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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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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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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里的岁月密码

当我提起笔想写一写我的父亲时,笔尖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像极了记忆里父亲鬓角的白霜。我怕琐碎的词句丈量不出父爱的深邃,怕平淡的叙述道不明父亲的沉默与厚重。可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片段,总在某个深夜漫上心头,于是决定以笔为舟,溯流而上,去打捞那些藏在河底的故事。若要形容,我想父爱,如河!他的一生,便是一条跌宕起伏却永不干涸的河流,每一朵浪花里都藏着岁月的泥沙与星光。

有位哲人说:“父亲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上游是岁月的泥沙,下游是生命的绿洲。”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我,不敢说已完全读懂这条“河流”,但我知道,我一边在书本里丈量世界的宽度,一边在父亲的河流里触摸生命的厚度。书本教会我知识的浪花如何奔涌,而父亲的河流,则让我懂得如何在岁月的河道里稳稳地流淌。在时光的冲刷中,我读着,也成长着。

父亲的温柔藏在磨破的茧里。1972年,十九岁的他攥着祖母缝在衣角的五角钱,跟着公社基建队投身三线建设,在湘黔铁路龙里段的山壑间挥汗如雨。龙里三元的冬夜,竹席墙漏着山风。十几个小伙子把破棉絮捆在身上,草绳勒出的褶皱里结着霜花,像一串被冻在时光里的纸船,泊在大通铺上。清晨出工,铁锹砸在结霜的路基上迸出火星,肩膀的血泡磨破结痂时,他会把粗布工装反着穿——磨得发亮的外层贴着皮肉,里层的绒毛能稍减刺痛。工头说,满勤能换三斤粮票,那是全家半个月的指望。更早的岁月里,他被送去舅舅家寄养,七八岁就跟着伯父在黔北山区放牛。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他在岩洞里护着牛犊,听着雷声在山谷里滚成闷雷,忽然想起工地上被暴雨冲垮的工棚——那时他正抱着工具箱在泥水里打滚,怀里的钢钎硌得肋骨生疼,却死死护着记工分的油纸簿。而此刻,他用草笠遮住牛犊的眼睛,自己咬着牙顶住被狂风掀翻的蓑衣,忽然觉得手里的牛绳和当年的钢钎一样滚烫。冬夜突降冰雹时,他赤脚追了三里地拽住受惊的水牛,脚底的碎石扎进肌理,却在摸到牛鼻间温热的气息时,想起工棚里工友们传递的半块硬饼——那是三线建设者们共享的口粮,也是苦难河流里彼此支撑的星光。

他蹲在湘黔铁路旁的河岸上,影子像一段沉入河床的钢轨,与岁月的纹路叠在一起。指间吧嗒着旱烟袋,青灰色的雾霭漫过他沟壑纵横的脸,漫过衣襟上未拂去的铁锈色。远处,火车的轰鸣渐渐淡成一片薄云,他的目光却始终凝着铁轨延伸的方向,仿佛那里还跳动着青春的铆钉。暮色漫过河滩时,他忽然伸手捞起一捧水,掌心盛着半块褪色的夕阳。河水流过鹅卵石的私语里,他听见钢轨与道钉的对话,听见自己年轻的脚步声在枕木上叩出的节拍——那些被岁月磨亮的日子,原来都沉在河底,闪着温润的光。

二十岁那年,父亲在深山里砍出了四间木房的根基。那是1975年,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他带着十六岁的二叔,天不亮就钻进雾气弥漫的山林,斧头劈开晨雾的声响惊醒了山雀。我曾触摸过那把镰刀,刀背薄如蝉翼,刀柄凹处的暗红血迹已凝成琥珀状的痂,像嵌入木柄的一枚生锈的月亮。盖房时,他跪在房梁上钉瓦,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前三天他刚给祖父换完药,祖父患“脱肛”病卧床的三十九天里,他熬夜熬得眼底布满血丝。二叔蹲在下面递瓦片,看见他袖口被土灶火星烫出的焦痕,像一串被岁月灼穿的省略号。祖父卧床的每个夜晚,父亲都把铺盖搬到灶间。土灶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一场沉默的皮影戏。有次妈妈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他靠在灶台边打盹,手里还攥着空药碗,碗沿的药渍干成褐色的纹路,像河流干涸后的河床。她想帮他盖上外套,却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砍树时磨出的硬壳,比树皮更粗糙,却在给祖父擦拭后背时,温柔得像一片被溪水打磨的鹅卵石。

父亲的“穷大方”是刻进河床的纹路。1982年,农村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三个年头,二叔家盖房缺木料,他瞒着母亲砍了后山两棵十年杉树。那夜我透过窗缝,看见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树干上,斧头起起落落,似与当年挥向钢轨的节奏共振,山路上的脚印深浅不一,像一串被露水打湿的省略号——那是他给弟弟的聘礼,是比金钱更珍贵的手足情。母亲埋怨他“胳膊肘往外拐”,他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我小时候没读过书,不能让妹子也断了念想。”小姑考上初中的1986年,那年她十五岁,扎着麻花辫站在门槛上,把录取通知书举得比屋檐还高。父亲把给我买书包的钱塞给小姑,自己用报纸糊了个夹层书包,封皮上的向日葵歪歪扭扭,却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送我去外地上小学的那年冬天,雪厚得能埋住脚踝。那时我刚满十二岁,以为远方是比雪峰更辽阔的存在。父亲扛着蛇皮袋走在前面,棉鞋碾碎冰碴的声响,与二十年前铁锹砸在路基上的脆响,在时光里碰出回音。寄居的小屋没有暖气,他把我的被褥铺得蓬松如云朵,自己却蜷在竹床,像一截被岁月压弯的枕木。临走前,他从贴身口袋掏出油纸包:“路上饿了吃。”汽笛响起时,他站在雪地里挥手,围巾上的白霜落进领口,像岸边的砥柱石,任时光的河流在身边奔涌,却永远为我保留着回望的坐标。

如今父亲七十多岁了,仍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河流。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菜园,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满弓,在晨雾里缓缓拉开。我接过他手里的拐杖,像接过一截被岁月磨圆的河床。他指着远处的山峦,说那是当年背钢钎走过的路,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像工棚屋顶的霜——我们的影子叠在雪地上,像一双逆流而上的船。“石头要经过千般打磨,才能铺成路。”父亲蹲在河边洗锄头时,河水漫过他脚踝的皱纹,那是河流的波纹,每一道都刻着河水流过鹅卵石的私语。他的一生,上游是三线建设的泥沙,中游是家族担当的奔涌,下游是农耕文明的沉淀,而我始终是这条河流滋养的绿洲。此刻我终于懂得,他不是阻挡前路的高山,而是托起我生命的河床——那些被风雨侵蚀的沟壑,那些被时代刻下的印记,终将在时光的淘洗中,成为我生命里最坚实的堤岸。

父爱如河,左岸是他磨破的茧,右岸是他藏在油纸包里的温暖,中间流淌的,是永不枯竭的血脉深情。愿时光慢些流,让我能陪他坐在河畔,听一听那些藏在浪花里的故事——关于一条河流如何把群山走成褶皱,把星光走成盐粒,在血脉里酿成永不干涸的潮汐。那是农耕文明在血管里流淌的原浆,是大山子民与土地签订的终身契约——当我成为父亲,终于懂得每一道河床的褶皱里,都藏着河水流过鹅卵石的私语,那是岁月沉淀的星光,在血脉里永恒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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