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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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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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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里的香与流

清晨的雨刚歇,砖缝里还积着小水洼,映着桂树的碎影,空气里裹着未散的湿凉,一缕淡香就从单位院墙里漫了过来——是办公楼前边那排桂树开了。不是春日桃李的甜腻,也不是夏日栀子的浓烈,是桂香独有的清润,像刚沏好的黔北苦丁茶:茶碗沿凝着细水珠,吹开浮沫,香先漫上来,浅啜一口,香息从舌尖绕到鼻尖,再渗进心底,一夜秋雨的凉,竟被这香揉成绒线似的絮,贴在心上暖。

我伏案整理档案时,指尖碰着个硬邦邦的东西,从抽屉深处摸出本泛黄的小学课本。封皮边角卷了毛,是当年用透明胶带粘过的,还留着半圈粘痕,扉页夹着片压平的桂花书签——花瓣边缘泛褐,纹路里还嵌着点当年的细尘,却仍留着淡香。这是二十多年前在黔北小镇政府大院捡的,那年我八岁,总跟在传达室李大爷身后转。他常坐在院角老桂树下,桂树枝的皮要削得薄,他指尖沾着树汁,蹭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编出的柳哨溜圆,吹起来“呜呜”响,混着桂香飘满院。我蹲在边上捡花瓣,专挑那些没虫眼的,把最完整的夹进课本,仰着头说:“李大爷,我要把秋天锁在书里!”他笑出满脸皱纹,眼角堆着褶子:“娃,桂花要晒成干泡进苞谷酒才留得住,你这书本里的,过阵子就蔫喽。”现在指尖蹭着书签纹路才懂,他说的是桂香,也是那些抓不住却忘不了的日子——课本扉页上,还留着他用铅笔写的“好好读书”,字迹淡了,笔画间却藏着当年的力道,和桂香一样没散。

起身走到办公楼后,桂树比记忆里黔北小镇政府大院的老桂树矮些,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像奶奶织的竹筛,每片叶边沾着细碎雨珠,阳光从云缝漏出一点,雨珠就闪着微光,把叶子衬得更绿,连叶脉都看得清。金黄的小花挤在叶间,小得像刚落的星子——不凑近闻不见香,一低头,满鼻都是裹着水汽的甜,像含了颗桂花糖,糖渣还粘在舌尖,连指尖碰花瓣,都沾着细绒绒的粉,蹭在指腹上软乎乎的。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有的飘在石阶上,留一点淡黄的印子,踩上去能觉出轻软;有的落在石桌上,铺成浅浅一层黄,像阳光碎了撒在上面,轻轻盖住秋雨的迷茫。我捡了片花瓣夹进档案夹,纸页沾着花瓣的香,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攥着桂花跑向厨房——妈妈正用玉米叶裹黄粑,玉米叶是前几天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干香,她手指捏着叶尖,绕着糯米团转两圈,绳线一系,就成了圆鼓鼓的模样,蒸汽从蒸笼缝里钻出来,混着米香,见我来就擦手接花瓣:“乖娃,夹进你课本里,留着闻秋味。”

闭着眼站在树下,桂香裹着风拂过眉梢,像父亲粗糙的手掌——他手掌上的茧子是秋收时握镰刀磨的,蹭在眉骨上有点痒,却暖。他总在秋收后帮李大爷修桂树,梯子靠在树干上,他爬上去剪枯枝,手掌磨满茧子,下来时却会轻揉我的头发:“桂花开了,就快冷了,记得加衣裳。”周遭喧嚣都淡了——远处菜市场“烙锅嘞,新鲜五花肉!”的叫卖声裹着风飘来,还混着铁铲敲锅的“铛铛”声;单位门口电动车的鸣笛是短促的“嘀嘀”,刚响就没了;同事小姜喊我“走,去‘老地方’整碗羊肉粉!”的声音带着笑,全被这香滤成模糊背景音,只剩鼻翼间的清润,和树叶偶尔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翻书。忽然觉得,这桂香像奶奶织的绒线围脖,裹着暖,把我和没改完的报表、没回的消息隔开来,不用想上午的会、下午的材料,只浸在香里,整个人都轻了、静了。

去年桂花开时,阳光烈得不合时宜,明明是秋,却像盛夏那样晃眼,晒得院墙上的爬山虎叶子都打了卷。我回黔北小镇给妈妈祝寿,在老屋里拉上米白窗帘,窗帘上绣着小小的桂花纹,是妈妈前几年绣的,想挡住院外热闹。怀里的小男孩刚满三岁半,酣然入睡,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呼吸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蝴蝶,鼻息吹在我手腕上,软乎乎的。忽然一缕桂香从窗帘缝钻进来,比单位的桂香暖些,裹着阳光的温度,轻轻裹住这段时光。妈妈在厨房蒸黄粑,玉米叶的清香混着柴火“噼啪”声,灶膛里的火星偶尔跳出来,落在灰里灭了。她喊:“娃,来尝块热的!”我抱着孩子走过去,见她把泡软的玉米叶铺在蒸笼里,黄粑裹在叶里蒸得油亮,表皮还沾着叶的纹路。蒸笼盖一掀,白汽裹着米香涌出来,扑在脸上暖乎乎的。掰开一块,糯米的甜糯裹着桂花蜜,粘得嘴角都是,我用手背蹭了蹭,连呼吸里都带着玉米叶的清苦香。今年再闻这香,孩子已经会跑了,那天黄粑的甜,好像还沾在舌尖,一想起就觉得暖。

风里的桂香忽然淡了些,指尖还留着刚捡的桂花的粉,忽然就想起二十岁那年的秋——也是这样的香,却裹着不一样的凉。那年高考失利,我关在屋里哭了三天,枕巾都哭潮了,觉得天塌了,日子好不了。父亲没多话,第四天傍晚拉我去村口小溪边。溪边的茅草泛黄,风一吹“沙沙”响像说悄悄话,溪水里漂着几片芦苇叶,被鹅卵石挡着,打了个旋儿又往前淌。他蹲下来,指尖碰了碰溪水,又抹了抹我发红的眼眶:“水都知道绕,人也能。”我蹲在岸边,看流水绕着溪底的鹅卵石,像奶奶纳鞋底时绕的线,线脚匀匀的,一次次漫过石头向前;看远处大院的桂树,枝头有小小的花苞,像藏在绿伞下的星,怯生生的。忽然懂了,日子早像这溪水,早教会我“绕”与“熬”。

后来复读,每天天不亮起床做题,累了就凑到桌角闻闻妈妈塞来的干桂花——装在她做衣服剩下的蓝花布包里,布面还留着针线的压痕,凑过去闻闻,像抱半缕秋光;夏天知了叫得厉害,泡杯父亲从山上采的苦丁茶,茶叶捏在手里带着碎梗,热水冲下去,苦香先漫出来,喝到最后却留着甘。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正好桂花开得最盛,黔北小镇大院的老桂树飘满香,花瓣落在通知书的“录取”二字上,父亲笑:“你看,等来了吧。”现在想起那段日子才懂,难走的路,回头看像流水绕石头,绕时觉得难,过后却更清;像桂花熬夏天,熬时觉得长,开时才知甜是熬出来的。

有人说桂花是最朴实的花,不与百花争春,只在秋日静静开,连香气都含着妥帖。我想是这样的。春日的花爱张扬,桃花艳得晃眼,栀子香得冲鼻;可桂花偏把自己藏在绿叶间,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却用满枝香把秋光酿得温柔。就像这小县城的日子,踏实的幸福从不是轰轰烈烈:是晨起楼下粉馆的羊肉粉,老板捞粉的竹漏勺晃了晃,粉滑进碗里,再舀一勺羊汤,油花浮在上面映着灯光,他多舀一勺糊辣椒:“小伙子,够劲不?不够再添”;是黄昏单位门口张嬢嬢递来的烤洋芋,洋芋还裹着焦黑的皮,她用手拍了拍灰,手上沾着灶灰笑:“我家娃也爱吃,给你留了一个”,剥开皮,瓤是金黄的,冒着热气;是藏在细节里的暖——像这桂香,不刻意,却始终都在。

可这样的暖,有时也会随离别淡些。发小去年搬去贵阳,说那边工地多好找活。临走时我们在小镇烙锅摊送他,摊边的桂树刚打花苞,米粒大的花藏在叶间,老板烤洋芋的炭火“噼啪”响,他啃着洋芋说:“以后想吃烙锅了,就看天上的云,云飘到贵阳,就当我陪你吃了。”我点头,看着他拎着帆布包走,包带是旧的,磨得发亮,花苞落了片在包上,挂着的跳花节银铃“叮铃”响,花瓣跟着晃。我捡起草地上的花瓣,指尖沾着烙锅的热气,还有点油星子,忽然觉得桂香比平时淡些。那一刻懂了,日子像流水,我们都是水里的船,总会遇岔路口——有些同行者陪你走长段,一起看跳花节、听大院风铃、在桂树下捡花瓣、在烙锅旁喝酒;有些只陪小段,转个弯就不见。但那些暖留下的痕,像流水刻在石头上的纹,永远都在——某个相似黄昏,一缕相似桂香里,会忽然冒出来,提醒你曾经拥有。

后来我来这小县城居住,第一个秋天桂花开时,楼下的桂树比黔北大院的细些,树干还得用手搂着。傍晚在屋里煮面条,锅里的水“咕嘟”响,面条下进去,白汽往上冒,窗外桂香飘进来,混着面香,想起发小说的“云飘贵阳”,往碗里加了勺妈妈寄的辣椒面,辣椒面里还混着点芝麻,嚼着香,忽然觉得面条汤暖了些。隔壁张嬢嬢常在早上敲门,门“笃笃”响两声,递来用布包的热糯米饭:“小伙子,趁热吃,上班有劲”,布是粗布,裹着饭的热气,烫手;同事老王加班时,会喊我“去整碗羊肉粉,我请客”,粉馆老板是老李,去年刚换了电灶,擦着灶面说:“现在省事,熬汤不用总添煤,屋里也不呛人,你看这乌蒙山的天,比前几年蓝多了”,他认得我们,总会多放酸菜,酸菜是酸脆的,解腻;周末清晨我还会去办公楼后看桂花,风一吹花瓣落满衣襟,像撒了把碎金,拍一拍,香就沾在衣服上,像回到小时候的大院,心里就软下来。这些细碎的暖,像秋日的桂香,攒起来就成了抵孤单的力量。常听人说日子是独行,现在才懂,独行是流水的本质——从源头到入海,没人陪全程,可独行不代表孤单,像流水遇岸边的花、天上的云,我遇办公楼后的桂香、门口的路灯、递糯米饭的张嬢嬢,这些善意都是岁月递的温酒,让小县城的日子多了暖意。

转眼到了黄昏,我合上最后一本档案,指尖还留着纸页的粗糙,纸边泛黄,偶尔见前辈的批注:“这月报表已核对”“秋天下雨记得关窗”,字迹有的浓有的淡,像时光刻的痕,悄悄说着小县城的旧故事——哪年桂花开得最盛,哪年同事们在院角煮过烙锅,锅沿还沾着油。窗外天光暗下来,抬眼恰见最后一缕斜阳掠过办公楼窗棂,把桌面一角染成浅金,连档案袋上的标签都亮了,没等多看,就被暮色吞没。

暮色像苗绣上的靛蓝色,从乌蒙山顶漫下来,裹着小城的青瓦白墙。先染紫单位院角半枯的石榴红叶,叶子卷曲的纹路成了暮色里的剪影,风一吹,叶尖碰着墙,“沙沙”响;再裹黛窗畔的月季花苞,只留一点若有若无的浅粉,像流水里漂的花瓣,快要看不见;最后漫过积雨的水泥地,车辙的浅痕泛着淡光,渐渐淡成模糊的印,踩上去还有点潮。檐角旧风铃被风拂得轻晃,铃舌碰着铃身,“叮”一声,又停了,铃声细得像黔北小镇村口小溪穿石的低语,不喧闹,却把黄昏的静衬得更真切——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连时光都跟着铃声淌。

就在这时,办公楼后的桂香又飘来,比清晨淡些,却裹着暮色的柔,像流水掺了蜜,悄悄漫到鼻尖。风裹着香吹过来,像去年回小镇时李大爷递黄粑的温度——他的手糙得像桂树皮,指关节上还有个旧疤,是修树时划的,却把黄粑捂得滚烫:“娃,在外头想这口了,就回来看爷。”我忽然想起童年在黔北小镇的日子,村口小溪总淌着清澈的水,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夏天傍晚,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像撒了把碎金子。我蹲在岸边,看流水绕着溪底的鹅卵石,像奶奶纳鞋底时绕的线,不慌不忙向前,偶尔有小鱼跃出,溅在手背的水花凉丝丝的,转瞬融进水里,留下个湿痕。那时总盼苗族跳花节——这是乌蒙山脚下苗胞传了三百年的“秋社礼”,彩棚上挂着祖辈传的蜡染布,蓝白相间的花纹晃着,芦笙声一响,穿绣银衣裳的舞者跳着“滚山珠”,银项圈上挂着小铃铛,转起来“叮铃”响,混着桂香飘出半条街。母亲给我缝了绣花荷包,装着晒干的桂花,布是粉色的,绣着朵小桂花,我挂在脖子上,李大爷把我架在肩头,他蓝布褂子上沾着桂花瓣,蹭在我脸颊上软乎乎的:“娃,看清楚喽,这舞步是老祖宗传的。”桂花落在他蓝布褂上,像星星落进黑夜。现在才懂,晚霞与流水的更迭,原是日子最朴素的隐喻——那些以为永远的热烈、攥着不放的时光,终究会在岁月里淡去,却在心底留下印:大院老桂树的花瓣、李大爷的柳哨、课本里的桂花书签。

晚风又起,掠过发梢带些微痒,绕着衣袖留些微凉,我裹了裹外套,袖口沾着片小桂花,是刚才落在身上的。忽然想起小时候冬天的村口——小溪结着薄冰,能看见冰下的水在淌,父亲会在煤炉上温苞谷酒,酒壶是锡做的,温在热水里,酒气混着桂香飘满屋,他总念“晚来天欲雪”,手指点着课本上的字:“这诗里藏着暖。”这时这句诗忽然从心底冒出来,没预兆,像流水遇礁石溅的浪花,像暮色里忽然亮的灯,连带着当年的酒气与桂香,格外真切。

我愣了愣,指尖摩挲着桌上的桂花书签,书签边缘有点脆,是年月久了的缘故,才想起下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原来有些句子早扎在生命里,藏在岁月褶皱里,像流水下的鹅卵石,不显眼却始终都在。碰着恰好的景、恰好的心境,就像春天的芽冒出来,带着时光的温度。就像此刻,暮色、晚风、办公楼后的桂香,再加上这句诗,竟觉得这廊下黄昏,本就该配这样的温暖期盼——像当年在黔北小镇,父亲温着苞谷酒,酒倒在粗瓷碗里,晃着细泡,我趴在桌边看他倒酒,酒里泡的桂花浮上来,黄澄澄的,他说:“娃,等你长大了,咱们还这样温酒赏桂。”

常听人说“触景生情”,到底什么是触景生情?我坐在廊下石阶上,石阶有点凉,刚下过雨还没干,看着暮色里亮起的第一盏灯——是单位门口的路灯,暖黄的光透过灯罩投下模糊圆影,连飞蛾都绕着光转。忽然有了答案:不是刻意回忆,不是拼凑感动,是景与心的突然相撞。像暮色撞晚风、流水撞河岸、桂香撞思念,撞出的细碎情绪,才是最本真的触动。我想起“晚来天欲雪”,就是这样的触动:是暮色的微凉,是晚风的静,是心底忽然泛的念——想喝杯温酒,盼个人陪,像流水遇浅滩,自然放慢脚步,不带一丝刻意。

后来想起“绿蚁新醅酒”,倒像这触动后的念想——是心底的盼长出枝芽,是情绪的延伸。我想象围坐烙锅的场景:铁烙锅烧得冒青烟,锅沿沾着上次用的油星,父亲把五花肉片摊在锅上,“滋滋”声里飘出猪油香,混着张嬢嬢腌的糊辣椒,辣香钻鼻子,呛得人打喷嚏。她笑着往我碗里夹焦脆的肉,筷子是竹做的,磨得光滑:“慢点吃,别烫着”,父亲举着酒碗倒温好的苞谷酒:“要得,陪爸喝两口。”我们坐着没多话,听着锅里肉响,闻着酒香混桂香,心里却满当当的——后来才懂,这满是孤单被温暖填实的踏实,是岁月里难得的安稳。

站在廊下久了,暮色又深些,远处房屋亮起灯,像撒在黑夜里的星,忽明忽暗。风里的桂香没散,黔北小镇村口小溪的流水声、李大爷的柳哨声、妈妈蒸黄粑的柴火声,都混在风里,像在耳边说悄悄话。常听人说寻“日子里的静”,现在才懂,是闻着办公楼后桂香的静,是看着小县城河边流水的缓——不用急着赶报表、回消息,能蹲下来捡片桂花想小时候,能在暮色里坐会儿听风铃,觉得心里踏实。流水从不是一路坦途,有波有澜才是本色;小县城日子也一样,不总顺,有起有落才是真。后来懂了,流水不一直直着走,遇石头绕绕也没什么不好;像有些人,陪你走段就够,剩下的路带着他给的暖接着走,也挺好。懂了桂花的静,才淡然得失,知道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得到的也终成过往;有了父亲温酒时“水都知道绕”的懂,才安心每一次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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