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夜总裹着霓虹的冷,站在高楼阳台望出去,灯火织成的网再密,也抵不过记忆里故乡的那缕月光——它曾洒在田埂的麦苗上,落在老槐树的枝桠间,也映着母亲灶台上冒起的烟火,把乡愁熬成了舌尖的暖。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城市的尾气味,我却忽然想起故乡的风,那风里裹着麦香、槐花香,还有母亲炒腊肉时飘出的柏木味,一闭眼,仿佛又站在了故乡的田埂上。
记忆里的故乡,是春晨露重时的田野。麦苗在风里轻轻摇着嫩绿,像大地刚铺好的绒毯,指尖轻轻一碰,就能沾到满手的潮气,掐一把嫩叶,竟能渗出水来。田埂边的野花不管不顾地开,红的像胭脂、粉的像云霞、紫的像绸缎,缠缠绕绕成一片,连路过的蝴蝶都舍不得飞远。我跟着母亲蹲在田埂上挖折耳根,她教我认那心形的叶子,说“沾泥的根才鲜,带土的才够味”,她的指尖蹭着湿土,指甲缝里嵌了泥,却毫不在意,只把折耳根的腥香一缕缕揉进晨光里。偶尔直起身,能看见远处的麦浪里,大人们扛着锄头慢慢走,笑声混着风声飘过来,落在我和母亲装折耳根的竹篮里,连竹篮的缝隙都浸满了欢喜。
夏天的故乡是晒谷场的热与厨房的凉。金黄的麦子在骄阳下堆成小山,阳光晒得麦粒发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大人们挥着镰刀割麦,汗水顺着脸颊滴进土里,砸出小小的湿坑,却笑着直起身说“今年的麦穗沉,是好年成”。我和小伙伴们拾完麦穗,裤脚沾着麦芒,就溜回院里找凉糕——母亲前一晚就把糯米泡在井水里,清晨天不亮就起来磨米浆,石磨转得“吱呀”响,把糯米的香磨进了晨光里。蒸好的凉糕软糯Q弹,切小块浸在井水里镇着,吃时浇上稠稠的红糖浆,撒一把炒得喷香的花生碎。一口下去,凉丝丝的甜从舌尖漫到心里,连院外聒噪的蝉鸣都似温柔了几分。傍晚的晒谷场最热闹,乡邻们搬着小板凳聚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母亲做的玉米粑,玉米的甜香混着晚风飘得很远。月光从槐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画着斑驳的影,奶奶坐在我身边,蒲扇轻轻摇,赶走嗡嗡的蚊虫,也把故事里的狐仙与书生,伴着玉米粑的甜香,一字一句送进我的梦里,梦里都是暖烘烘的甜。
秋天的味道藏在陶瓮与竹筛里。母亲把晒干的黄豆摊在竹筛上,阳光晒得豆子发亮,她用手拨弄着豆子,“哗啦啦”的响,说“这是做嗅豆腐的料,得选最饱满的”。泡豆、磨浆、点卤,豆腐块在阴凉的屋檐下发酵时,她每天都要掀开花纱布闻一闻,眉头轻轻皱着,又慢慢舒展开,说“有淡淡的酸香,就快成了”。等豆腐表面长出一层薄白霉,就小心地码进陶瓮,撒上盐、辣椒面,再倒些自家酿的白酒密封。我总蹲在陶瓮边等,鼻子凑得近近的,盼着早日尝到那“闻着臭、吃着香”的滋味——煎透的嗅豆腐外酥里嫩,咬一口,调料的辣、发酵的鲜裹着母亲的手温,配着稀粥能吃两大碗。院角的老槐树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飘落在地上,母亲捡些干净的槐叶铺在装腊肉的竹篮底,说“这叶子吸潮气,就像老家的土能存住根,腊肉裹着槐叶香,才够地道”。而房梁上的腊肉还在滴着油,柏树枝的熏香一缕缕飘满整个小院,绕着房梁转,像在给腊肉细细裹上一层家乡的味,提醒着冬天要来了。
冬天的故乡是火塘的暖与腊肉的香。立冬后父亲杀了年猪,母亲把肉切成三指宽的长条,用盐、花椒、八角炒成的调料反复揉匀,每一块肉都要揉到调料渗进肌理,再放进陶缸里腌一周。柏树枝和松果在火塘里烧得“噼啪”响,火星偶尔溅出来,落在火塘边的石板上,很快又灭了。烟雾裹着肉香,把腊肉慢慢熏成深褐色,母亲每隔半天就会踮着脚翻动腊肉,让每一面都浸满柏木的香。柏木熏香浸透的腊肉,肥瘦间凝着琥珀色的油光,蒸好后切片,肥的部分入口即化,瘦的部分越嚼越香,满口都是木质的醇厚。我最爱看母亲做腊肉炒饭,肉丁在锅里煸得喷香,油花滋滋响,再和米饭、鸡蛋、青椒拌在一起,每一粒米都裹着肉香,我总能捧着粗瓷碗吃两大碗。雪天的小院最静,雪花落在老槐树上,簌簌地响。母亲在灶前煮腊肉土豆汤,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泡,土豆吸满了腊肉的油香。我趴在窗边看雪落,等父亲从外面回来,一家人围着灶台喝汤,热汤暖透的何止是手脚,连檐角的冰棱都似在慢慢融化,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后来我在城里定居,公寓的厨房很亮,瓷砖擦得反光,却没有火塘的暖,也没有柏树枝的香。母亲来城里住时,总在阳台的角落捣鼓——从菜市场挑回最新鲜的折耳根,根须要白、叶子要嫩,她翻着折耳根的根,说“不如老家田埂上的鲜,土气不够,却也能凑活”;用晾衣架拴着五花肉腌,底下垫着纱布吸油,每天都要摸一摸肉的软硬,虽少了火塘柏枝的熏香,却也有几分腊肉的醇厚;甚至找了个小小的陶瓮,按老家的法子腌嗅豆腐,每天都要掀开盖子闻闻,眉头轻轻皱着,说“差口气,却也能解解馋”。有次我忙工作到深夜,回家时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盘凉拌折耳根,筷子整整齐齐放在旁边,母亲坐在沙发上打盹,听见动静醒来说“知道你累,吃口老家的味解乏”。夹一筷子折耳根,酸辣脆嫩的口感漫开来,瞬间想起田埂上的晨光,想起火塘边的烟火,连满身的疲惫都悄悄散了。
故乡的宗族情,也总绕着“吃”展开。祠堂是村里的“根”,青砖黛瓦,飞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里面供着祖先的牌位,常年飘着淡淡的香。谁家娶媳,母亲要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忙——熏腊肉、腌嗅豆腐、洗折耳根,她坐在灶台边,手里择着菜,说“新娘子第一次来,得尝老家的味,才觉亲切,才把心安在这儿”。祠堂的八仙桌上,腊肉要切“三分肥七分瘦”的巴掌大,族老用粗糙的手摸着腊肉边缘,眼里带着笑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肥的是家底殷实,瘦的是筋骨硬朗,切得方方正正,才对得起祖宗传下的这片田土”;嗅豆腐要摆双数,一碗碗放在桌角,喻“成双成对,日子圆满”。清明上坟时,母亲会在供品里放上腊肉和折耳根,用干净的布包着,说“祖先在的时候就爱吃这些,不能忘了老味”。山坳的祖坟旁,松树下的田埂长满了折耳根,母亲蹲在田埂上挖,说“沾了祖先的气,根更嫩,味更鲜”,我在旁边拔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却觉得心里踏实。族老指着木碑给孩子们讲太爷爷的事,说“你太爷爷当年最爱蹲在这田埂挖折耳根,煮水喝、凉拌吃,说比城里的菜鲜多了”,孩子们听得认真,时不时问“太爷爷也爱吃嗅豆腐吗?和我一样吗”,族老笑着点头,把故乡的味道与故事,一代代传下去。
如今祠堂改成了老年活动中心,供牌位的地方摆上了绿色的麻将桌,墙面刷得雪白,却少了当年的烟火气。可老人们仍在角落摆张小桌,放着各家的吃食:张家婶子的酸豇豆、李家大娘的腌萝卜、母亲的凉拌折耳根,碗碗碟碟摆得满当当。大家嚼着折耳根,嘴里说着“这味,还是当年祠堂宴席的老样子,一点没变”。老人们用竹篮装着折耳根围坐时,麻将牌的碰撞声与当年祠堂宴席的碗筷声奇妙重合——原来真正的传统从不在牌位上,而在代代相传的味觉基因里,在一口口熟悉的味道里。每到春节,再远的年轻人也要想尽办法回村,不为别的,就为吃母亲做的年夜饭——桌上必有腊肉、嗅豆腐、凉拌折耳根,还有煮得糯糯的玉米粥,那是一年里最盼的暖,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了的安心。
母亲常说“见着老乡,能帮就帮,都是念着家里味的人,不容易”。去年在地铁站,遇到一位背着粗布包的老人,包角绣着小辣椒,颜色已经淡了,却看得出来缝补过好几次。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眉头皱得紧紧的,看起来很着急。我走过去问,才知道他要去儿子家,却分不清地铁线,“儿子在城里工作,好几年没回家了,就馋这口老法子腌的折耳根,我特意从老家带来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罐,罐子外面裹着两层布,怕漏了味。我帮他查路线、陪他坐车,怕他坐过站,一路跟他聊着老家的事。到站时,老人非要塞给我一小袋折耳根,说“尝尝,和你老家的味像不像”,我握着那袋带着土香的折耳根,忽然想起母亲在田埂上挖折耳根的背影——原来故乡的味,从来都是连接人心的绳,不管走多远,一牵就暖,一尝就亲。
如今孩子种在阳台的折耳根,和老家田埂的那丛本是同根——乡村振兴的春风里,越来越多年轻人带着这样的“味觉种子”返乡,有人开起了家乡味的小馆,有人把折耳根、腊肉卖到了网上,让更多人尝到故乡的味。原来心安处不仅是回忆里的故乡,更是正在生长的新家园,是带着故乡味向前走的日子。阳台的折耳根又冒新芽了,孩子蹲在旁边闻,小手轻轻碰着嫩叶子,仰着头说“奶奶,这味和老家田埂上的一样,香香的”。月光透过防盗窗棂,在折耳根嫩叶上画着小小的格子——城市的框架挡不住故乡的根须,就像霓虹再亮也盖不过心底的月光。我忽然懂了,故乡从不是地图上的某个点,它是月光下的田埂,是母亲灶上的烟火,是折耳根的酸辣、腊肉的醇厚,是舌尖记得的暖,是心底装着的念。只要这味还在,这暖还在,无论身在何处,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