荆楚大地”,想到了“负荆请罪”“布衣荆钗”,还想到了“贱内拙荆”……

查资料才知道这荆条古代又名楚,有些地方称呼起来也就“荆楚”连在了一起。大概是因为荆条表面疙疙瘩瘩不光滑的缘故吧多用来做刑杖鞭打犯人。这样的棍杖打在身上当然很疼,所以人们把受鞭打叫“受楚”。“受楚”是件痛苦的事,所以“楚”字又引申有“痛苦”的意思,如痛楚、苦楚。

在古代荆条除了做刑杖外还用来制作妇女的发钗——这当然是细小的形状精巧的荆条,没有哪个妇女能在脑后别一根粗大的刑杖,哪怕凶悍无比的孙二娘也有这个常识。荆条做出来的发钗即使再精巧总脱不了寒酸气,富贵家庭的女子自然金玉满头不屑配戴这东西,而配戴这发钗的大多是草民百姓,所以才有了“布衣荆钗”这个词语。由于我国的优良传统熏染,后来还演变成谦称自己的妻子为“荆室”“拙荆”,或简称为“荆”。

那楚国又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是因为遍地荆条?还真差不多这么回事儿。湖北地处荆山山脉,“楚”或者“荆”这种灌木在南方江汉流域的山林中极为常见,用作薪柴,是古代人们常用的生活资源。但上升到国名肯定还得有更深层次的解释,即使没有也可以赋予它更崇高的意义。

从字源演变来看,“楚”是形声字,甲骨文中的“楚”字由“林”和“足”构成,“足”既表声又表意。“楚”的一种解释是穿行于草莽荆丛之中。从这个解释可以看出楚国先民在山林中艰苦开辟国土的场景。“披荆斩棘”本身就一种精神,一种不怕吃苦奋勇开拓的内在气质。史书记载当年楚先君熊绎率领楚人在自然条件比较差的荆山垦地,经过数十年艰苦奋斗,楚国的疆土不断扩大财富日益增多,军事力量不断增强,一跃成了江汉霸主从而开创了楚国波澜壮阔的历史与灿烂丰富的文化。

与荆棵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个成语叫“筚路蓝缕”。典出《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筚路蓝缕”,也可写作“荜路蓝缕”。“筚”同“荜”,指荆条等灌木杂草,“蓝缕”指的是衣服破烂——在这灌木杂草遍地的荒山野岭里行走,再华丽的衣服也很快变成破破烂烂的布条子,“启”有“开启、开拓”之意。

面对这个成语,我一下子又想起那天我去南山脚下拾棉花那段被荆棵完全遮蔽了的山路。从无路的地方杀出路来当然不易,流血流汗甚至丧命都有可能。但前人开拓的路也得有人继续走才能叫路,不然不出三年五载那路就会长满荒草灌木完全没了路的样子,这条通向棉花地的山路一直有人在走只不过来得稀少,一个雨季就让野草和荆棵遮成这个样子。

我眼前有很多画面,耳旁有很多声音。这些画面和声音让我激昂慷慨又让我沉默甚至扼腕叹息。

就是这株山荆。从崖缝里扎根死死抓住瘠薄的泥土甚至从石头缝隙里寻找水分,煎熬,成长,忍耐,终至于繁茂挺拔。

就是这株山荆。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一团团,遮挡了人们的目光,阻住行人的脚步,封锁,蔓延,侵袭……

风也走,雨也走。荆棵有荆棵的路,人们有人们的路。都在行走,烈日风霜,都是各自征途。

就是这株山荆,凤仙山的盘道旁,嶙峋乱石之中繁茂成一株树。它让我再一次想到老家山路两旁没过头顶的丛丛荆条,想到老爹以及和老爹一样的山民在丛丛荆棵中放下肩上的镢头,向手心里吐口唾沫然后把镢头高高举起,把杂草除去,把荆棵的根砍断,把大大小小的石块掀开,垒成弯弯曲曲的地堰,然后在平整出来的土地里栽地瓜点玉米撒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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