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芽把脸埋在枕头里的第三十二分钟,后颈的绒毛触感忽然变得具体——不是薄荷草的轻拂,而是带着体温的蹭动,像春阳晒过的羊毛毯,裹着晒干的草木香。那声音再次钻进来时,带着水汽般的湿润:"再闷着,枕头缝里要钻出青苔了。"
她猛地掀被,月光从窗帘缝斜切而入,在床边洇开一道银箔似的光带。那团银白的生灵就坐在光带中央:长耳尖挑着流星状的坠子,绒毛里嵌的星子随呼吸明灭,琥珀色瞳孔眨动时,爪尖的露珠坠落在床单上,洇出彩虹色的晕,像被打碎的棱镜。
"你是谁?"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尖却先于意识探出,触到星兔后背的绒毛——比她攒了半年的羊毛毡更柔软,星子在指腹下微微发烫,像握了把碎火。星兔顺势往她掌心蹭了蹭,后背竟缓缓拱起,形成小小的鞍座弧度,恰如去年在少年宫陶艺课上捏的迷你木马。
"星兔国的使者,奉命接你。"它仰头时,流星耳坠扫过林芽手背,留下微凉的触感,"同心草快枯透了,再迟,云朵草原就要冻成冰镜了。"
林芽尚未问清同心草为何物,身体已轻飘飘翻上鞍座。星兔"噌"地蹦出窗户,夜风掀起她的校服下摆,小区路灯骤然舒展腰肢,化作一串提灯奔跑的萤火虫,光晕里浮动着夏末的槐花香。三楼晾衣绳上,母亲的蓝格子围裙在风里舒展,衣角沾着的芝麻粒清晰可辨——那是昨日烙葱油饼时蹭的,清晨她还帮着拈下三颗,此刻在风里闪得像碎星。
"抓紧些!"星兔突然加速,林芽低头望见自家阳台缩成火柴盒大小,书包侧袋里,朵朵送的猎户座挂件正发出微光。那是块塑料制的星座牌,此刻却亮得真切,与星兔绒毛里的光同频闪烁,仿佛两块被激活的磁石。
"要去的地方,草叶会唱《小星星》,河水是融化的月光。"星兔的声音穿透风层,突然放缓脚步,前方灰蒙蒙的云团像揉皱的锡箔纸,"可现在,同心草的叶尖都卷成了麻花,根须在冰土里打颤——它是星兔国的脉搏,脉停了,草原就要成冰原了。"
星兔停在积雨云上,云絮在脚下陷出浅窝。林芽摸向口袋,半块巧克力的锡纸边角硌着掌心——是给朵朵带的杏仁味,小熊图案已被捏得模糊。书包侧袋里,画了三天的猎户座碎片还在,扯碎的刹那,朵朵的泪珠砸在走廊地砖上,碎成星子似的光点,当时只当是泪光,此刻才惊觉,那光芒与星兔耳尖的流星原是同种质地。
"为什么是我?"她捏紧锡纸,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我连和朋友吵架都搞砸了。"
星兔转头时,流星耳坠扫过她的手腕:"长老说,能看见碎画里星光的人,掌心才托得住同心草的根。"
林芽怔住了。清晨扯碎画纸的瞬间,猎户座腰带三星分明从纸页里跳脱,像三颗会发光的米粒,滚进走廊砖缝——那时以为是眼花,此刻才看清,那光芒与星兔绒毛里的星子同属一脉,暖融融的,像母亲熬的红糖姜茶,甜里裹着微辛的暖意。
教学楼三楼的教室里,朵朵正用橡皮笨拙地粘补画纸。碎片边缘还留着林芽的指甲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她忽然停下手,指尖抚过画中猎户座的参宿四,耳边又响起林芽昨日的哭喊:"你明明说过只跟我看猎户座!"其实她一早就在纠结,既想让安安看看林芽画技的厉害,又怕林芽觉得被冷落,书包侧袋里还揣着两块水果糖,原是想分给两人的,现在糖纸被捏得发皱。
安安蹲在旁边,书包敞着口,星空绘本的扉页露出半片枫叶,边缘已蜷曲发褐——那是转学那天,前同桌小雅送的,叶脉里还夹着张小纸条:"想我的时候,就把心事告诉枫叶,它会飘到我这儿。"此刻枫叶的影子投在画纸上,恰好在猎户座旁洇出个逗号。
"她肯定觉得我故意的。"朵朵吸着鼻子,指尖在画纸缺口处顿了顿。
安安忽然想起上周视频时,姐姐举着新交的朋友给她看。姐姐三年前转学,头个月总躲在厕所哭,后来把攒了半年的星空贴纸分给同学,课间总有女生凑过来跟她讨论星座。"你看这张贴纸,"姐姐举着手机对准书桌,"我给小雨贴了猎户座,给萌萌贴了金牛座,她们现在总叫我一起跳皮筋。"视频里传来翻书声,"朋友像星轨,不是只能围着你转,你试试把最宝贝的东西递出去。"
所以安安今天特意带了星空绘本,夹着那片枫叶。原本计划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拉着林芽和朵朵坐在槐树下,指着猎户座说"你看,三颗星挨得多近,却各有各的轨道",可现在画碎了,枫叶上的纹路像道没缝好的疤。她摸了摸绘本里夹着的另一片叶子——是今早特意去后墙摘的爬山虎,叶尖还带着露水,原想送给林芽当书签。
"我去跟她解释。"安安把橡皮塞进裤袋,突然拍手,"林芽不是喜欢后墙的爬山虎吗?我们粘好画,再摘片最大的叶子夹进去,她肯定懂的。"
朵朵的眼泪倏地停了。她想起去年深冬,林芽把暖手宝掰给她半只,自己的手指冻得通红,却说"我火力旺"。那时她们蹲在教室后窗,看雪花在玻璃上绽成星芒,林芽突然指着窗外说:"等开春,我们去后墙摘爬山虎叶子做书签吧,叶脉像星星的血管。"她当时偷偷在心里记下,还画了片叶子夹在日记本里。
星兔驮着林芽穿过云层时,一缕柴火的烟味漫了上来。林芽低头,青灰色屋顶浸在黎明前的靛蓝雾气里,灶房烟囱的白汽与云絮纠缠,父亲的身影在窗边晃动,手里竹编物的光斑随动作洒落,像抖落的星子。
"那是茶漏,你爷爷编的第三十三只。"星兔的耳朵抖了抖,流星坠子亮了亮,"三十三个孔,跟星兔国的月光泉眼数正好对上。"
林芽把脸贴在星兔绒毛上俯瞰。父亲正踮脚接屋檐的雨水,茶漏悬在缺角青瓷碗上方,水珠穿过漏孔时被筛成细银线,在碗底积成小小的银河。碗沿的缺口处,茶碱积成深褐的月牙,像她数学本上总也画不圆的零,带着倔强的弧度。
"你爷爷说,接雨水得让水线穿过缺口。"父亲的声音穿过云层飘来,林芽忽然跌回上周六的清晨——她蹲在灶房门槛上,看父亲用树枝在灶灰里画"蟹目水",背《茶经》的调子像唱童谣:"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
那时灶台上,母亲正把铅笔一支支插进笔袋。橡皮要卡在最外侧的网兜里,作业本按科目摞成整齐的小塔。"你爸修铁路时总说,东西得归置顺了,急用时才不会手忙脚乱。"母亲拿起块橡皮,上面还留着林芽的牙印,"就像这茶漏,三十三个孔各守其位,才能接住完整的月光。"她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父亲小时候的铅笔头,"你爸七岁时,总把铅笔削得长短不一,你爷爷就教他'物各有位,人各有心'。"
林芽忽然想起昨日清晨,母亲从她书包里翻出画的碎片,没说什么,只是找来透明胶带,指尖捏着碎片边缘一点点对齐。"朋友吵架就像书撕了页,粘好了还能读,就是得轻点儿翻。"母亲把粘好的画放进书包,指尖点了点猎户座,"你看,星星还在发光呢。"她忽然从针线盒里找出片爬山虎叶子标本,"这是你去年摘的,说要给朵朵做书签,我替你压平了。"
"三十三个孔,藏着三十三个故事。"父亲从樟木箱里翻出铁皮盒,里面的竹牌刻着模糊的名字。"你爷爷年轻时,村里的女人采了茶没处卖,他就编了这茶漏。"父亲捏起刻"秀莲"的竹牌,指腹抚过磨损的边缘,"秀莲婶子眼睛不好,采的茶总混着草叶,你爷爷就把她的孔编大些,说'慢些漏,才筛得干净'。"他忽然从盒底摸出颗玻璃弹珠,"这是秀莲婶子家小虎送的,那年他总蹲在你爷爷编茶漏的竹筐旁,听爷爷讲星星故事,说要学编小篮子给妹妹装野果。"
父亲忽然起身,从仓房角落拖出个旧竹筐,里面堆着长短不一的竹篾。"你爷爷编茶漏时,全村孩子都来帮忙捡竹篾。"他指着筐底的小竹片,"这是二丫削的,她说要做最小的漏孔,给蝴蝶当茶杯;那是石头哥劈的,非要刻上星星花纹,说夜里编茶漏能发光。"林芽凑近看,果然有片竹篾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边缘还留着孩童的牙印。
林芽的指尖抚过茶漏的竹篾,摸到个稍大的孔,边缘留着修补的痕迹。父亲说那是一九五八年补的,那年秀莲婶子生了场大病,下不了地,爷爷怕她觉得被落下,连夜拆了茶漏重编。"他说三十三个孔,少一个都接不住圆满的月光,就像你们班拔河,少个人就差口气。"父亲忽然指着茶漏底座的小刻痕,"这是小虎刻的,他说要给每个孔画颗星星,这样夜里编茶漏时,爷爷就不用点灯讲星星故事了。"
"抓紧!要过迷雾谷了。"星兔突然加速,林芽的思绪被拽回云端。下方的雾气越来越浓,草叶上的星子次第熄灭,只剩星兔耳尖的流星劈开雾层,像把银质的刀。星兔的毛突然竖起,声音发颤:"这雾会听心跳,心里发慌的人,会被缠成茧。"
林芽攥紧口袋里的巧克力,想起父亲补茶漏时说的:"竹篾得在雾里阴干,急了会变形。"她摸向星兔的耳朵,发现它掌心的纹路,竟与爷爷茶漏的竹篾同构——都是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韧劲,像她和朵朵吵架后,在作业本上写了又划掉的"对不起"。
星兔国的草原在雾散后铺展开时,歌声先于视野漫过来。淡紫色草叶一碰就弹出金粉似的星子,风穿过叶缝,像无数支小笛在吹《小星星》。可越往中心走,歌声越微弱,到同心草生长的水洼边,风里竟裹着冰碴子,割得脸颊发疼。
那丛草歪歪扭扭地伏在水洼里,叶片上的光忽明忽暗,像爷爷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信号。最奇的是,草尖虽蔫得打卷,根须却泛着水润的绿,像冻僵的手指,指尖还凝着暖意。
"寻常草枯从根烂,这草偏先烂叶。"林芽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草叶,就被一滴咸涩的水珠打湿。抬头时,水洼里的泡沫泛着灰褐,水面漂着三根绒毛——粉、白、灰三色,与星兔的毛相似,却失了光泽,像蒙了层灰。
"月光泉被弄脏了。"老兔子长老拄着月牙拐杖走来,银饰在耳尖叮当作响。它的绒毛已泛出灰调,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两颗老星星。林芽发现拐杖顶端的纹路,竟与爷爷茶漏的竹篾同形。
"长老的拐杖……"
"年轻时编的。"老兔子笑了,拐杖往地上一点,水洼里浮出光斑,拼成幅画:三只小星兔围着同心草跳舞,草叶的光映得它们的绒毛发亮。"那时同心草的光能照三里地,我们每天来这儿唱歌,用晨露做星星糖。"它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贝壳状的叶子,"这是熬糖用的模具,要把露珠倒进叶槽,对着月光晃三圈,就会凝成五角星。星兔学校的采露课上,我总教小家伙们认'月光角度'呢。"
长老掀开背上的藤筐,里面装着本泛黄的账簿:"这是星兔国的资源册,每周三我都要清点泉眼水量。"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露珠画着三十三个小坑,"这是粉耳朵负责的泉眼,上周采了十二罐露珠;那是灰绒毛管的,总爱偷偷多留一罐给蝴蝶喝。"林芽凑近看,果然有个小坑旁画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翅膀上沾着星点。
林芽的目光落在长老的耳朵上。那只别着银饰的耳朵缺了个角,银饰上的"和"字被摩挲得发亮。长老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耳朵,叹气:"五十年前,我和弟弟为采露珠的地界吵翻,他气冲冲撞向迷雾谷的石头,耳朵被划了道大口子。"拐杖再点,光斑化作两只星兔对吼的模样,"那时的同心草也蔫过,直到我们把各自采的露珠混在一块儿,倒进泉眼,它才缓过来。"它忽然从怀里掏出颗透明的糖块,"这是当年做的星星糖,弟弟说要留着给和解的日子当纪念——每年同心草发光节,我们都要分着吃一颗。"
"所以泉水要靠真心才能清?"林芽忽然想起母亲整理书包时说的,"东西放错了地方不怕,找对位置就好。"
长老的银饰晃了晃:"月光泉的水,能照见心里的结。三只小兔的眼泪掉进去,结就化成了泥。"它往迷雾谷抬了抬下巴,"泉眼在回音石下,只有听得懂眼泪的人,才能靠近。"它忽然压低声音,"星兔学校的采露课本该这会儿开始,往常泉边早挤满背露珠罐的小家伙,今天……"它指了指远处的草坡,"连负责敲上课铃的铜铃草都蔫了。"
往迷雾谷的路越来越暗,草叶上的星子全熄了,风也屏住了呼吸。林芽忽然听见断续的哭声,像碎玻璃在石上摩擦。星兔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说:"是粉耳朵它们,哭声里带着委屈的尖刺。"
林芽攥紧星兔的爪子,想起安安转学第一天,她躲在教学楼后吃午饭,听见厕所里的哭声:"没人愿意跟我坐同桌。"那时她手里捏着块橡皮,想递过去又缩回手——怕朵朵从此只跟安安玩,就像上次看见粉耳朵把白肚皮递来的露珠打落在地,吼着"这是我和灰绒毛的地盘"。
哭声越来越近,林芽终于在回音石下看见三团毛球。粉耳朵的爪子沾着露珠,白肚皮的尾巴缺了个角,灰绒毛的耳朵被扯得老长,泪珠砸进泉眼,泛出浑浊的泡泡,像熬糊的粥。
"你们把泉水弄脏了!"林芽脱口而出,话音落才惊觉,这语气与昨日冲朵朵喊"你明明说过只跟我看猎户座"时,一模一样的尖锐。
粉耳朵猛地转头,泪珠挂在睫毛上:"是他先骗我的!"它指着灰绒毛,声音发颤,"我们约好采露珠做星星糖,备战采露大赛,他却跟白白去看星星花!"
林芽突然想起上周采露课,粉耳朵蹲在风铃草旁,把露珠小心翼翼倒进陶罐,嘴里数着"一颗给灰绒毛,两颗给灰绒毛……"那时白肚皮提着空罐走过来,罐沿还沾着片星星花瓣——后来才知道,她特意去星星花丛摘的,想送给粉耳朵当采露大赛的幸运符。可粉耳朵却"啪"地合上盖子,转身就走,罐底的露珠晃出细碎的怨怼,像没说出口的"我怕你抢走灰绒毛"。
灰绒毛急得直跺脚,耳尖的星子暗了暗:"我是想摘星星花给你当礼物啊!"它从口袋里掏出朵蔫了的星星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你上次说喜欢会转的根,我特意问了长老哪里有……"它忽然从绒毛里摸出块皱巴巴的糖纸,"这是你去年采露大赛赢的星星糖,我舍不得吃,想等今年大赛赢了,跟你换颗更大的。"
白肚皮突然放声大哭:"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才躲到这儿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刚搬来星兔国时,我把妈妈教我做的星星糖分给你们,粉耳朵说'我们不跟陌生人玩',灰绒毛躲在树后看都不看我……"它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连夜做的露珠罐,想送给你们当采露大赛的队罐,罐底还刻了我们的名字……"
林芽的鼻子突然发酸。上周三放学,她看见朵朵给安安讲数学题,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们交握的手上镀了层金。朵朵书包上的猎户座挂件晃来晃去,那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挂绳已磨得发亮。林芽攥着新买的星空贴纸站在走廊,突然觉得那贴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手心发疼——其实她看见安安口袋里露出的绘本封面,画着三个女孩手拉手看星星,其中一个的羊角辫上,别着和她一样的星星发卡,像在说"我没有想抢你的朋友"。
"好朋友不是要绑在一起的。"林芽蹲下去,轻轻掰开粉耳朵的爪子,"就像我爷爷的茶漏,三十三个孔各有各的位置,才能接住完整的月光。"她想起母亲整理书包时说的,"铅笔和橡皮长得不一样,却能在一个笔袋里做好朋友。"
粉耳朵的耳朵垂了下来,绒毛上的星子掉了两颗,落在泉眼里。奇妙的是,那两颗星子在水里转了转,竟拼成个小小的猎户座。粉耳朵突然想起昨日采露课,白肚皮独自在草原边缘练接露珠,露珠在她掌心滚来滚去,像在跳舞——其实那时想说"你的接露手法真厉害",话到嘴边却变成"离我们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