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院角的老井还在淌水,叮咚,叮咚。这声音里藏着姊妹四个的流年——像河水流过不同地段,急缓深浅各异,却都朝着同一个远方奔涌。老人们总说,人间的日子原是一条河,有的卷着泥沙撞礁,有的映着云影缓淌,有的藏在深谷润草,有的奔在平原起落。老井的水渗进地里,会顺着根须流到姊妹四个的田垄——她们的日子,也像这水,看着各流各的,底下早连在了一起。
大姐的手,是被岁月泡透的棉线,粗粝却妥帖。我考上大学那年,她往帆布包塞煮鸡蛋,手背上沾着给娘煎药的药汁,指甲缝嵌着草木灰。"家里有我,"她声音沉笃如老磨碾谷,"你只管闯,天塌了姐先扛。"
我小时候嘴刁,粗粮咽不下,粥里有沙就撂筷子哭。大姐刚够着灶台高,把红薯蒸软捏成窝窝,偷偷藏半块红糖:"看,糖月亮,吃了不苦。"她五岁牵水牛上坡,牛绳比胳膊粗,磨得手心通红。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水牛挣断绳扎进水库,她攥着断绳追,小短腿在泥里崴了好几下,摔在石子上,膝盖流血也顾不上——那牛是全家半年的嚼谷。放羊大爷路过,她抽噎着拽大爷裤脚:"求您撵它上来,丢了牛,爹娘要打死我的......"大爷赶牛上岸,她跟在后头,裤脚全湿,却不忘摘把野酸枣焐着——那是我最爱吃的。
娘摸她黝黑的脸:"本该让你也去学堂的。"那时乡下重男轻女,丫头认字不如放牛实在。她晃着羊角辫笑:"放牛好,能看弟妹。"她没进过学堂,却把"让弟妹念书"刻在心里。后来她让孙女背《三字经》,粗手指点着书页:"我不认字,娃得认得。"
二十出头,她嫁去邻村。大姐夫是十里八乡的"活招牌",方脸膛黝黑,见人先笑。东头李家娶媳妇缺掌勺的,他能把镇上大厨请来;西头王家老人过世,他连夜带朋友搭灵棚;连邻村争宅基地,也是他蹲田埂上,就着老茶劝和,末了请两家人吃和解饭。
大姐夫待岳父母比亲爹妈上心。娘胃出血时,他卸了货就往医院跑,提著小米粥守床边,擦脸捶背,护士以为是亲儿子。我撞见他给爹修拐杖,指腹蹭过爹磨出的老茧,没说话,只把胶皮缠得更紧。他总劝大姐:"家里有我,你多回娘家看看。"
前年清明,我见他俩蹲菜地摘豆角。他鬓角白了,还打趣:"你摘的太老,炒着塞牙。"大姐嗔他,把篮子推过去。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棵依偎的庄稼。我说:"该歇歇了。"大姐夫拍土:"你们闯,我们守家,回来才有热饭吃。"
大姐守着家的安稳时,二姐正往省城的风里闯。二姐生下来带灵气,学说话早,婶子们逗她唱歌,她奶声唱《东方红》,眼睛亮如浸水墨葡萄。可她软性子,被抢了糖只会抿嘴哭,泪在眼眶里打转。
十五岁那年,右边槽牙肿如核桃,夜里疼得磨破炕席。家里没钱看医,她咬着毛巾熬,最后说话漏风。"不上学了,"她跟爹说,"我去省城打工,供弟妹念书。"90年代初,她揣着二十块钱挤长途车,那年头城里下岗潮刚过,饭馆后厨的帮工比筷子还多,她每天攥着菜刀站十二个钟头,生怕被卷铺盖——老板总说"乡下丫头有的是"。
寅时的灶台前,她磨完豆浆摘青菜,冻疮在冷水里发胀,开春指尖泛白皮,像泡透的棉线。饭馆墙上贴"务工须知",她认得"勤劳",看不懂"社保"。主厨嫌她切菜慢,锅铲拍得案子响,她攥着刀不敢吱声,泪掉菜板上赶紧抹掉。冬天洗油污最熬人,碱水冰得手裂,血沾了油更痛。
后来她摩挲泛黄的课本,里面夹着奖状:"那时能治牙,我准能考上高中。"这遗憾像根细刺,藏了几十年。
她选了二姐夫,物流站搬运工,闷却孝厚。初见时,他帮爹劈柴,汗滚进眼里用袖抹;听娘唠叨,下次来就捎上娘念叨的肥皂和针线。娘胃出血,他连夜赶回来,守床边用棉签润娘嘴唇,天快亮才趴在床边打盹。
秋收时爹老寒腿犯了,二姐夫起早割麦,正午脊梁汗透,舍不得歇。爹在田埂抹泪:"这孩子实诚。"麦子归仓,他手掌磨出血泡,二姐上药,他笑:"咱爹的麦子收回来比啥都强。"
二姐夫得重症肺炎那年,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二姐攥着诊断书没掉泪,寒冬腊月挨门求亲戚,鞋上泥冻成冰碴,凑够救命钱。住院时她白天喂饭,夜里蜷走廊长椅,眼熬得像红核桃,却总对他笑:"医生说快好了。"她像洪水撞过暗礁,碎成浪沫仍向前,硬是抢回了他。
如今二姐在学校食堂帮厨,天不亮择菜蒸馒头。有人说:"俩儿子出息了,还遭罪?"她笑:"人得有事干,日子才踏实。"这道水,闯过礁石,把险滩走成了通途。
二姐在食堂蒸馒头的蒸汽里打转时,三姐正对着煤油灯的光穿针。三姐话最少,像闷葫芦,却藏着不少苦。十二岁背蛇皮袋外出,缝纽扣、帮摊,手上茧子比铜钱厚。我上大学,她掏布包,层层打开是皱钱:"拿着,别委屈自己。"那是她省了半年口粮钱。
她嫁去苏南,青砖瓦房带小院。三姐夫是车工,老茧比核桃硬。儿子二十出头,媒人说邻村姑娘要十万彩礼,年底成亲。三姐夫急着抱孙子,东拼西凑,连她的银镯子都当了。送彩礼那天,他穿新褂子,笑纹里都是盼头。没半个月,媒人和姑娘没了影——原来是场婚姻诈骗。那时农村彩礼水涨船高,媒人说"十万块娶个城里媳妇,值当",三姐夫才红了眼——村里刚通的有线电视总演"城里姑娘要三金",他信了。
那天他关屋里,搪瓷缸摔得响,掌根砸大腿:"我对不起你们......"后来他烟袋锅子磕得石头冒火星,见穿蓝布衫的就绕路——那媒人也穿蓝布衫。
三姐没骂他,端来热汤,卧着荷包蛋:"前村老周也遇过这事,现在不也成了亲?"她天不亮去菜场拾菜卖,晚上缝棉袄,针脚细密如深水漫过石子。二姐来看她时,摸着棉袄上的针脚叹"跟你当年给我缝冻疮药布一个样"——那年二姐在省城冻裂了手,是三姐连夜寄去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密实。她把私房钱塞他手里,帕子包着纸条,泪洇的字迹仍工整:"咱再攒,我陪你。"
三姐夫说:"你三姐不吭声,啥都记心里。"后来儿子婚事是她打听成的,姑娘是小学老师,不要高彩礼,只说"小伙子踏实"。订婚那天,三姐夫喝多了,拉着她的手:"没有你,我过不了这坎。"
如今他们城里有二手房,乡下有瓦房。三姐仍话少,每次回娘家,最早到,摆上腌菜炸丸,默默站一边。吃饭时总把肉夹给我们,自己扒拉米饭:"我不爱吃荤的。"
我问她苦吗,她想半天:"一家人在一块儿,有口饭吃,就不苦。"这汪水,沉在底下,把日子泡得越来越甜。
三姐的腌菜坛子还在窗台冒气时,小妹正踩着深圳的流水线往家赶。小妹带风,聪明如巧嘴八哥。初中时老师说她准有出息,可她信了"深圳遍地黄金",留纸条:"姐,我去闯,回来盖洋楼。"
她在深圳流水线干了十年。电子钟显"00:15",风扇吹不散塑胶味,她盯传送带上的零件,像盯停不下来的青春。每天干十四个小时,指磨茧,眼熬红,累了趴桌歇,想家了对月哭。她真盖了洋楼,红砖墙亮窗,站楼前拍照:"没骗你们吧。"
她盼女儿有出息。大儿子没念完书要创业,她气哭还寄钱:"闯吧,碰壁就回头。"儿子没回头,俩女儿成骄傲:大的读高中,班主任夸"稳当,准能考上大学";小的念小学,作业本小红花密密麻麻。
小妹最疼爹,帆布包总塞着桂花酥:"爹牙口不好,多放糖";还有芝麻糕,"他年轻时赶庙会总买"。隔月半载,她搬马扎给爹剪发,篦子扫过爹后颈,他缩了下又笑——小时候她给爹抓虱子也是这力道。她总想起大姐当年给爹修拐杖的样子,胶皮缠得紧,像大姐攥着断牛绳时的力道。
她给爹送带感应器的夜灯,带放大镜的指甲刀,拐杖换了三回,最新的安了橡胶垫:"走水泥路不打滑。"我撞见她给爹塞钱,爹推让,她往爹裤兜揣:"买烟叶,软和的,不呛嗓子。"
去年我见她辅导小女儿,头发染棕,遮不住鬓角白。她说:"以前想挣大钱盖洋楼,现在知道,娃们好好念书,爹多吃两口饭,平安就好。"她的日子像浪涛,起起落落,可她说:"浪再大,船不翻就行。"如今她眼里的光,比盖洋楼时亮——那光映在她给小女儿削的铅笔上,笔屑落在作业本上,像浪涛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细沙。
暮色漫进窗棂时,姊妹四个又凑在了一起,像小时候那样围着炕桌说话。大姐在剥花生,花生壳堆了一小堆;二姐在纳鞋底,线绳穿过布面,发出均匀的"嗒嗒"声;三姐在择菜,指尖掐掉菜根的老皮;小妹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说的是她给爷爷剪头发的趣事。窗外的老井还在淌水,叮咚,叮咚,月光漫过青石板,像她们走过的路,无声却有痕。
我忽然懂了,所谓"深水不语仍奔流",原是她们这样:大姐是河湾托住岁月,二姐是险滩闯过风雨,三姐是深水藏着暖,小妹是浪涛自有光。她们没读多少书,却把日子过成最朴素的哲理——心有定数,自会奔流,把向外的力气敛回来,捂热自己的日子。
老井的叮咚还在响,像她们这辈子没说出口的话。水淌过青石板,不声不响,却把日子浸得发软、发暖——这或许就是日子本来的样子:不必奔得太急,能慢慢往前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