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街的丁字路口有一棵绒花树。 每年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整棵绒花树就如一团燃烧正旺的火焰。我们放了学背着书包聚到大树下,仰着脖子对着团团簇簇的红云叽叽喳喳,偶尔有调皮的家伙爬上树折几枝下来,树下的人们便狗抢骨头般“轰”地围过去,争抢绿色映衬下的朵朵红伞,却招来爱管闲事的大人们的呵斥:“它好好地在那儿长着碍你们啥事?简直是败坏!” 我们吐着舌头,扮着鬼脸,朝远去的背影吐口水,又聚拢在一起炫耀各自手里的花朵。 那棵绒花树是个歪脖子,很像村里上了年纪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它的树皮黢黑,绽着深深浅浅的沟纹。儿时的我和小伙伴经常爬上这棵树,骑在它的歪脖子上荡着两腿,甚至会掏出小玩意比赛谁尿得更远。 村里最多的是榆树,然后是杨树和梧桐,其他树很少,至于绒花树更是独一份儿。也许这是我忘不了它的原因? 绒花树下不远就是小伙伴铁皮阿三的家,他家常年编竹筢子卖。现在这东西几乎见不到了,可在我的少年时期,竹筢子可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工具之一:收麦的时候用它搂散落的麦子,收豆子或者砍了棉花之后用它搂豆叶或者棉花叶子,家里没柴烧了,当娘的会给我们竹筢子和篮子去街上地里搂柴禾,当“唰唰”的筢子声掠过,土街上就印着弯弯扭扭的白道道子…… 阿三家是我们儿时的据点,放下书包我们就会聚到那里。编竹筢子当然要用竹子,所以在我们玩着时,一听到大街上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声,我们就涌了出去,果然,他们家拉竹子的地排车远远过来了,我们迎上去,把地排车迎进家,把车上的竹子一根根地卸下来,整整齐齐地排在墙上,这时才顾得上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我们很喜欢干这活,很喜欢听竹竿在地上划拉的声音,当然也愿意听阿三一家夸奖的声音。 直到现在,一想起老街,自然会想起那棵歪脖子的绒花树,想起绒花树下不远的铁皮阿三一家人,想起他们编筢子运竹子的样子,想起我们几个拿着刚编好的竹筢子当武器打仗的样子…… 阿三家的姓很少见,就像绒花树在村里独一份。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们是外族人,他家的老太太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他们家的规矩似乎也和一般人家不一样。神神叨叨的老太太不光能给人“叫魂”还能给小孩驱鬼下神,谁家的小孩子生病了,大人便拿着小孩子贴身的衣服来找老太太。老太太拿起衣服对着阳光一照,便对来人说小孩子撞着了邪祟。说完便唧哩咕噜对着阳光叨叨一阵子,让来人把小衣服回家盖到孩子身上睡一觉就好。神奇的是很多时候小孩子竟然就真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淘气与调皮:这更让我对她充满了敬畏和神秘。 我小时身子弱,按神汉的话说是“秉气弱”(大概是阳气),隔三差五就撞着不该撞着的东西——这话我信,因为好几回我亲眼见过死去不久的某个长辈,我指着门后面给大人们说,说得大人们变了脸色,头皮发麻。他们一边骂我胡说,一边派人请神老婆子。在神婆子的指点下,娘把绿豆撒在在簸箕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飞快地摇晃簸箕,绿豆在簸箕里“沙沙”响,那响声一阵响过一阵子。娘抓起绿豆往屋里各个角落里撒,边撒边祈祷边骂……到现在我也搞不懂科学或者迷信,反正不一会儿我就安稳下来。 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歪脖子绒花树不见了,只记得一次我带着儿子回老家,和娘闲聊时说到了绒花树,说到了绒花树下的铁皮阿三。娘说绒花树早就没有了,绒花树旁边那位神神叨叨的老太太也就没有了。 再后来老街也没有了,记忆中的老屋子几乎全部拆光了,和拆光了的老屋一起消失的,还有印在儿时脑海里的很多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儿时的村庄只剩下一个壳。 知道绒花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合欢是高中时代。在我高中学校的大门东侧有棵绒花树。那棵树看起来没有歪脖子粗,从树干的皮肤看也没有歪脖子老,但它和歪脖子一起长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走过绒花树旁边,我的夸赞被同学嘲笑“土鳖子”,他说这棵树的学名叫“合欢”,多么诗意的名字! 那所高中叫东平三中,因为建在王台村,当地人习惯叫它王台三中。记忆里的三中大门带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风格,大门两侧是青石垒成的方方正正的石柱子,大门是漆成深绿近黑颜色的铁大门,大门上方高高低低排列着尖尖的铁栅栏。我每次看到这铁栅栏都会产生给它们配上红缨子的狂热,试想一排红缨枪作栅栏的大铁门假如再画上个五角星,那不就成了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军营大熔炉? 学校在绒花树旁边不止一次地放过电影,到现在一提起三中这个名字就会想起绒花树,想起放电影时男男女女的想入非非或者不规不矩,脑子里就自然浮起一些脸孔一些身条一些名字,然后心里就会莫名的酸一阵子甜一阵子。 网络上建立了联系的老同学有时会说起绒花树。有位同级的同学说县里曾经在绒花树下开过公审大会,大喇叭架在大门两侧的高墙上,绒花树旁边的墙上贴着法院、公安局的大布告,布告上几个名字都打上了血红的大叉叉,就是那次大会后,被打上红叉叉的几个名字就真的只剩下名字,被**击穿的肉体横摆在河沿上,有人说家属还要为他们家的罪犯交上**费…… 东平三中早已成为历史,不要说绒花树,就是整个校园也已经寻不到当年任何影子,听说那地方早建成了综合性宾馆,和水浒影视城一起成了当地的名片。 但我还是时常想起那棵绒花树,想起那漆成深绿的铁大门,想起我们兄弟几个深更半夜爬上铁大门跨过尖锐的铁栅栏逃到校外喝酒的情形,想起两年半的青春里遇到过的一些同学、老师、朋友或者兄弟。 除了“合欢”,绒花树竟然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马缨花。知道这么美好的名字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的事。 偶然间读到了张贤亮的《绿化树》,我一下子被小说那粗犷苍凉的西北风格完全吸引,那个因写诗而犯了错误的章永璘被分配到偏僻的农场,在农场里遇到了没有文化骨子里却崇拜文化人的马缨花,在人们嘴中外貌姣美的马缨花似乎作风很有问题以致于她的宿舍被人调笑开着“美国饭店”,事实上她也确实能搞到其他女人根本无法搞到的很多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喂胖了章永璘,可身体被营养恢复过来的章永璘精神却被这些不明来源的营养所折磨,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饿狼般时时瞪着绿眼睛恨不得吞吃了他的海喜喜! 肉体的折磨和思想的痛苦,爱情的煎熬与命运的打击,无希望的消沉与决绝的激励,刻薄的“情敌”最终变成了“兄弟”,披着爱情外衣的故事向人们传递的绝不止于爱情,还有时代、命运、人性等很多更深刻的东西。 我一次次地被马缨花的爱情所感动,尽管马缨花身上藏着很多谜,比如来源不明的粮食,比如来源不明的孩子,比如队长、海喜喜甚至那个瘸腿会计……但所有这些都无法掩盖她淳朴纯真的品性,这种品性感染得读者觉得她嘴里伧俗的爱称“狗狗”和“肉肉”都带着别样的魅力。 张贤亮在故事结束后说到马缨花这个名字,他说马缨花其实是一种树,一种叫做绒花树的树,花期很短,盛开只有一天,然而就是这一天,却能美丽到极致! 他说马缨花生命力强,不怕艰苦的环境,再贫瘠的土地也能生存,也能燃烧成团团耀眼的红云,也正因如此,马缨花常被人们当作绿化树。 哦,“绿化树”!马缨花所“绿化”“美化”“净化”的是灵魂,是藏在灵魂深处叫做人性的东西,她“绿化”的可不止一个章永璘,还有一位位读者,我相信每位阅读者读到这个故事,在泪水洗涤眼窝和脸庞的同时,灵魂同时也必定得到了洗涤。 细细想来,我读《绿化树》时大约二十七八岁,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日子,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绿化树》,即使把作品摆在他们眼前也很可能提不起他们的情绪。 但于我而言,《绿化树》几乎可以与《平凡的世界》并列,它们在塑造我生命的同时也净化着我的青春,或者说它们就是我的青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