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土塬,暑气裹挟着尘土在街道上翻滚。李远站在教育局办公楼斑驳的阴影里,额角的汗珠顺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滑落,浸湿了衣襟。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着午后,远处矿区的轰鸣如沉重的心跳,规律地敲打着空气。他正低头核对一份助学名单,指尖划过一个个承载着塬上孩子未来的名字,一个细微、带着迟疑的声音却穿透了喧嚣,像根针扎进他的耳膜:
“李远?”
转身的瞬间,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撕开一道豁口。街道对面,一个裹着灰蓝布裙的女人攥着半空的菜篮,僵立着。烈日无情地曝晒着她,几缕过早出现的银丝在她发间泛着刺目的微光,眼角的皱纹深如塬上干涸的沟壑。是她——夏荷。
二十年的光阴轰然坍塌。村口的老槐树、抽屉里那沓未曾寄出的信、教室后墙被石灰反复涂抹却始终不肯彻底消失的刻痕……无数碎片汹涌而至,堵在他的喉咙,哽住了那声呼之欲出的“夏荷”。她瘦了,瘦得形销骨立,像一株被风沙榨干了水分的野草。唯有那双眼睛,尽管蓄满了浑浊的水光,却奇迹般地保留着少女时代的神采——那双曾盛满塬上最纯净星光的、会说话的眸子。
此刻,那眸子剧烈地颤动着,嘴唇翕动,终于挤出破碎的三个字:“我,后悔……”
一股热风猛地卷起,掀起她灰蓝的裙摆,露出的小腿上布满新旧交叠的晒痕和淤青。李远的目光像被烫到般下移,最终死死钉在她紧攥菜篮的手上——右手的无名指,本该戴着婚戒的地方,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圈淡淡的、丑陋的疤痕,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行人匆匆,在他们之间投下冷漠的影子,脚下的尘土腾起又落下,仿佛急于掩埋这不合时宜的重逢与痛楚。
“进去坐坐?”他指了指办公楼旁唯一能遮荫的破旧凉亭,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夏荷用力摇头,菜篮里的几根黄瓜蔫头耷脑,水珠沿着叶脉滚落,在滚烫的石板地上瞬间洇开又消失的暗痕,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窘迫。“就这儿说吧。”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篮柄,“铁锤……矿上塌方,砸了腿……矿上拖着,一分钱不给。小梅……小梅考上师范了,可学费……”她的语速快得像要逃离什么,随即又猛地刹住,急切地补充,更像是对自己强调:“不是为这个找你!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不该嫁。”
一股混杂着汗酸、煤尘和一丝若有若无劣质酒精的气息钻进李远的鼻腔。他恍惚记起参军时,她寄来的信笺里夹着的那片麦穗——金黄、饱满,散发着塬上阳光晒透的干爽麦香。如今,那香气被生活的腌臜彻底吞噬了。他不敢深想,几乎是本能地从军装口袋深处摸出一方旧手帕。军绿色的布料早已褪成与她的裙子相似的灰蓝,边角磨损,却还顽固地保留着当年她笨拙缝补留下的细密针脚。
“夏荷,过去的事……”他试图安抚,声音却干涩无力。
话未说完,被一声突兀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打断。夏荷猛地转过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踉跄着冲进翻滚的热浪里,灰蓝的裙摆扫过石板,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湿痕。
李远僵在原地,掌心死死攥着那方旧手帕,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布料。蝉鸣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尖锐得刺耳。他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毕业的那个燥热夏夜,月光清冷,她在村口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下,飞快地将一沓信纸塞进他怀里,辫梢如饱满的麦穗般摆动,眼底盛着碎钻般的星光,声音轻得像叹息:“每周一封,等我回信。” 那些被时光和命运的风卷走的字句,此刻化作了最粗粝的煤尘,呛得他心肺生疼,几乎窒息。
教育局的单身宿舍里,台灯昏黄的光晕小心地舔舐着一张泛黄卷边的高中毕业合影。李远的手指,带着常年握笔和握枪留下的薄茧,一遍遍摩挲着照片后排那个角落。少女夏荷微微抿着唇,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手指藏在身后,偷偷比划着一个小小的“V”字。光影流淌,将他带回黄土塬沟壑纵横的深处。
夏荷的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公办教师,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沾满粉笔灰的中山装。高三那年,李远常看见她放学后独自蹲在破旧教室的后墙根,用小石子专注地刻划着什么。好奇驱使下,他凑近一看——斑驳的土墙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李远、夏荷”,两个名字之间,连着一束稚拙却生动的麦穗图案。被发现时,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却出乎意料地勇敢,飞快地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同样稚嫩的笔迹:“我爹说,喜欢就要说出来。” 那麦穗的图案,从此烙印在他心底。
参军前夜,月光如水银泻地。村口的老槐树下,她的影子被拉得纤细悠长。她把厚厚一沓信纸郑重地按在他胸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每周一封,等我回信。” 军旅生涯的头三年,她的信是荒漠里的甘泉。那些薄薄的信纸,带着黄土的气息,填满了他的行军包。她的信里从不说“想你”,只写塬上的麦子又黄了,金灿灿一片;写父亲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医院的账单像山一样压着;写邻村的煤矿招工了,待遇似乎不错……其中一封信里,夹着一片真正的、干枯却依旧散发清香的麦穗。无数个疲惫的训练间隙,他就对着这片小小的麦穗发呆,仿佛能穿透千里烟尘,嗅到故乡麦田那令人心安的芬芳。
后来,信渐渐稀疏,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只收到一张字迹潦草的短笺:“父病危,矿上招女工,我得挣钱。” 他慌了神,一封接一封地写,字字句句浸着焦灼。指导员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小李,通信太频繁影响纪律,也影响你个人发展。” 他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二十封信,如石沉大海。再后来,是同乡战友孙强探亲归来,带着一身酒气和无法掩饰的同情告诉他:“夏荷……嫁了。嫁给了邻村下矿的王铁锤。听说彩礼……够她爹治一阵子病了。” 消息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中心脏。那天夜里,他发疯般在操场上跑了十公里,沙砾磨破了军靴,血混着汗水,深深渗进异乡的黄土里,却洗不掉心底那片刻骨铭心的麦田。
夏荷家的厨房低矮、昏暗,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和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她机械地剁着砧板上的白菜,“咚咚”的闷响试图盖过里屋丈夫王铁锤醉醺醺的咒骂和酒嗝。灶台边沿,静静躺着那方褪色的灰蓝手帕。她盯着那抹熟悉的颜色,刀刃有瞬间的凝滞。恍惚间,她看见高中教室的午后阳光里,自己笨拙地捏着针,偷偷用父亲备课剩下的棉线,为他缝补军装衬衣上撕裂的口子,线头藏了又藏,心跳如鼓。
“矿上塌了两次,塌了两次啊……”她对着哗哗流淌、永远也洗不干净菜叶的自来水龙头喃喃自语,水花溅湿了打满补丁的袖口,冰冷的湿意贴着皮肤,寒进骨头里。“王铁锤的腿废了,酒倒喝得更凶了。” 女儿小梅那张印着“师范录取通知书”和醒目学费数字的单子,被她小心翼翼地压在厚重的木案板最底下,像藏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绝不能让丈夫看见。他只会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喷着酒气咆哮:“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闺女家读那么多书有屁用!老子养不起赔钱货!” 当年父亲咳着血咽下最后一口气,矿上招工的名单里,明明白白没有她的名字。媒人领着王铁锤上门,直截了当:“彩礼,够把你爹送走,还能剩点抓药。人嘛,老实,能下矿,饿不死你。”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目光死死钉在教室后墙那个角落——那些刻着“李远、夏荷”和麦穗的地方。第二天,她提着一桶新和的石灰,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直到那片承载着所有幻想的印记被彻底覆盖,只留下一片惨白刺眼的空白。婚礼那天,她把抽屉里所有写满心事、揉得发皱却最终未能寄出的信,一张张撕得粉碎,纸屑混着冰冷的黄土,深深埋进了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枣树下。
无数个被酒气和咒骂填满的深夜,她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唯一能抓住的温暖是槐树下那个永恒的梦境。月光依旧清澈如水,李远的身影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眼神明亮。而现实中,当她摸到自己鬓角早生的、在黑暗里也刺眼的白发,听着王铁锤摔碎酒瓶,骂她“没用的扫把星”、“克夫败家的娘们”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抬头,透过糊着油污的窗户纸,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李远在信里描述过的部队星空,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抬头看,北斗星像一把大勺子,勺柄永远执着地指向北方……
教育局的会议室里,窗外的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李远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手中那份“助学困难户”名单上。小梅的名字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梳着简单的马尾,眼神清亮,带着一股塬上孩子特有的、风吹不倒的倔强。这眼神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刻意封存的记忆——菜市场门口,夏荷攥着菜篮颤抖的手指;烈日下,她发间刺目的银丝;还有那句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的“我,后悔……”以及无名指上那道无声的、控诉般的疤痕。
下班后,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煤矿家属区那片低矮、破败的棚户。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洗不掉的煤尘味。刚走到巷口,他猛地刹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王铁锤正骂骂咧咧地拖着一个鼓鼓囊囊、叮当作响的麻袋往家走,里面显然是空酒瓶。夏荷低着头,佝偻着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压弯、几乎贴到地面的野草,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麻木。李远的心像被那只装满酒瓶的麻袋狠狠砸中,闷痛得喘不过气。他悄悄退入更深的阴影,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沉重百倍。
第二天,他将一份填写完整、隐去资助人信息的“特殊困难助学申请表”,悄悄塞进了小梅班主任的信箱。黄昏时分,燥热稍退,他刚走出教育局大门,一个灰蓝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
夏荷站在暮色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方他昨日递出的、此刻皱巴巴如同她心绪的旧手帕。她抬起头,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仿佛二十年来所有强行咽下的泪水,都在这一瞬间决堤,涌到了眼眶边缘,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帮了小梅……”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知道……是你。”
街道上,七月的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再次卷起她灰蓝的裙摆。李远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味和煤尘的气息,如此近,如此真实。他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绝望和微弱如萤火般的感激。他想抬手,想替她拂开粘在汗湿额角的一缕灰发,指尖却在身侧微微痉挛,终究没有抬起。
“夏荷,”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有丈夫,要顾家。我……也有我的责任。”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迈开脚步。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感觉军装袖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了一下。低头看去,一道新鲜的、细长的指甲抓痕赫然留在粗糙的布料上,微微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像一道刚刚撕裂、永远也无法真正愈合的旧疤。
回到办公室,他拉开抽屉,那张泛黄的毕业合影边缘,不知何时已被不知是汗是泪的液体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渍。深夜,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光标在空白的报告文档上固执地闪烁、跳动,如同二十年前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每一秒都是无声的煎熬和等待。
一个月过去了,夏荷像一滴水融入了黄土塬的滚滚烟尘,再未出现。李远在教育局布满灰尘的旧档案室里整理文件,指尖忽然触到一张夹在废旧名册里的、薄得几乎要碎裂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纸条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磨损,上面用铅笔写着三个稚嫩却无比清晰、带着破釜沉舟勇气的字:“我喜欢你”。是夏荷的字迹。少女时代孤注一掷的心事,穿透二十年的厚重尘埃,再次灼痛了他的眼睛。他颤抖着摩挲那模糊的字迹,眼前清晰浮现出黄土塬陡峭的坡道上,少女夏荷奔跑时,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在空中划出的、如同饱满麦穗般的飞扬弧度。
那个周末,他独自一人去了早已废弃的高中旧址。曾经的教室墙体斑驳,被刷上了一层廉价粗糙的新漆。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记忆中的那个墙角。新漆覆盖下似乎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蹲下身,手指在粗糙的墙面上仔细摸索。在一条不起眼的、因干燥而裂开的缝隙边缘,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底下似乎有凹凸感!他用指甲小心地、一点点刮去表层干裂的石灰粉。渐渐地,一些深嵌在泥土里的、模糊却顽固的线条显现出来。他屏住呼吸,加快了动作。终于,那些被岁月和人为极力掩埋的痕迹,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再次顽强地暴露在空气里——歪斜的“李远、夏荷”,以及中间那束线条简单却充满生命力的麦穗图案!原来有人曾一次次地用石灰涂抹覆盖,却从未真正抹平这深深刻入泥土的印记,就像从未能真正抹去心底的烙印。
一阵热风猛地卷过空旷的废墟,掀起他单薄的衬衫衣角,远处煤矿的轰鸣声低沉而永恒地传来。李远蹲在墙角,指尖抚摸着那粗糙的刻痕,忽然间彻底明白:有些东西,如同这黄土塬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表面的尘土可以被填平、被覆盖,甚至被遗忘,但深埋其下的空洞与伤痕,永远都在。风吹过,依旧会呜咽。
回程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老虬劲。树荫下摆着个卖黄瓜的小摊。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眯着眼打量了他半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认出故人的微光。
“是……李家小子?远娃?”老人叹了口气,用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摊上几根卖相不好的蔫黄瓜,“那女人……夏荷,以前常来。也不买好的,就爱挑这种半蔫的,便宜。有时候盯着它们,能看好久,眼神空落落的……唉,上月她男人,王铁锤,喝多了又摔了,那条废腿雪上加霜……矿上?哼,推得干干净净,赔钱?影子都没见着!听说闺女倒是争气,考上师范了……可她啊,”老人压低了声音,摇摇头,“夜里总哭,隔老远都能听见,听得人心头发酸……”
李远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口袋里的那方旧手帕,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攥成了一团湿透的、冰冷的疙瘩。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暮色四合下的黄土塬。巨大的塬体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沟壑纵横,如同大地的皱纹。那里,曾孕育过一个少女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如今,只剩下无情的风卷起漫天尘埃,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叹息。
二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也足以让一个荒凉的黄土塬变成喧嚣的“塬上风情”景区。曾经破败的高中旧址,被精心修缮,挂上了“青春记忆教育基地”的牌子。
退休回乡的李远,站在被玻璃罩小心保护起来的教室后墙前。导游举着小旗,声音清脆地向一队兴致勃勃的游客讲解:“大家请看这里!这是当年一对学生情侣留下的‘爱情密码’,非常珍贵的历史痕迹!看,这两个名字,还有中间这个象征丰收和希望的麦穗图案,多么纯真浪漫!它见证了那个年代含蓄而美好的情感……”
游客们发出惊叹,纷纷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此起彼伏,打在玻璃罩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李远沉默地站在人群外围,像一块不合时宜的礁石。风卷动着导游鲜艳的小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竟隐隐带着几分军旅时代嘹亮号角的余韵。就在这一片嘈杂中,他恍惚听到风中飘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淹没的旋律——是那首《黄土谣》。夏荷高中时,总爱一个人在麦田里干活时哼唱,调子悠长而苍凉。
后来,听说小梅师范毕业了,选择回到塬上的村小教书。一次偶然,李远去教育局已经半废弃的旧档案室查找一份资料,竟在布满灰尘的档案架间,与一个年轻的身影不期而遇。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眉眼间依稀有着故人的轮廓,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夏荷当年未曾有过的、因知识而沉淀的沉静和坚韧。她认出了李远,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裹,递给他。
“李伯伯,”她的声音温和清亮,“夏老师让我带给您的。她说……”女孩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他,“塬上的野枣树,结的果子最甜,但枝上的刺,也最扎手。”
李远微微一颤,接过那方素净的手帕。解开,里面是十几颗饱满深红、带着细小白霜的野山枣。他拿起一颗,小心地剥开薄脆的枣皮。深红透亮的果肉露出来,他轻轻咬了一口。刹那间,一股极其浓烈的酸甜滋味在口腔里爆开,刺激着味蕾,丰沛的汁液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下,带着阳光和黄土的气息,温热地淌过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
那滋味,像极了被黄土掩埋、被岁月风干,却始终未曾真正消散的青春——青涩、甜蜜,裹挟着无法言说的尖锐刺痛,最终都化为掌心这一片温热的、无法挽回的潮湿。塬上的风,穿过敞开的旧窗棂,带着亘古不变的尘土气息,轻轻拂过他染霜的鬓角,也拂过掌心那抹鲜红刺目的枣汁,仿佛一声悠长的、来自时光深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