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清楚自己啥时就变成了乌老三。他当然是有名字的,可叫着叫着乌老三好像是他唯一的名字。
龙泉村人都有外号。这外号用村里俏皮话就像肉架子猪腚上盖的那个红蓝戳。没有这个戳就上不得市面。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没出嫁的姑娘例外,在龙泉村凡没出嫁的姑娘统称为“闺女”。没人敢随便给谁家闺女起外号,当然如果这闺女变成本村的媳妇,很可能拜完天地大红盖头还没揭就被外号缠了身。
龙泉村人大都文化不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无师自通给别人起外号。赵冬瓜、李叫驴、王麻子、孙野雀、马二棒槌……象形、会意、指事、谐音,他们并不懂什么造字法,但老祖宗当初造字的那些智慧似乎早刻进基因代代流传。想想也是,第一个造字的老祖宗也并不识字。
农村光景苦,农村日子累。但龙泉村人最善于苦中作乐拿自己开涮,他们把最累的四样活总结成一句顺口溜:挖河泥、出圈肥、脱土坯、生孩子。乌老三除了不会生孩子前三样都占,所以就有人把“苦三”的外号安到他头上,省而略之连名带姓慢慢就成了乌老三。又有人开玩笑说他其实应该叫老四,喊他老三都提了一格儿——话是这样说但我写小说没法这样写,因为农村顺口溜往往是三素一荤,四大累当然也不例外。日子原本就寡淡得嘴里飞出鸟来,自己再不加点佐料得多没意思。
那个荤当然涉及男女之事,但因为荤得太直白就像大白肉吃起来满口香但别人看起来腻味,后来就有人改良掩饰细品倒也切题可完全没有原来那个味儿,索性忍痛割爱换成能上台面的“生孩子”。
乌老三光景原本很不错。他身大力不亏,肯吃苦,有手艺,热心肠带来的好人缘无形中又给他招来更多活计。但他四十岁那年似乎撞了太岁百事不顺。先是老寡娘一病不起折腾半屋子瓶瓶罐罐药渣子简直能铺半条路最后还是驾鹤西去,谁知道雪上加霜老婆日头子底下给棉花打农药竟然中了毒,拉回家人早已经咽了气。
老三简直塌了天。看着九岁、五岁和不足一岁的两儿一女,他两眼一昏整个人半堵墙轰然坍塌在地上,要不是姐姐妹妹号天呼地一顿折腾,乌老三很可能就跟了寡娘和老婆脚后跟。
小女儿玉秀瘦成可怜的小猫,身弱如麦草皮薄似黄纸,街坊邻居说很难养活极可能又是一个讨债鬼。乌老三后来常对女儿说是红薯瓜子救了她的命,她玉秀说到底算是红薯的女儿。当年她娘去世女儿没奶水喂又逢感冒连续两天水米不进小脸黄成“蒙脸纸”,家里人都准备好了草苫子让乌老三卷巴卷巴扔到乱葬岗子去。乌老三不忍。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就把煮熟的红薯瓜子捻成沫,用手指肚儿蘸着红薯沫儿抹到女儿嘴唇上,也许冥冥之中当爹的不想女儿当饿死鬼以这种方式告别。没想到玉秀嘴唇竟然动了动,乌老三后来说女儿嘴唇那一动对他简直像雷电击穿了五脏六腑。他慢慢地用手指蘸着红薯沫,用筷子头蘸着汤水反复抹孩子的嘴唇……
乌老三泼了命干活。地是他爹娘,每一棵庄稼都是他儿女。农活不忙他就下河挖河泥,早春和深秋的河水非常凉,一般人一沾水就触电似的打哆嗦。乌老三裤腿一挽光着脚丫子就下到河里。
“春秋水,凉入髓。落下关节病上了年纪够受的!”有人劝阻,话音里满带怜悯。
“咱有祖传火龙头丹,百凉不侵。”乌老三笑了笑,继续弯腰挖起一锨泥。
挖这么多河泥干啥用?脱土坯。沤好的河泥柔韧脱坯不易裂。
脱坯也是门手艺活,不光是累。轧得软韧如面筋的麦秸洒入河泥后乌老三便在泥里反复踩,鱼鳞似的一趟趟贴着踩像妇女揉面团那样仔细。窖好河泥他就在空场上脱土坯。他脱的土坯既大又沉不要说小孩和女人,大老爷儿们身材薄瘦的搬坯都费劲,村里人支锅垒灶砌炕都离不开这东西。
支锅垒灶是乌老三拿手绝活。别人支出来的锅灶不好使,窜烟漏气不冒火呛得人不敢进饭屋(文雅词叫厨房)。可乌老三垒的锅灶就好用,不光好用还省料,再加上话少心热,一来二去村里人支锅垒灶都找他,好像整个龙泉村会支锅的只一个乌老三。
别的师傅支锅一堆家伙什,尺子啦,粉笔啦,夹板啦,铲子泥板子啦丁丁当当像搬家。乌老三支锅灶就一把铲子,也从没人见他划线找尺子。就那么一打量,用手一指,灶眼在哪灶心在哪就定了下来,不管是独灶、夫妻灶还是子母灶甚至排灶,一番忙活后坯用光泥使尽拿扫帚一扫院子里几乎看不出泥水痕迹……
服是真服。但总免不了有人眼馋心热说怪话,说乌老三满肚子热火没灶眼发泄都给了灶眼。这又是句荤话,龙泉村挖苦哪个人心高往往会来一句“搬着梯子日灶眼——想高门儿”,灶眼在他们嘴里显然是个关于女人的隐喻。
农村离不开支锅。盖新屋搬新家第一件事便是支锅垒灶冒烟火,然后发请柬下贴子招待亲戚友好“温锅”添人气。红白喜事待客人更不用说了,那时候村里没有饭店,喝喜酒吃喜面全都是借屋搭棚子甚至街面上就摆开流水宴席。
设宴待客当然请专门的大师傅,做菜烧水的炉灶却离不开乌老三且是头等大事。
乌老三来了。与主家寒暄几句问好支灶的大体方位,只见他朝那方位搭眼扫一圈,“好嘞”两字一吐便开始干活。不出半天那炉灶就垒好了,点把火试试。其实乌老三垒的灶根本用不着试,肯定旺得很。炉灶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要棱有棱要角有角怎么看怎么顺眼。
按习俗主家管饭,饭桌上敬酒道声辛苦,然后把工钱料钱外加一盒烟交给乌老三。乌老三只收料钱,主家当然不过意硬往手里塞,主客两人简直争成红脸关公。
“这是规矩,老三咱不能坏了规矩。这规矩不是你立的,老辈传下来的,不能废。”
“路上遇到了你给我根烟我抽不?抽,肯定抽,这是情分哩。但这点小事邻里邻居再专门给烟岂不太外气?工钱绝对不收。硬给工钱那是磕碜我。起新屋垒新灶我替你们高兴哩……”
人人都说老三厚道实诚,然后就在后来的日子里变着法子把情意兑现,比如替孩子做双鞋买顶帽子,过年了给孩子送挂鞭炮或者给小妮戴朵花儿,更有热心的娘儿们三番五次给老三说媒,几个糙老爷儿们也怂恿老三总得找个暖脚的灶眼,知疼知热泄火平气。
乌老三一概摇头,说急了两手一摊就往外撵人。
他眼里只有地和他的两儿一女。也不对,还有大黑。
有人说他是一把好镢头。上初中的二儿子在作文里写他爹就是田野一株庄稼。这作文被老师的红笔圈圈划划贴在了校报栏。
乌老三心高着哩,虽然整天闷头说不几句话,可左右邻居眼睛亮得很。
当爹又当妈能把三个孩子养大就不错了,可他还铁了心供孩子上学。别说他,龙泉村男孩女孩能上完初中的有几个?
“心高,架不住命薄呀!”人们议论,叹息。
大儿子没考上高中。乌老三抽着旱烟叹了半天气。可大儿子说:“我这辈子一定不会像你一样苦在庄稼棵子里。”
这话让乌老三又酸又喜。![]()
老婆去世第二年,外乡来的杂技团相中了小儿子。班主非要认干儿子还挎来一柳条篮子白面馒头一口袋红薯干子——那个年代一篮子红薯干子就能娶个媳妇——要收他为徒教他浑身本事。乌老三闷头半天不说话。
邻居们都说他傻,说他耽误儿子前程瞎了一身本事。
“卖身契。我收了人家这些东西就等于把儿子卖给了马戏团……”后来他说玩杂耍和训练猴子狗熊差不多,吃苦受累弄不好还落残疾。
老二考上高中怕老爹没钱供就找借口不上。同样话说第二遍乌老三抄起满是泥水的鞋底砸过去。一鞋底换来老二三年高中但终于没能拱开大学门。
“咋就拱不出个学生,咋就长不出棵蒿子?”乌老三两腿叉着蹲在屋门前抽旱烟。这时候他已成了人们嘴里的乌老汉。
头发灰白,门扇似的腰板渐渐有点驼,前额脱光了头发亮得晃眼成了鲁智深的月牙铲。他依然天天扛着镢头下地侍弄庄稼,依然话少心热,依然挖河泥脱土坯给左邻右舍帮忙支锅垒灶只收料钱。
乌老汉的庭院很像个庭院,根本不像没有女主人打理的样子。不大的庭院里栽了一棵石榴树一棵桃树一棵柿子树。石榴树下是鸡窝,窝里养了一群鸡。鸡窝旁边是羊圈,一只母羊生了两只羊羔子。大黑没事就趴在大门旁,看见他远远就跑过来嗅他裤腿子。
大黑是他从狗贩子手里救出来的一条狗。那年乌老三去邻村干活正巧遇到狗贩子。大狗已被勒死扔车上,套杆正伸向小黑狗。乌老三看到小狗眼里的泪花心一颤,一盒烟外加几句好话换下一条命。
玉秀一说大黑就提那个打雷的夏天。那天老二生急病,乌老三背起儿子就往诊所跑,家里只剩玉秀自己。白花花的闪电撕得大地直晃荡,滚雷一个接一个从天上直砸到院子里。小玉秀吓得缩成一团哭,原本在大门底趴着的大黑一下子窜到玉秀跟前,湿湿的鼻头轻轻拱着小玉秀,毛茸茸的身子紧贴着玉秀的身子,玉秀似乎看到了母亲。大黑温湿的鼻子轻轻拱着,还时不时伸出红舌头舔着玉秀手臂……闪一直打,雷一直滚,屋里的玉秀紧偎着大黑,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大黑的脖子。
大儿子在东北城市落了脚有了儿女当上了爷爷。他们平时几乎不回来,逢年过节才一家子呼呼啦啦热闹一阵风。
风来风往,乌老汉心里热一阵凉一阵又酸一大阵子。
二儿子在县城做生意买了房子,小家有儿有女四口人,他们倒是常回老家陪伴乌老汉。
真正陪伴的是那只老黑狗。寒来暑往,白来黑去。老黑静静伏在他身边,看他抽烟,看他望天磕鞋底子上的泥,听他吆喝满院子乱飞的鸡,听他骂拱破门纱窗的羊羔子,听他絮叨走远了的老婆、飞远了的儿女……
桃子熟了,满树红。石榴笑了,满树红。柿子熟了,稀疏枝叶蒙层薄薄的雪更是挂满一树红灯笼。
老黑叼着柳条篮子,看乌老汉摘桃子,摘石榴,摘柿子,毛绒绒尾巴在地上左右摇摆……
其实已不是原来那个老黑。那条大黑狗前些年老死了。说起来也真神奇,这只浑身乌黑的小狗竟然就是老黑狗死前半个月不知从哪里叼到乌老汉脚前。小黑狗头伏地咬着老汉的裤腿“呜呜呜”似乎絮叨什么小尾巴摇个不停。老汉蹲下身抚摸小黑时瞧一眼旁边的老黑,喉头一酸眼里不由蒙上浑浊的水雾……他知道老黑要走了舍不下自己,这是找来替身陪伴自己哩!
乌老汉啥时被叫成乌老三他记不清,啥时成了乌老汉他记不清,但他清楚自己啥时候成了人们口中乌老爹。
电视新闻出现女儿玉秀的身影,大会小会响起玉秀讲话的声音,那个红薯沫子救了命滚雷中搂着大黑缩成一团的丫头片子竟成了县里主管某方面的领导。
当年老汉泼了命地供儿女上学。大儿没考上高中。二儿没考上大学。村里人嘲笑他睡猪圈的命却总想着广寒宫。没想到女儿玉秀特别争气,一溜烟不带歇脚的读完博士——天呢,博士呢!不要说龙泉村,全县又有几个博士?乌家祖坟冒青烟长蒿子原来落在玉秀这里,只可惜是个闺女!
乌老爹的九十大寿过成了一台戏。龙泉村男人能活到八十就算稀少的高寿。女人活到九十多甚至过百却随处可见。乌老爹眼看就要九十了。高龄,整寿,从没回老家给老爹过寿的大儿子提前半年就叨叨这事儿。
很少给老爹过寿的还有女儿玉秀。自回本县当领导后她就没来祝过寿。乌老爹懂,不怪女儿。可当大哥的电话里发了脾气:“玉秀你在外面当多大的官我不管,但你别忘了在家里是老爹的小闺女,唯一的闺女……”
那就过呗,但乌玉秀提了个极坚决的条件。
乌老爹满口应承。反复嘱咐全家人一定要“守纪律”,乌老爹说这也算家规。![]()
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先是村两委头头们来了,然后又来了很多让村头头点头哈腰的陌生人。更让乌老爹想不到的是村里最大的饭店打来了电话说备好了酒席。
谁定的酒席?全家面面相觑。
乌玉秀面如沉水坐在里屋盘问哥嫂。哥嫂们拍着胸口急赤白脸:“哪敢呀,你都那样说了,再说咱老爹反复说了这是家规!”
老将出马。乌老爹不让任何儿女出去,他走出大门外。“乌老爹”“老人家”一类的称呼便风卷潮水般响起。
乌老爹看看陌生的面孔,扫了扫街头街角瞧热闹的邻居。沉思一会后他拉过村主任悄悄说了几句。
村主任点头,屁颠屁颠跑向人群,点头哈腰交头接耳。不一会儿,潮水退去,好像风从来没有吹过。
街头墙角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摇头和翘手指的似乎一样多。
全家大惊,玉秀更是搂着老爹的胳膊问老爹施了什么神法。
乌老爹笑了笑,指了指玉秀:“解铃还需系铃人。”
众人更迷糊了,玉秀分明没有出去呀。
“我只教他一句话,然后说这事办成我一定告诉玉秀你能办大事……”
大家非问什么话。乌老爹却不答,只是笑了笑:人家也不过是为乌纱翅……
“最辣还是老干姜。我当时光知道对着哥嫂发脾气。”
“老奸巨猾!”老大跟前上小学的小孙子突然喊出一个成语。
其实乌老爹的生日年年都过,从乌老汉就过,关上门,悄不语。老二一家回来弄几个菜,爷儿俩喝几杯酒,老大一定会在酒杯举起前来了电话,玉秀电话里有时会带泪水的颤音。
儿女当回事,乌老爹从没当回事儿。他生日正赶上忙秋,经常是该下地下地。收几行玉米回家,电动车厢里带深绿的玉米叶和青草,招呼羊,招呼鸡,大黑蹦着高前前后后,孙儿孙女跑出堂屋一迭声叫着爷爷摘石榴摘柿子。
乌老爹宠溺地带几个孩子站在大树下。柿子红,石榴笑,咧口的石榴早被鸟儿啄成了空壳,落在地上的空壳子被孩子们和大黑玩球似的踢来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