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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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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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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孕江南

江南的水,是渗入骨髓的。它不似北方的水,粗犷而暴烈,来也汹汹,去也匆匆;也不似西南的水,险峻而奇崛,飞瀑流泉,声势骇人。江南的水,是温软的,缠绵的,如丝如缕地渗入每一寸土地,每一方人心,孕育出一种独特的文明气质。

河姆渡的陶罐里,盛着七千年前的水。那水早已干涸,却在水稻的碳化颗粒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记。考古学家们小心翼翼地刷去泥土,便露出那些黑褐色的谷粒——中国最早的水稻栽培证据。水在这里不是阻碍,而是恩赐。先民们用骨耜掘开松软的沼泽,引来溪流,排出积水,将一片蛮荒泽国改造成适宜耕作的良田。良渚的玉琮上刻着精细的纹饰,那些神秘的符号或许正是对水的崇拜与感恩。五千年前的先民已经懂得修筑水坝,开挖沟渠,将天赐之水驯服为农耕文明的血液。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江南的命运。

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自古便是江南的命脉。吴越之争时,范蠡献计开凿胥溪,引太湖水入长江,既利灌溉,又便舟楫。夫差开邗沟,连通江淮,为日后大运河的雏形。隋炀帝倾举国之力开凿运河,虽劳民伤财,却使江南水系连为一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皮日休的诗道出了运河的双重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能养民,亦能祸国。太湖与运河,恰如江南文明的两条大动脉,输送着物质与文化的养分。

水网如织,古镇似珠。周庄的双桥倒映水中,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甪直的河道纵横,家家户户门前系着小舟;南浔的百间楼临水而建,马头墙的倒影在微波中轻轻摇曳;木渎的香溪源自灵岩山,流过严家花园,带走多少落花与往事。这些古镇,无不是水的造物。商贾沿水道而来,货物顺水流而散,财富因水运而聚。水给了它们生命,也给了它们灵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却总带着几分湿气;白墙黛瓦上爬满藤蔓,墙角处永远有苔痕。水的气息渗入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

苏州的平江路,扬州的东关街,杭州的河坊街,皆依水而兴。苏州号称"东方威尼斯",城内河道纵横,桥梁无数。"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杜荀鹤的诗句道出了苏州与水的亲密。扬州地处运河与长江交汇处,曾是天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梦想中的奢靡,全赖水运之利。杭州西子湖"淡妆浓抹总相宜",而西湖之水又与钱塘江、大运河相连,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水网。这些城市,骨子里都是水做的。

水不仅塑造了江南的地理与经济,更浸润了江南的人文与精神。吴侬软语,似水柔情;越剧唱腔,如水婉转;评弹三弦,似水流年。水教会了江南人含蓄、柔韧、变通的智慧。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他与芸娘的生活琐事,字里行间透着水的灵动与温润;张岱的《陶庵梦忆》回忆故国风物,笔下尽是对水乡的眷恋。江南文人多爱石,尤其是太湖石,因其"瘦、皱、漏、透",恰似凝固的水波。米芾拜石,拜的其实是水的精魂。

水乡的生活节奏也如水般不紧不慢。晨起,妇女们在河边浣衣,棒槌声此起彼伏;日间,小船悠悠划过,船娘唱着古老的谣曲;傍晚,渔人收网归家,鸬鹚立在船头;入夜,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银鳞。这种生活孕育出独特的审美——精致而不奢靡,淡雅而不寡淡。一壶龙井,一碟茴香豆,一曲评弹,便是江南人最惬意的时光。

然而水亦有其暴烈的一面。太湖泛滥时,万顷良田顿成泽国;钱塘江潮涌时,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江南人敬水、爱水,却也惧水。于是有了范仲淹"修圩岸,浚河渠"的治水方略,有了海塘工程的宏伟壮举。人与水的博弈从未停止,正是在这种博弈中,江南文明得以延续与发展。

今日江南,古桥旁立起了高楼,运河里行驶着机动船,水乡古镇成了旅游景点。水的形态在变,但水与江南的血脉联系从未断绝。那些白墙黛瓦的倒影中,那些吴歌越调的韵律里,那些龙井茶的清香间,水的灵魂依然在流淌。

江南,永远是一场关于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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