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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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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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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塘舟语

橹声是从苇叶缝里漏出来的,沾着荷香,将暮色浸得发亮。我坐在乌篷船头,看他握橹的手在羊角灯影里起落,腕间银镯与木桨相叩,惊碎了水面上浮动的紫霞——那是晾青布时泼翻的靛蓝,正慢慢溶进渐沉的夕阳。

“手还酸么?”他忽然停橹,递来颗饱满的莲蓬。莲房上的水珠滴在我手背,凉得像去年谷雨,他冒雨砍来的枫香木上凝着的水,那时他蓑衣浸了水,却笑说“染缸里的靛蓝该喝饱春雨”。我接过莲蓬,莲子的清苦混着他袖口的水草香漫上来,忽然想起上个月染坏三匹青布的黄昏——我蹲在苇丛里揪着苇叶掉眼泪,靛蓝水在脚边积成小洼,倒映着自己发颤的鼻尖。他寻来的时候,裤脚还沾着田埂的泥,蹲下来用粗粝的拇指替我擦泪:“阿爹说过,枫香木煮水滤三遍,靛蓝就稳当。”

第二日他竟揣着《便民图纂》蹲在染缸边,泛黄的书页上圈着“收靛法”的批注。我看他笨拙地往缸里添枫香木汁,手腕被染成靛蓝色却浑然不觉,像小时候偷喝染缸水被阿婆追着打的模样。“你爹不是石匠么,怎的懂这些?”我递去擦手的布,他却把染蓝的手掌藏到背后:“小时候总躲在染坊梁上,看老匠人们‘搅缸’,靛蓝发酵时咕嘟咕嘟冒泡泡,像在唱山歌。”后来他真的跟着老染匠学了整宿,回来时衣摆沾着细碎的枫香木屑,眼里却亮着光:“原来搅缸要顺时针三十六圈,和咱们划桨的节奏一个理。”

船行至莲湖中央,荷叶自动分向两边,露出条被月光洗亮的水径。他指着前方:“端午那回,你蹲在桥边洗染缸,靛蓝水把河染成青罗带,我撑船出来,还以为撞见了画里的人。”我摸着襟前的银莲坠子笑,那时他举着竹蜻蜓追过来,惊飞了白鹭,我鬓边的莲瓣掉进他的鱼篓。他曾在蝉声里说过,那片枯瓣夹在《楚辞》里,成了“染布姑娘的印记”——这话藏在他晒得黝黑的脖颈间,像莲塘底的蚌,偶尔张开壳,才露出一点珍珠的光。

舱底的泥炉“噼啪”响了声,莲子粥的甜香漫出来。我掀开锅盖,乳白的汤里浮着几点靛蓝,是指甲上未褪的染料。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紫袍玉带石泛着幽光:“老石匠说能镇浮色。”我没接,望着他掌心的茧——这些年替我砍木、编篓、撑船,早把光阴磨成了印子。他忽然握住我手腕,银镯内侧的“青布为约”硌着皮肤,那是春分在土地庙前,他用染坊磨石亲手刻的,刻完后耳尖红得像初开的荷花:“我爹当年给我娘打银镯,就刻了她染的第一匹青布纹样。”

夜露沾湿了菱叶。他替我披上夹袄,袖口的暖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船过九曲桥时,桥洞灯光次第亮起,映得荷叶像浸了金箔。他忽然从舱底捧出漆盒,红绸上躺着对银鱼镯,鱼眼嵌着靛蓝粉——今早镇上打的,银匠铺的老师傅是他染坊 Uncle 的旧友,“说要用恋人手染的青布磨粉,才能嵌得牢,就像咱们莲塘的藕,断了丝还连着心。”他替我戴上镯子时,指尖划过我腕骨处的靛蓝斑——那是三年前教他染第一匹布时,我手把手按在他掌心跳动的印记。

橹声又起时,水面漂来几朵白莲,露珠映着灯光,像他眼中的星河。我忽然握住他握橹的手,银镯与木桨相碰,清越的响惊起一只白鹭。“百匹青布早染够了。”我望着他耳尖的红,没说出口的是,那些青布上的刺梨纹,早把等待织成了河——就像他蹲在染缸边数着搅缸圈数的夜晚,像他编竹灯时划破手却笑着按在灯面的血珠,像此刻掌纹里蹭过我手背的茧,全是靛蓝染不透的温柔。

他顿了顿,掌心的茧子蹭过我手背:“明日就走,载着染缸、竹篓,还有满舱莲子。”声音轻得像苇叶擦过水面,却让莲塘的水,忽然漾起了细浪。夜风送来渔歌,他的拇指摩挲着我腕间的银鱼镯,像在数那些没说破的日子:是他跟着老染匠学“看缸色”时,把《便民图纂》翻得卷边的模样;是他偷偷在我晾的青布角上,用竹笔描了只歪扭小船的印记;是此刻橹声里,他哼着染坊老调子,却把歌词改成“青布为帆,莲子为锚,载着阿妹过金桥”。

船渐渐漂远,羊角灯的光在水面拖出长长的尾,像条未写完的诗行。我靠在他肩上,听橹声撞碎月光,忽然明白,有些诺言不必说尽,就像这满塘的莲——他教会我用枫香木固色,我教会他认辨靛蓝的“青金”“月白”,而水底下的藕,早把根须缠成了永远。就像他腕间的银镯,刻着我染的青布纹样,而我腕间的银鱼,嵌着他磨的靛蓝粉,在莲湖的波光里,晃成了分不开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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