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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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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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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如松,岁月如马

六月的风掀起窗帘时,总让我想起老松树抽芽的清晨。芽苞在枝桠末端拱出嫩红的尖,指尖轻触便有黏稠的松脂渗出,顺着指缝滑进青苔石缝里。那时我常蹲在树根旁,看蚂蚁衔着碎松花爬过布满裂纹的青砖,铅笔在揉皱的餐巾纸上涂出歪扭的弧线——卖豆腐的阿婆挎着竹篮走过,木梆子敲在青石板上,咚咚声里裹着水豆腐的青白气息,混着隔壁油条摊的油烟味,在晨雾里织成张网。

老松树所在的老屋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坡,那里曾是我骑马浪玩的天地。父亲从亲戚家买来的棕红色小马驹,总在日出时踏碎松针上的露珠,马蹄声像被揉碎的童谣,混着松脂香在晨雾里飘散。我常偷偷解开马缰,任它驮着我冲过松树林——风穿过马鬃时发出细哨般的声响,未凝固的松脂挂在褐色的毛上,像缀了串琥珀色的念珠。父亲的竹凳总摆在老屋墙根下,凳脚被岁月磨出麦秆般的肌理。他端着搪瓷缸坐过来时,靛蓝布衫的肩角还沾着灶膛的草木灰。"你写的菜市场比戏台还热闹。"他说话时,烟袋锅在石桌上磕出笃笃声,琥珀色的嘴头磨出了凹槽。有次我骑马归来,靴底沾着晶黄的泥,在门前石板上踩出歪扭的蹄印,他却笑着用烟杆敲敲马鞍:"你这马跑起来,跟你写的句子一样野。"

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稿纸上的墨渍,指甲缝里留着剥蚕豆的绿痕,忽然抢走铅笔在我描写茄子小贩的段落末尾添道:"茄子蒂上挂着的晨露,跟那婆娘骂街时溅出的唾沫星子一样亮。"老松树的春芽簌簌落在纸页间,有片嫩芽恰好盖住"星"字的点画,叶脉与墨痕重叠,像给文字镶了道会呼吸的边。我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后别着朵松花,花白的头发竟与老松树新抽的嫩枝一个颜色——那天我刚从马背上摔下来,膝盖蹭破的地方还渗着血,他却指着窗外摇晃的松枝说:"你听这风声,跟马踏过松林的动静一个韵。"

当老松树的枝叶在院墙上织出密匝的影时,松果掉落的声响逐年稀疏。夏夜躺在竹床上翻出虫蛀的笔记本,某页夹着的松针已枯成半透明的膜,叶脉纹路竟与未完成的小说大纲严丝合缝。台灯下堆着翻破的《朱自清散文集》,书页边角卷成波浪形,旁边是《荷塘月色》单行本,书脊断裂处用橡皮筋捆着。胡老师用松针在石桌上比划着朱自清《背影》里父亲的轮廓,松针尖在石板上划出的弧线,像极了老松树弯曲的枝桠。"你看这背影的弧度,跟老松树挡风雨时一个样。"他指尖沾着的松脂滴在书页上,晕开的痕迹恰好落在"月光如流水般倾泻"的段落旁。此时父亲正坐在灶膛旁修补马鞍,熔锅里的松脂冒着青烟,他用竹片挑起半凝固的树脂,涂在马鞍开裂的皮革上——松脂渗入皮革纹路的滋滋声,与胡老师松针划石桌的沙沙声叠在一起,烟袋锅磕在石桌沿的笃笃声,成了这二重奏的节拍。父亲粗粝的手掌抹过马鞍时,沾着的松脂与稿纸上的墨痕在台灯下泛着同样的光泽,仿佛松脂黏合的不仅是皮革,更是被时光割裂的记忆碎片。 那些夜晚,我常对着这些段落发呆,直到绿豆汤在陶碗里凝成冰碴,才发现稿纸上还留着钢笔反复戳出的小坑。

记得有年深秋,松果落满了马鞍,我骑着马追一只掠过松枝的灰雀,马蹄踩碎了满地金黄的松果。马忽然前蹄腾空,将我甩在铺满松针的厚毯上,鼻尖撞着块被松脂包裹的石子,透明的树脂里嵌着片完整的松花。胡老师找到我时,我正对着那片松花发愣,他捡起石子在掌心揉了揉,说:"你看这松脂,把时光都冻住了,跟你写的句子一样,得把日子焐热了才鲜活。"他端来的冰镇绿豆汤在桌角凝出水珠,沿着陶碗的裂纹爬成细流。他坐在竹凳上抽旱烟,火星在暗夜里明灭:"你这字越写越瘦了。"烟杆敲了敲主机箱,"去年你写卖豆浆阿姨舀豆浆时,木勺碰着桶沿的当啷声,比这'布鲁斯'耐听。"那时我正把卖豆浆阿姨哼的小调改成"液态的布鲁斯",句子在文档里扭成难懂的结,却忽然听见窗外风穿过马厩的木栏,像极了木勺刮过木桶的尾音。

暴雨夜我撞见老松树被狂风压弯枝桠,像个鞠躬的老人。次日清晨却见它托着朵凌霄花,花瓣上的雨珠坠向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邻居王大爷在松树下摆开象棋,楚河汉界划在青石板上,胡老师蹲在旁边观棋,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敲着节奏,正是当年卖豆浆阿姨哼的调子。棋盘旁,不知谁家的孩子用粉笔在地上画跳房子,格子线歪歪扭扭地穿过老松树的根须——这场景多像我小时候,把马鞍当坐垫,用松果作棋子,马却总在落子时甩动尾巴,把棋子扫得满地滚。

如今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梭,总想起老松树下的宁静。挤在人群里写短句时,手机镜头把树皮纹理切成数码碎片,我伸出手想触摸,却只摸到冰冷的玻璃——记忆里的老树皮是温热的,带着阳光晒过的粗糙质感,就像马腹贴着我膝盖时的温度。那些在地铁里背诵《史记》"鸿门宴"段落的清晨,舌尖反复摩挲"项庄舞剑"的平仄;深夜改稿时,为"晨雾"一词翻遍《现代汉语词典》,手指在纸页间磨出薄茧——可无论如何构思,都不及当年骑马穿过晨雾时,松针上的露珠打湿袖口的凉意真切。

深秋的老松树落叶时,不再数着圈数下坠。我捡起片针状复叶举到灯前,主脉分明如岁月刻下的纹路,侧脉上的虫洞像被时光戳出的省略号。这几年它开的松花越来越少,树干上深褐色的疤痕逐年扩宽,松脂在石桌上凝成的琥珀逐年增厚,某层透明的树脂里嵌着当年父亲修补马鞍时掉落的烟袋锅灰,恰与稿纸上那道被松脂晕开的墨痕同深。每当阳光穿过琥珀,烟灰颗粒在光柱里浮沉,像极了父亲修补马鞍时,松脂青烟与胡老师松针划过时扬起的石粉共舞的模样。 修改朋友的文章时,总想起胡老师用松针在石桌上比划的背影轮廓,于是在稿纸边贴满便签,记录着"卖葱妇人睫毛上的雾珠"要写成"会融化的水晶","补袜子的针脚"必须穿过拇指老茧——这些从生活里偷来的月光,正一点点织成我文字的经纬。

带孩子去省城坐地铁时,荧光灯将乘客的脸照成旧报纸,我敲下"城市是块被无数指纹磨花的玻璃"时,忽然想起冬夜里老松树的枝桠割开月光,树皮裂纹里渗出的松脂在零下十度凝成琥珀,里面裹着只冻僵的小虫子。我曾用电子笔记软件记录老松树的年轮,屏幕上的像素网格与手稿中松针压出的叶脉纹路形成刺眼的对比——测温仪显示树皮温度比屏幕高3.2℃,松脂凝固时的纹路在屏幕上像素化成模糊的小方格,像给老树穿了件数码铠甲,而记忆里的树皮正渗出温热的松香,那味道和马厩里的干草味混在一起,曾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气息。

父亲曾把我的稿纸铺在石桌上,让晨露将墨字洇开:"这是给文字喂点地气。"水珠在"地气"二字上聚成小洼,倒映着老松树裂缝里钻出的绿芽,嫩红的尖上挂着冰晶。墨痕顺着露水晕开的纹路生长,渐渐长成老松树年轮的形状——隔壁王婶端来刚蒸的馒头,热气腾腾地冒了一院子:"你父亲准夸你这字有馒头香。"我忽然想起有次骑马归来,他正用松针在石桌上教我写"马"字,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和马蹄踏过松针的声响惊人地相似。

此刻六月的风又起,我握着钢笔,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恍若那个春晨老松树第一次把影子投在餐巾纸上的模样。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老松树新叶舒展的声音,又像父亲用烟杆敲着石桌的节奏,更像童年时马蹄踏碎晨霜的韵律。楼下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不知哪个孩子在老松树的残枝上系了个松针编织的环,环上挂着碎松花,风一吹便漏下几瓣,有片恰好落在翻开的稿纸上——蚂蚁衔着花爬过"墨色微光"四字,爬行的弧线竟和开篇那只蚂蚁衔着碎松花的轨迹一样。松针落在纸上的轻响,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首用时光押韵的诗,在墨色微光里生长出永不终结的尾韵。而我知道,那些落在纸上的墨痕,终将长成新的年轮,就像老松树的根须,在时光深处,永远连着马背上那个飘着松脂香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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