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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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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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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笼里的月光

外祖父的竹笼还挂在廊下,竹篾间漏下的月光,恰好能照亮笼壁上糊着的《牡丹亭》残页。那是我八岁那年在老家屋后麻窝梁子捕蝉时用的笼子——梁子像条青褐色的带子,绕着老家缠了数公里,梁的几亩核桃树顺着坡势铺开,周围杂木丛生,野枣、苦楝、青挤在石缝里,树影在暮色里能铺到院坝边。如今笼底积着半指厚的灰尘,秋蝉振翅时磨出的细痕,如针尖在宣纸上刺出的星子。竹笼的竹篾已泛出琥珀色的包浆,那是外祖父手指常年摩挲留下的体温印记——他总爱在编笼的间隙把竹篾凑到鼻尖闻,说"新篾要沾够汗气才不脆",编完了就用来装采回的草药和蝉蜕,笼底垫着二舅做的柏木底座,木头上还留着刨子推过的斜纹,"木性稳,篾性活,才撑得住年月",二舅当年凿底座时说的话,此刻正随着月光落在竹篾上,像给纹路镀了层银。

廊下柱础上的青苔漫过半块青砖,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的痕迹,在砖面上洇成蜿蜒的地图。竹笼悬在三尺高处,风过时篾条与柏木底座相撞,"咔嗒"轻响恰似外祖父当年蘸油的棉线滑过木缝,带着桐油与岁月的双重温润。我去年回乡时特意量过,那底座的厚度恰好是三分,边缘被岁月磨出的弧度,与梁顶那块被雨水冲刷了百年的青石板轮廓重合——二舅说,这是"木随石性",就像梁下的核桃树,根须在蚂蚁土里蜿蜒,把石头啃出蜂窝状的家。

时光若山,你我皆为攀缘客。竹篾似山路的蜿蜒,刚柔相济间绕过荆棘;木头如石阶的沉实,把岁月的重量磨成温润的包浆。我们踩着祖辈的脚印往上走,鞋跟沾着黄土、蚂蚁土,偶尔还带着砂粒,掌心攥着牵挂,那些被风雨磨平的棱角,终会像竹笼的包浆,藏着与时光对话的纹路。

老家屋后的麻窝梁子在晨雾里总像蒙着层赭紫色的棉纸,八岁的我蹲在梁顶,牛绳梢扫过野菊丛时,惊起的蚂蚱跌进层层叠叠的梯田。那些梯田顺着梁势铺下去,每道田埂都刻着祖辈们与黄土、蚂蚁土对话的痕迹,田埂边的几亩核桃树根顺着石缝钻,周围杂木的根须也缠在一块儿,像外祖父攥着药锄的手,指节青筋暴起却攥得紧实。外祖父编的竹笼斜挎在腰间,笼壁糊着的戏文纸被蝉翼磨出半透明的洞——那是《牡丹亭》"姹紫嫣红"的残句,墨迹被蝉翼蹭得发淡,倒让"开遍"二字愈发清晰,像梁下野菊,年年枯了又开。笼底躺着我用凤仙花瓣捣的汁,紫莹莹的,专染翅脉泛紫的秋蝉,夜里梦见满树蝉蜕都成了这颜色,沾着月光在杂木枝桠间晃,碰着二舅挂在檐下的木风铃,叮当作响,像把星子摇得坠了下来。

木风铃是二舅用核桃木做的,形状像片蝉翼,边缘刻着细密的齿纹,风过时,齿纹与空气相撞,会滤出蝉鸣般的清响。他在木片背面凿了个浅槽,嵌着片晒干的蝉蜕,"这样风里就带着蝉的魂儿"。那年我总在清晨被这铃声叫醒,推开门时,外祖父已挎着竹笼站在院坝里,笼门搭扣上挂着片新鲜的核桃叶,叶上的露珠滚进笼里,把前夜的凤仙花汁浸出淡淡的紫晕,像把晨雾酿进了笼底,晃一晃就能泼出满院的清芬。

外祖父编竹笼的手,也是把脉开方的手。他的竹篾活得很,三缠两绕就成了笼底的花格,"装蝉要透气,装草药更要透气",他边编边教我认药草:的青蒿治疟疾,崖边的蒲公英消痈肿,而蝉蜕能疏风散热。药箱里的蝉蜕用麻纸包着,写着"蝉衣"二字,字迹和他编笼时在竹篾上做的记号一模一样,都是斜斜的撇捺,带着草木的韧劲。药箱的铜锁缠着圈细麻绳,是母亲用搓面筋剩下的面粉袋线编的,"锁药也要透气",绳结打法与笼底花结如出一辙,都是三股交叉,像极了的三叉路口,往左通核桃林,往右去溪流,往前是通往我们村庄的路

母亲揉面筋的手艺与药草相生。她在灶间和面时,面粉与井水在陶盆里翻涌,指尖老茧划过面团,像犁铧翻开春耕的土地。灶台上的野薄荷混着面粉甜气漫出来,与艾草味缠在一起,在屋织成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整个夏天的蝉鸣。"面筋要揉得像药膏那样匀",她握着我的手转,掌心温度混着艾草香,像核桃树皮擦过新竹,带着涩涩的暖意。有次她教我辨面筋成色,"好面筋能在指尖立住,像梁下的青蒿",说着把面筋往竹筛上摊,面屑落在灶膛边,引得麻雀扑棱棱飞来,惊得笼里秋蝉一阵振翅,翅尖扫过戏文纸,把"开遍"二字抖得发颤。

他药箱里那面铜药碾,边缘磨得发亮,既碾过青蒿碎末,也映过我被面筋粘住手指的窘态——有次我带倒了药碾子,铜盘转了三圈,停在二舅刚送的木底座旁,底座上的"蝉翼纹"被铜光映得发亮。那纹路里藏着玄机:每道间距都是两厘,与药箱抽屉隔板分毫不差,二舅说"这样换底座时,竹笼放进药箱刚好不晃",像他给牛棚钉的木栓,总要与门框凹槽严丝合缝,连风都钻不进去。

外祖父总说蝉是那几亩核桃树的魂灵,蜕一次皮就离月亮近一寸。那年我把蝉蜕串成项链,挂在床头听了一夏的风过竹响。他去梁下给李大爷看咳嗽,回来时背篓里多了串野葡萄,却把项链扯下来,"傻娃,这是药材",夜里却听见他在灶房拆项链,把蝉蜕和艾草一起晾在竹筛上。竹筛是二舅用边角料做的,网眼和竹笼花格正好对上,"这样风过的时候,能听见和竹笼一样的声儿",筛子晃一晃,蝉蜕与艾草相碰,像谁在轻声数着星子。

麻窝梁子的风最懂蝉鸣,春有野菊花晕里的初啼,秋有杂木白霜中的残响,唯独盛夏清晨的薄雾最勾人,像谁在天地间蒙了层纱,纱后藏着会发光的梁底溪流。惊蛰那天跟着融雪跑过田埂,看见冻土里拱出的菜头沾着去年的蝉蜕,忽然懂了外祖父说的"魂灵"——蝉翼纹路里藏着未说完的牵挂,像《聊斋》里从蝉蜕走出的白衣女,鬓边残蜕显露出前年亡妻的指甲痕,那是外婆临终前攥着蝉蜕留下的印子。梁坳里那座无碑孤坟,外祖父说是民国年间的走方郎中,死时药箱里还装着半篓蝉蜕,"他准是等着蝉鸣时,魂儿能跟着药香飞回家"。说这话时,他正用二舅削的竹刀补笼壁,刀柄是几亩核桃林中最老那棵的根做的,握在手里像攥着块被岁月揉皱的土布,能摸出年轮里藏着的旱季与雨季。

竹笼壁上的《牡丹亭》残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字迹早被蝉翼磨得模糊,却在某个雾起的清晨,映出核桃叶上露珠折射的整座麻窝梁子。外祖父说这笼是他学编篾器时的活计,那时常和梁下的瞎眼老篾匠搭伙,老篾匠编笼身,他锁笼口,老篾匠的竹篾能绕出"回字纹",他就往纹里塞晒干的艾草,"这样笼里总带着药香"。后来老篾匠看不见了,就教他哼戏文,"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调子,总在编笼时从梁下屋檐飘出来,与竹篾的"沙沙"声缠成股绳,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系着将来。糊笼的戏文纸,就是老篾匠年轻时攒的报废戏本,"字磨没了没关系,纸里还藏着调子呢",外祖父摸着笼壁说,指腹蹭过纸页,像在抚摸老篾匠看不见的眼。

我去年翻检笼壁,在戏文纸夹层发现半张泛黄的药方,隐约能认出"蝉衣三钱",墨迹与纸纤维缠在一起,像外祖父的药香与老篾匠的戏文调子,在竹笼里缠了半个世纪。二舅说这是外祖父故意夹进去的,"药香能护着纸不被虫蛀",像他给木工房门框刷桐油时,总要掺点艾草汁,"木头也怕虫咬",那些掺了艾草汁的桐油,刷在门框上会渗出淡绿的光,像把整座山的草木气都锁进了木头里。

后来行医忙了,外祖父把药碾子摆在编篾器的竹席旁,编乏了就碾会儿药,竹篾清香混着药味,在梁下屋檐漫了多半辈子,连空气里都结着层看不见的包浆。二舅总这时来送木料,有时是块柏木,"给竹笼换个底座,这木头像能吸月光";有时是截核桃木,"修笼门插销得用这硬木,杂木脆,经不住磨"。我去年翻笼底,摸到内侧刻着的"疏风"二字,旁边有个小小的"木"字刻痕,是二舅补笼时留的,"你外祖父的字是药,我的字是木,合在一起才是这笼的根"。那两个字刻得极浅,梅雨季会泛出淡淡的青痕,与梁下青苔一般无二,像谁用指尖在木头上按出的心跳。

乡镇学校的青瓦木梁下,课桌椅仍留着二舅推刨的痕迹,榫卯间嵌着核桃木屑,像凝固的蝉鸣。他的刨子推过核桃木时,刨花能卷成铜钱大的圈,刨刃与木头接触的瞬间,弹出的火星像夏夜里梁下的流萤,要往人眼里钻。我坐的课桌角有个月牙形的疤,是他凿榫时不小心磕的,"留着给你记事儿,木头记疼,人才记心"。晚自习盯着疤发呆,总能听见他修桌椅的声响,工具箱里那把小刻刀,刀头弯得像月牙,和我课桌的疤正好对上——那是他雕竹笼"蝉翼纹"用的,刀锋薄如蝉翼,刻木屑时会呈螺旋状升起,像秋蝉振翅扬起的细尘,在夕照里泛着金红的光。

有次我背不出《岳阳楼记》,二舅把我拉到木工房,指着木料说"核桃木硬,杂木软,背书也得辨轻重",说着用核桃木刨花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火星子从灶膛蹦出来,像给每个字镀了层金边。他忽然拿出个核桃木刻的小竹笼,笼门能开能关,里面刻着只蝉,翅膀薄得能透光,"给你挂在笔袋上,木头能帮你记"。那木笼我现在还带着,摆在书桌的镇纸旁,翅膀纹路和外祖父的竹笼一模一样,去年用放大镜看,翅膀内侧刻着个极小的"木"字,是二舅的记号,像粒藏在年轮里的种子。

命运的浓淡双墨,原是竹篾与木头的相济。新篾初成时带着锋芒,经得住蝉翼反复磨;老木盘久了生出包浆,把棱角都化作温润。生命就像这笼,得有篾的活泛,也得有木的稳当,才撑得住岁月里的风风雨雨,才能让那些藏在纹路里的故事,在时光里慢慢发酵成酒。

作为文字工作者,伏案写作的日子里,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渐渐有了二舅推刨的顿挫。掌心的茧子换了位置,还是那片皮肤——当年扶木料磨出的硬皮,如今抵着钢笔的金属笔杆,像在与木头进行跨时空的对话。某次赶稿至凌晨,台灯下铺开的手稿上,洇开的墨痕竟洇出课桌木纹的形状,那些交错的墨迹里,能看见蚂蚁土的颗粒与核桃木屑的影子。忽然想起二舅说的"木头有记性",指尖摩挲着笔袋上的木竹笼,原来那些纵横的墨迹,是时光在提醒我掌心的温度从来没变过。书桌上的青瓷笔洗旁,摆着个旧木盒,是从老家带来的,盒底有二舅凿的蝉翼形排水孔,"水能流出去,木气才能留下来",如今插在里面的狼毫笔,笔根顺着孔往外渗的墨渍,像杂木往石头缝里扎的根,在陌生的城市里悄悄蔓延。

竹笼里的蝉蜕还留着油墨的痕迹,那是去年在印刷厂废纸堆里捡到的。它粘在裁切后的纸边,像页被遗落的注脚,翅脉间留着宋体字的压痕,仿佛把整座城市的喧嚣都压进了薄薄的翼膜里。远处装订机的轰鸣里,忽然混进竹篾碰撞的轻响——像外祖父背着竹笼走过梁子的声音,竹笼晃一下,木底座就和篾条碰一下,"嗒嗒"的,带着木头和竹子的默契。顺着这声响,竟听见杂木叶被蝉声切开的脆响,露出叶脉里藏了二十年的月光,那月光顺着笔尖流进稿纸,把"故乡"二字染成了琥珀色。原来捕蝉的竹杆早化作案头的毛笔,当年学编竹篾的手如今握着钢笔,可每当暮色漫过书房,窗玻璃上总会映出课桌的影子,桌角的月牙疤在灯光下泛着光,像二舅站在教室后门,手里攥着刚雕好的木蝉,翅膀上沾着点核桃木刨花,是他特意蹭上去的,"让你闻着味儿就想起木工房",那味道里有松脂的香、木屑的涩,还有外祖父药箱里飘来的艾草气。

外祖父的药香总混着艾草味,是他用野柏木和艾草熬的药膏,专治梁下人的风湿。我蹲在屋檐下看他熬药时,铜锅里的膏体泛着褐绿,像极了捕蝉时的晨雾,能把人影都泡得发颤。灶膛里的杂木柴噼啪响,火星溅到锅沿上,被药膏热气熏成淡淡的青烟,与梁下云雾缠在一起,在半空织出张网,网住了整个山谷的蝉鸣。"药膏要晒够七七四十九天,像蝉蜕那样吸足梁底溪流的月光",他边搅边说,竹勺碰锅沿的叮当声,和梁下溪流的调子重合,像谁在轻轻敲着时光的门。二舅这时会搬来块柏木板,"把药膏舀在这板上晒,木性暖,能养药",木板纹路里还留着他刻"蝉翼纹"的浅痕,是给竹笼雕花纹时练手的,"木头和药一样,得有纹路才透气",那些透气的纹路里,藏着整座山的呼吸。

有次我偷摸蘸了点药膏抹手背,又凉又辣,外祖父笑着刮我鼻子,"这是给骨头吃的"。二舅在旁边接话:"让他尝吧,尝过才知道,木头的香、药草的辣,都是梁子的味道",说着塞给我块核桃木碎料,上面有朵没雕完的野菊花,花瓣弧度照着梁下野菊刻的,"笼壁糊戏文纸的地方,我雕圈菊花,和梁下的野菊呼应着,蝉儿看着也眼熟",那野菊花的花瓣上,能摸出细微的刻痕,像外祖父把脉时手指的起落。

去年出差路过老家,车窗外的板房窗花,与二舅木工房的剪纸一模一样,都是蝉蜕、核桃、艾草的图案,出自梁下的瞎眼老篾匠之手。外祖父说他年轻时和老篾匠一起编竹笼,老篾匠眼睛亮时,能在竹篾上编出"蝉鸣图",竹篾交错的声音真能引来蝉,那些蝉停在笼口,像在看自己的影子。后来老篾匠伤了眼睛,就靠摸竹篾辨纹路,"他的手比尺子准"。有次外祖父的竹笼笼门坏了,老篾匠摸了半炷香的功夫,就说"换根黄竹篾,比原来的长三分",二舅照着做,笼门合上时,严丝合缝,还带着"咔嗒"一声轻响,像老篾匠年轻时哼的戏文调子,落在心尖上颤巍巍的。

同行的编辑指着远处的梁子说:"像不像摊开的稿纸?"我却想起二舅量木料的手势,他拇指与食指张开的距离,和梁下梯田的坡度竟是一样的。他总说"万物都有章法,就像梁子绕山走,木纹顺树长,竹篾得跟着手劲转",那时不懂,如今看稿纸上的行距,忽然明白那章法原是时光的经纬,把二舅的刨子、外祖父的竹笼、伏案写作的钢笔,都织在了一起——就像竹笼的篾条缠着木底座的纹路,缺了谁都不成个家,那些看似散落的细节,早被岁月的线缝成了完整的记忆。

此刻外祖父的竹笼还挂在记忆的廊下,笼底躺着片沾着油墨的蝉蜕。我用树叶舀来雨水擦它的翼,叶影里浮起外祖父的捕蝉网,网眼兜住的半轮残月,恰如几亩核桃枝间漏下的光斑。网柄是二舅用核桃木做的,握着的地方磨得溜光,"这样你外祖父举着不累,木头像长在手里似的"。那网柄上有个极浅的"蝉"字,雨天会显出深色,像二舅藏在木头里的念想,潮湿时才肯露出痕迹。原来松针与蝉翼本是同一种质地,就像外祖父说的"物各有位,人各有心",当麻窝梁子的褶皱里长出新的年轮,当格子间的荧光里浮着干涩的蝉鸣,我们写下的文字从来不是背向故土的独白。就像那只沾着油墨的蝉蜕,即使翅脉印着铅字,仍在字里行间保持着与梁下蝉鸣同频的震颤,那是生命对本源的呼唤,是时光割不断的脐带——就像竹笼离不开木底座,木底座也离不了竹笼的篾条,缠缠绕绕,才是家的样子,才是能让人安心停靠的港湾。

昨夜又梦见老家屋后的麻窝梁子,外祖父站在梁顶的艾草丛上,竹笼在他腰间晃出银蓝的光,像装着整座山的星光。他往笼里放了把刚采的艾草,"给蝉儿垫个窝,也给你留着驱蚊",二舅蹲在旁边,正用刻刀给笼壁补刻野菊花,"这朵得雕得深点,不然被蝉翼磨平了"。晨雾漫过他们的肩头,把外祖父的白发、二舅的黑发都染成青灰,像极了竹笼壁上那页《牡丹亭》残页,字里行间藏着木与篾的影子,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我伸手去够竹笼,却触到笼壁上那个半透明的洞,透过洞看见书房的台灯正渗进来,把蝉蜕染成油墨的颜色。这让我想起去年在省博物馆见到的汉代蝉纹玉琀,薄如蝉翼的玉器穿越两千年,仍保留着对重生的渴望,与外祖父竹笼里的蝉蜕、二舅刻的木蝉形成奇妙的互文——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想把牵挂留得久一点,就像玉琀守着古墓,木蝉守着树洞,竹笼守着月光,而我们守着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件,其实是在守着不肯褪色的记忆。

外祖父去世那年,我把竹笼带回城里,挂在书房的书架旁。二舅特意跟着来,在书架横梁下缠了圈柏木片,"这样竹笼晃起来,能蹭着木片响,像在老家时那样"。他缠木片的手法极巧,每圈间距都是两指宽,说"这样声响才匀",就像他给木工房的房梁缠防火带,总要量好尺寸才动手,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用心,是他对生活最朴素的敬意。某个梅雨季的夜晚,笼子被窗外的风刮落在地,笼壁的戏文纸散了一地,其中一片恰好落在稿纸上,"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字迹,被台灯照得透亮,纸页边缘卷着,像只欲飞的蝉。我忽然想起外祖父教我认药名时的样子,他指着"蝉衣"二字说:"有蝉鸣的地方,就有药香,就有家",二舅正在拾掇纸片,"我把这些纸捡起来,糊在木蝉背上,这样木蝉压着稿子,就像带着竹笼的影子",他说话时,指尖沾着的纸屑在灯光里飞,像细小的星子。

他糊纸用的浆糊,是梁下的糯米和凤仙花汁调的,"这样纸不容易破",像母亲当年糊笼壁的做法,那些混着花汁的浆糊,干了会在纸上留下淡淡的紫晕,像把夏天的颜色封进了时光。那些糊在木蝉背上的纸片,如今已泛黄,却还能看出《牡丹亭》的残句,我把木蝉压在待校的清样上,台灯透过纸和翅膀,在稿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竹篾间漏下的月光,把"故乡"二字照得发烫。

原来碎玉般的蝉鸣,早被他们织进了竹篾与木纹的缝隙,戏文纸的粉末在台灯下簌簌落,像外祖父碾药时扬起的艾绒,混着二舅刨木的柏木香飘进梦里。梦里又回到麻窝梁子,外祖父在编笼,二舅在雕木底座,瞎眼老篾匠坐在旁边哼戏文,竹篾的青、木头的黄、艾草的绿,在月光里融成一片,笼里的蝉蜕振了振翅,竟真的飞了起来,翅膀上还沾着木底座的纹路,那些交错的线条里,藏着整座山的密码。老篾匠听见翅声,停下戏文说"这蝉认家",外祖父笑着往笼里撒了把艾草,"它舍不得这味儿",二舅的刻刀在木头上轻轻一点,一朵野菊花就绽了出来,与梁下的野菊互为镜像,把整个梦境都染成了淡淡的黄。

暮色漫过书房时,竹笼总在书架旁晃悠,蹭着柏木片"嗒嗒"作响。这声响是外祖父晒药草的竹筛,是二舅筛刨花的竹匾,更是麻窝梁子在钢筋森林里的心跳。笼底的蝉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翅脉间的油墨痕迹被洗得淡了,露出的纹路竟和二舅木蝉上的一模一样,像生命对最初模样的固执坚守。远处传来晚班公交的报站声,却在某一瞬间,与当年二舅喊我去木工房吃烤红薯的声音重叠——他总把红薯埋在杂木刨花堆里,"木头的热气匀,烤出来的不焦",我扒开刨花时,总能看见里面混着外祖父竹笼里掉出的艾草,香得人鼻子发酸,那味道里有土地的厚重、草木的清新,还有亲人掌心的温度,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替代不了的人间至味。

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相互的守望,就像杂木在等云栖,蝉在等风来,而竹笼在等月光漏过每道竹篾,把老家屋后的麻窝梁子,重新织进时光的经纬。乡镇学校旁那片几亩核桃林边的杂木里,有棵老青冈树,树干上有个树洞,二舅总往里面塞他削的木蝉,外祖父就撒点艾草,"这样木蝉不生虫"。去年回乡,我看见树洞里新添了只木蝉,翅膀上用红漆画着小小的竹笼,想来是哪个孩子,也听了同样的故事,把牵挂续了下去,那些看似微小的传承,恰是文化最坚韧的生命力。

春秋更替,耕心亦耕云。竹笼的篾条会老,木头的纹路会深,可只要月光还能漏过竹篾,那些柏木香、艾草味、蝉鸣声,就永远是家的模样。就像外祖父编笼时留的指纹,二舅刻木时落的木屑,早被时光酿成了乡愁的底色,缠缠绕绕,在字里行间长盛不衰,成为支撑我们走过异乡的精神原乡。

外祖父的竹笼还挂在那里,笼壁的戏文纸已磨成絮状,却依然能漏下月光。二舅补的木底座上,野菊花纹被月光照得清晰,像刚雕好时那样,带着永不褪色的鲜活。每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句点,总会听见竹笼里传来细碎的振翅声,像谁在轻轻叩击记忆的窗,让柏木香、艾草味、蝉鸣声,都从笼壁的破洞里涌出来,在书房的夜空里,织成一片漏下月光的网——那网的经纬里,全是麻窝梁子的黄土、蚂蚁土与砂土气息,有外祖父编笼时的指纹温度,也有二舅刻木时的木屑香,缠缠绕绕,都是家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心安稳停靠的港湾。

竹笼的挂钩是二舅用铜丝弯的,缠着圈深褐色的麻线,去年擦拭时,发现麻线里还裹着点黄土,混着蚂蚁土的细粒,是麻窝梁子特有的成色,像被竹笼牢牢锁在时光里的乡愁。风过时,铜丝挂钩轻轻转动,让月光在笼壁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梁下的溪流,永远在记忆里淌着,带着清冽的声响,提醒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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