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落下来了。
起初只是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谁在窗外轻轻抖落宣纸,细若游丝的墨痕洇开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我正对着案头的旧青瓷笔洗发怔,那枚早年在精品店淘来的笔洗,内侧还留着几缕未干的茶渍,像极了此刻窗外逐渐晕染开的雨云。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瓷壁,一滴雨珠突然从晾衣绳上坠落,砸在铁皮雨棚上的声响惊得我抬眼——原来雨已密了,千万条银丝正从云层里垂落,将整个世界织成半透明的帷幕。
老家老屋的瓦当该是吸饱了雨水吧。记忆里的梅雨季总带着股陈腐的香气,那是木质窗棂与潮湿青砖混合的味道。母亲总说"雨打芭蕉"是雅事,可我偏爱上雨落瓦当的声响。老屋的青瓦垒得极有章法,每片瓦的边缘都铸着莲花纹,雨水顺着瓦沟流淌时,会先在莲花纹的凹陷处聚成小水洼,再连成串地跌落在青石板上。我常蹲在廊下数水滴,看它们在石板上砸出铜钱似的湿痕,一圈圈漾开,又被新的水滴覆盖。
某夏暴雨,我躲在母亲怀里看雨。雷声滚过的时候,看着父亲正用竹篾编着簸箕,中年的手指在篾条间穿梭,每根篾条都浸着井水的凉意。"你听,"父亲忽然停下手,"瓦当在哭呢。"我侧耳细听,除了密集的雨声,似乎真有细微的呜咽从屋顶传来。后来才知道,那是雨水穿过瓦缝时与风相撞的声音,可当时却信了母亲的话,望着那些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莲花瓦当,竟生出莫名的悲悯——它们承接了多少代人的雨声,又藏着多少无人听闻的心事。
雨稍歇时,母亲会搬出半袋糙米,在廊下用陶盆接雨水淘米。井水是雨前刚打的,透着沁骨的凉,混着新落的雨丝,在陶盆里泛起细小的涟漪。她指尖的薄茧划过米粒,发出沙沙的声响,与瓦当滴落的水声应和着。有次我好奇伸手去接瓦当的水滴,却被母亲拍开:"雨头水脏,别沾了手。"可我分明看见,她淘米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偶尔会碰击陶盆边缘,那声音清越如磬,竟与多年后在江南水乡听见的瓦当滴水声隐隐相似。母亲边淘米边常念叨:"泰山石敢当,能镇宅呢。"那时我不懂泰山为何物,只觉得这五个字和瓦当的莲花纹一样,带着古老的神秘。
此刻窗外的雨势渐猛,铝合金雨棚被敲打得噼啪作响,像极了小时玩过的拨浪鼓。可这声音太利落,少了青瓦的沉郁韵味。有次在一处都匀茶寮躲雨,正看见雨水从马头墙的飞檐上坠落,如珠帘般垂在雕花窗棂前。茶寮主人说,好的瓦当能让雨声分出层次,初雨是碎玉,盛雨是击磬,雨歇时则像古琴的泛音。我那时不懂,只觉得那雨声确实比老家的更清亮些,仿佛每滴雨都带着温柔的乡音——直到后来想起母亲淘米时银镯轻叩陶盆的声响,才惊觉这跨越千里的雨声里,原都藏着岁月的平仄。
窗台上的铜钱草又绿得发亮了。这盆草是那年从城郊溪边挖来的,当时它还蜷缩在石头缝里,叶片上覆着层薄薄的泥垢。如今却长得疯魔,圆滚滚的叶片挤满了陶盆,每片叶子都托着颗雨珠,像捧着枚枚碎银。雨水顺着叶尖滑落时,会在陶盆边缘的苔痕上砸出细小的坑洼——那些苔痕是我故意留的,深绿浅绿交织着,像谁用淡墨在陶盆上写了首无题诗。
想起大学时的图书馆,后墙根总生着厚厚的苔藓。那年暮春,我在墙下捡到片被雨水泡透的梧桐叶,叶面上竟拓着清晰的苔痕,宛如一幅微型的山水画卷。那时正痴迷于碑帖拓印,便突发奇想将那片叶子夹进《古文观止》的册页里,后来再翻开时,叶子早已腐烂,却在纸页边缘留下道淡淡的绿痕。
雨势稍歇时,我常蹲在窗台前看苔痕。陶盆上的苔藓长得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密如绒毯,有的地方却稀疏得像星子。某次用放大镜观察,竟发现苔藓的绒毛间藏着只小蜗牛,它正用触角轻触雨珠,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在试探一枚易碎的琉璃。忽然想起《诗经》里"中唐有甓,邛有旨鹝"的句子,古人常以苔藓喻指荒芜,可在我看来,这些卑微的绿色生命,恰恰是雨水写给大地的印记。
记得七岁那年雨后,我在老屋后院追一只彩蝶,脚底下忽然一滑,整个人摔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裤腿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可掌心触到的苔藓却异常柔软,像块被雨水浸得发亮的绒布。母亲闻声赶来,一边替我贴膏药,一边指着石阶说:"你看这苔,专挑湿处长,滑得很呢。"那时不懂,只觉得青苔是调皮的捣蛋鬼,直到某夏在泰山,冒雨登过段石阶。那些被千万双脚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竟在凹陷处生满了苔藓,绿得近乎发黑。同行的向导说,这是"雨痕苔",只长在常年湿润的地方,每道苔痕都记录着一场雨的轨迹。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苔面的凉意,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块残碑上,雨水正顺着刻痕蜿蜒而下。碑文已模糊不清,唯有"大观二年"的字样在雨水中若隐若现。向导说泰山多石刻,每道雨痕都是时光的刻刀,将朝代的印记慢慢渗入石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儿时滑倒的青苔石阶,原也是这样一块小小的"泰山"——母亲贴膏药时指尖的温度,与泰山石刻上雨水的凉意,竟在苔痕的纹路里叠印成同一幅时光的图谱。难怪母亲总说"泰山石敢当",这雨中的泰山,原是她心中镇宅安魂的图腾,此刻竟与我掌心的苔痕遥遥相望。
玻璃上的水雾又凝起来了。用指尖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圈,能看见窗外的香樟树在雨里舒展枝叶。树梢的水珠坠落在晾衣绳上,惊起两只躲雨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屋檐时,尾羽上的雨珠被抖落,在半空划出几道银亮的弧线。案头的紫砂壶正咕嘟作响,水汽氤氲中,壶身上的刻绘"松风煮茗"渐渐模糊,仿佛那画里的苍松真的被雨水打湿了。
第一次在雨里喝茶,是在都匀的茶山上。那年清明,细雨如丝,雾气从谷底漫上来,打湿了我的袖口,凉丝丝的。我和炒茶的师父坐在木楼里的竹桌边,竹篾的纹理吸饱了水汽,泛着深褐色的光。他用竹勺舀起山涧新冒的活水,水在陶壶里烧开时,发出"蟹眼鱼目"的声响,混杂着窗外雨滴打在茶篷上的沙沙声。"雨前茶要配雨后水,"师父说着,将茶汤注入白瓷盏,"你看这汤色,像不像云雾山的晨雾?"
我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外壁凝结的水珠,凉意顺着指腹蔓延。茶汤里浮着雨丝的倒影,凑近时先闻到雨前茶特有的清冽香气,夹杂着湿润泥土的腥甜——那是黔地特有的气息,仿佛把整个雨季的云雾都揉进了茶叶里。师父说都匀毛尖要在雨中炒制,"手得快,火得匀,让茶叶吸足了雨气,才显风骨"。他演示时,手掌在铁锅里翻飞,茶叶与雨雾在热气中纠缠,散发出一种介于草木与云雾之间的奇特香味。
此刻泡的是那年的贵州老白茶,茶饼上的白毫在沸水里舒展,像无数条银鱼在杯中游走。茶烟袅袅上升,在玻璃窗上凝成水雾,又缓缓滑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想起那位都匀老茶农说的"黔地多雨,茶叶吸足了云雾气,炒青时更显风骨",忽然觉得雨水与茶叶原是相生的——若没有梅雨季的滋润,哪来秋茶的醇厚?就像此刻这杯茶,陈化时吸收的水汽,恰是岁月留下的雨痕。
茶过三巡,窗外的雨又密了。雨点击打在香樟叶上的声响,与紫砂壶的咕嘟声交织在一起,竟成了极和谐的韵律。忽然想起李清照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可我此刻并不觉得孤寂,反倒觉得这雨声像位老友,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旧事,而我只需静静倾听,便能在茶香与雨声的交融里,寻到内心的安宁。鼻尖似乎又飘来都匀茶山那混合着茶香、雨雾与泥土的气息,袖口仿佛还留着山雨打湿的凉意——原来有些味道,一旦被雨水浸润,便会在记忆里生根,随每一场雨的降临,重新舒展成鲜活的图景。
案头的端砚又积了水。这方砚是朋友从肇庆带来的,石质细腻,呵气成雾。每次下雨,砚堂里总会莫名积起一层薄水,像谁悄悄在里面注了清泉。我常对着砚中的水发呆,看雨珠从窗沿滴落,在水面上砸出细小的涟漪,又渐渐平复,仿佛从未有过波澜。砚背刻着"墨池"二字,此刻被水汽浸润,笔画间竟渗出淡淡的墨色,像是砚台自己在雨中研墨。
小学时有位书法老师,总在雨天教我们写字。他说"雨润墨香",只有在潮湿的天气里,墨才能在宣纸上晕染出最佳的效果。有次下大雨,他带我们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铺毡展纸,让我们用雨水调墨。我至今记得那奇妙的感觉——毛笔蘸了雨水再蘸墨,落在纸上时,墨色竟会随着雨势的大小而变化,雨急时墨色淋漓,雨缓时则清浅如画。老师说,这叫"以天为砚,以雨为墨",写出来的字才真正有灵气。
此刻看着砚中的积水,忽然想磨墨写字。取来狼毫,蘸了砚水,刚要落笔,却见笔尖上的水珠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个圆圆的湿痕。想起米芾"刷字"的典故,便试着学他的笔法,随意在纸上横扫,没想到雨水调和的墨竟格外流畅,几笔下去,竟成了片朦胧的雨景。正自得时,忽听"啪"的一声,又一滴雨珠从窗缝钻进,砸在纸上,将那片雨景洇开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倒像是谁在画里添了道闪电。
罢了,放下笔,看砚中的水纹渐渐平复。砚中积水此刻正自晕昏蒙,恰似宋人笔下雨景——墨分五色,雨含千韵,墨色在水痕中若隐若现,倒让人想起泰山石刻在雨中的模糊轮廓。原来雨不仅是自然的刻刀,也是心灵的砚台——当墨色与水痕在宣纸上交融,就像岁月与记忆在生命里沉淀,那些被雨水浸润的印记,未必需要清晰可辨,却早已在无形中塑造了我们的脉络。就像此刻,砚田积水,墨未着纸,却已然在心里写就了千言万语。
雨快要停了。屋檐上的雨线渐渐稀疏,变成了断线的珠子。香樟树叶上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烁,像谁撒了把碎钻。玻璃窗上的水雾开始消退,露出窗外被洗得发亮的天空,蓝得像块刚熨平的绸缎。
我推开窗,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腥甜扑面而来。楼下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芽上挂着的雨珠,正一颗一颗地坠落,在地面的水洼里砸出圈圈涟漪。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雨后带我去踩水洼,看水花在布鞋上溅开,像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晶花。有次我踩得太欢,溅了母亲一裤腿泥水,她却不恼,只是笑着说:"看你这小泥猴,雨水都替你洗了脚了。"
案头的青瓷笔洗里,雨珠还在叮叮咚咚地滴落。我拿起笔,想在宣纸上记下这场雨,却发现笔尖刚触到纸面,墨就晕染开来,形成片朦胧的湿痕。原来有些印记,早已随雨水渗入纸背,在那里凝成了永恒的水痕——就像父亲编簸箕时竹篾的凉意,像泰山石刻上雨蚀的纹路,像都匀茶盏外凝结的水珠,它们都在时光里被雨水浸泡,最终成为心灵的砚田,每当雨声响起,便会洇开一片温柔的记忆。
此刻,最后一滴雨从瓦当上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我合起宣纸,听见墨香与雨气在纸页间轻轻私语,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廊下编篾时,那些从指缝间漏出的陈年旧事。而窗外的天空,正蓝得像一块被雨水洗过的琥珀,在暮色中静静发光——原来所谓心灵的洗礼,从来不是惊涛骇浪的冲击,而是这样一场场雨的浸润:当瓦当的滴水声、苔痕的生长声、茶烟的氤氲声、墨砚的涟漪声,在生命里层层叠叠地回响,我们便在不知不觉中,被雨水写成了一本带着水痕的书,每一页都记录着时光的平仄,每一章都浸透着岁月的回甘。
2025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