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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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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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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老布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木纹里沉淀的岁月仿佛被时光的指尖揉皱成泛黄的旧地图。门轴发出细碎的呻吟,惊起几粒沉睡的尘埃,它们在半空打着轻盈的圆舞曲,沐浴着初春柳芽吐纳的清甜阳光。泥土坑洼处被晒得松软如旧棉絮,每一步都踏在时光绵软的皱折里,呼吸间竟染上了旧光阴的暖意。院角的老杏树沉默伫立,虬曲枝干如大地隆起的筋脉,皲裂树皮中渗出几星新绿——那是去年风雪刻下的伤痕,此刻正以细碎的生机渗出希望的光斑。檐下麻雀啄啄青瓦,灰羽跳成散落的音符,啁啾声撞碎午后寂静,惊起一缕浮尘,在斜照的光柱中旋成碎金般的圆舞。

墙根立着犁铧、锄头与耙子,铁刃蒙着薄尘,却在光影里泛着温润的琥珀色,指尖仿佛仍能触到它们犁开冻土时的体温,耳畔犹闻脆响如裂帛。母亲坐在褪色的木凳上,凳沿已被裤脚磨出锃亮的弧痕,如岁月在她掌心镌刻的银茧。身后土坯墙被夕阳浸染成糖蜜色,裂纹中渗出黄土的肌理,与她手背上青紫交错的血管何其相似——那些网状纹路,年轻时是粮袋压出的勒痕,中年时是抱娃烙下的绳迹,而今全成了时光的篆刻。她眯眼望向院外,皱纹在眼角织成蛛网,每一道都沉淀着晨露的清冽、星光的碎银、汗水的咸涩与叹息的沉沙。阳光在她脸上投下蛛丝般的阴影,那双曾澄澈如泉的眼眸,此刻蒙着薄雾,似一口老井,水面浮着枯叶——是腰腿的隐痛在浮沉,还是岁月的重茧在淤积?她轻揉眼角,指节粗大的手背爬满蚯蚓般的青筋,指甲泛着浑浊的烟灰,老茧硬如硌人的砂砾。眼眶泛起水光,却倔犟地悬成未坠的露,如霜打老菊,枯茎仍挺立风中。起身时,她扶腰缓直脊骨,关节发出细碎的脆响,似老屋梁在风中呻吟,每一声都撞得我心尖颤栗。这才惊觉,她蓝布衫后襟短了一截——是腰弯得太久,衣裳亦被岁月往下拽去。望着母亲这沧桑的轮廓与倦意的眉眼,酸楚如潮水漫上喉间。

记忆的河总逆溯而上,固执地涌向最鲜活的浪花。母亲年轻时的身影,是那条长河中最跃动的银鳞。那片沾满泥土腥气的田野,是她一生最恢弘的舞台,汗水与坚韧在此上演永不落幕的生命史诗。

七十年代的陇中,似被自然遗忘在干旱角落里。广袤山地如烈日炙烤的陶土,裂出千道深痕,每道皆是大地无声的泪纹。田野枯黄如衰败的绸缎,庄稼垂着焦叶,在死亡边缘抽搐。风裹挟黄沙滚滚而来,空气里浮沉着尘土苦涩的味。屋墙被风沙蚀出斑驳的纹路,如抽象的悲怆画卷,诉说着岁月的疮痍。家中断粮,粮袋空瘪如虚叹。父亲作为大队干部,终日奔波于各小队的田间地头与上级召开的会议间,衣衫被汗浸透又风干,结出盐碱的霜痕。归来时,眉间锁着疲惫的沟壑,眼里蓄满对未来的忧雾。我们兄妹七人裹着补丁叠补丁的衣裳,嬉闹声里藏着不安的颤音——皆知下一顿粥汤仍是渺茫的希望。国家救济的旧军服改裁成衣,苍黄如土地绝望的肤色,宽大的布料罩住瘦小的身躯,似一群被世界遗忘的雏鸟。救济粮的糙面,是生存的绳缆,亦是生活的涩药。全家如风暴中飘摇的孤舟,却紧偎成不散的群岛,以爱熬煮苦涩,以坚持锚定希望。

母亲是炊烟的执掌者。晌午日头毒如烙铁,院中热浪扭曲空气,她却踏入灶房,在火舌舔舐的锅中熬煮杂粮糊糊。咕嘟声如饥饿的腹鸣,她立于灼浪前,汗珠滑过脸颊,坠入灶台化作“滋滋”的轻泣。饭熟后,她执勺如执秤,手腕灵转间,糊糊匀落碗中。先盛满一碗予父亲,再为兄妹七人分舀,每勺皆精准如心算。待众人围坐,她方捧末碗,若有残汤便凑唇细饮,似啜琼浆;若仅剩锅底,便刮舀残渣,碗沿净如新拭。我们埋头吞咽,吸溜声如春溪解冻,急促而细碎。她静立旁观,指尖拭去我们嘴角的汤渍,笑意浅如涟漪。饭后,她将碗底残汤仰头饮尽,碗壁光洁似水洗。锅铲刮底的刺耳声,便成了灶房最后的余响。

暮色渐沉,父亲倚门槛轻叹,那叹息似被风沙磨粗的弦,在黄昏里颤动良久……

月光下,水井里倒映着一轮明月,母亲洗锅时,锅底也映着一轮清辉。锅是空的,水井也深不见底,但母亲的眼神却像井中那点微光,在无边贫瘠的荒山塬上,竟始终盛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与丰足——那是在岁月焦渴中,悄然涌出的泉眼,水波不惊,却足以灌溉我们被风沙抽干的心田。当生存的赤地千里,母亲腹中便筑起最深的泉井:她亲手舀尽最后一滴,只为浇灌我们这些沙砾中歪斜的小苗——原来在贫瘠里最丰盈的活命之水,必得先涌自母亲自我枯竭的深心。母亲用自己的行动,教会了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奉献。她就像一盏明灯,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为我们照亮前行的道路,让我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力量。而我们,也在这份爱中,逐渐成长,学会了坚强和勇敢。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天也变得风调雨顺起来,我们开始能吃饱饭了,母亲的劲头更足了。

家乡的山坳里,风总带着麦香和尘土的味道。夏天,天地被一片无垠的金色覆盖,麦浪翻滚,热风裹挟着成熟谷物特有的焦香扑面而来。母亲头戴一顶边缘磨损的旧草帽,深深弯下腰去,整个身体几乎与大地平行。手中的镰刀,是她最亲密的伙伴,锋利的刃口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随即没入金黄的麦丛。只听得“唰——唰——唰——”有节奏的声响连绵不绝,那是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韵律。成片的麦穗在她身后驯服地倒下,整齐地铺成一行行。她的手指,常年暴露在风霜烈日下,早已粗糙皲裂,此刻又被尖锐的麦芒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渗出细密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双手已不属于自己,只是专注地、机械地重复着俯身、挥镰、捆扎的动作,汗水如同小溪,沿着她晒得黑红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最终沉重地砸落在脚下滚烫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瞬间便被干渴的大地贪婪地吮吸殆尽,真正地与这片供养了也消耗了她的土地融为一体。

夕阳西下,她背着最后一捆沉重的麦子踏上归途,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融进暮色四合的原野,只有镰刀偶尔磕碰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宣告着一天的终结。

待到深秋,田野又换上了另一幅妆容。当秋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黄土地,玉米地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金色的颜料盘,瞬间变得璀璨夺目。那一片片玉米田,犹如金色的海洋,粗壮的玉米秆像是忠诚的卫士,挺直了腰杆,支撑着饱满的玉米棒子。每一个玉米棒都像是精心包裹的礼物,穿着黄绿相间的外衣,缨子如同成熟的麦穗,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炫耀着丰收的喜悦。走进玉米地,立刻被那浓郁的乡土气息所包围。玉米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在低声诉说着成长的故事。叶片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晶莹的珍珠,一闪一闪的。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玉米叶,指尖传来微微的粗糙感,还有些细小的锯齿,一不小心就会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划痕,这便是土地给予的独特印记。

掰玉米棒是个需要技巧和体力的活儿。母亲弯下腰,双手紧紧握住玉米棒子,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玉米棒便带着一丝眷恋,离开了玉米秆的怀抱。那声音清脆而利落,在玉米地里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独特的劳动交响曲。每掰下一个玉米棒子,母亲都会顺手将玉米叶向下一拉,这样既可以让阳光更好地照射到玉米秆,促进养分的吸收,也为后续的收割清理了障碍。她的动作娴熟而有力,仿佛与土地融为一体。只见他猫着腰,穿梭在玉米行间,双手如灵动的蝴蝶,快速地将玉米棒子收入竹蓝中。不一会儿,他身后就堆起了一堆玉米,像是金色的小山。我跟在母亲身后,努力地学着她的样子。刚开始,我总是不得要领,要么用力过猛,差点把玉米秆也拔起来;要么用力不够,玉米棒怎么也掰不下来。母亲看到我的窘态,笑着过来手把手地教我:“使巧劲,顺着玉米棒子的生长方向,一掰就下来了。” 在母亲的指导下,我渐渐找到了感觉,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玉米地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汗水不停地从额头、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蚊虫也来凑热闹,在耳边嗡嗡作响,时不时地在皮肤上叮上一口,又痒又疼。但母亲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只是偶尔用袖子擦一擦脸上的汗水,便又继续忙碌起来。她的眼神坚定而专注,仿佛眼前的玉米棒子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希望。

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玉米棒子都承载着母亲一年的心血。从春天的播种,到夏天的浇水、施肥、除草,再到秋天的收获,每一个环节都倾注了她无尽的汗水和精力。她深知,只有辛勤的付出,才能换来这沉甸甸的收获。看着那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这笑容里,有对丰收的喜悦,也有对土地深深的感恩。随着太阳渐渐西斜,玉米地里的劳作还在继续。那一片片金黄的玉米,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母亲还在地里忙碌着。他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疲惫,但却无比坚定。

从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到西天燃烧起绚烂的晚霞,她的身影在玉米地里时隐时现,与这片深沉的土地、与这些金黄的馈赠,构成了一幅最和谐、最动人的农耕图景。那时的母亲,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取之不竭的力量。她就是用这样一副看似单薄却无比坚韧的肩膀,用这双布满厚茧却无比灵巧的手,为摇摇欲坠的家庭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也在那片浸透了汗水的田野上,深深地、永远地烙印下她无悔的青春和奋斗的足迹。那足迹,深深浅浅,是刻在大地上的无字碑文。

那年麦收,季节依旧,骄阳依旧炽烈得如同熔化的黄金,将整个原野炙烤得如同燃烧的巨大熔炉,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路边的杨树,叶片被晒得软塌塌地垂着,无精打采,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陪着母亲在自家的麦田里,镰刀挥舞,汗水滴落,蒸腾起泥土的气息。突然,就在她俯身的那一刹那,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骤然从她的腰部和腿部袭来,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了她!她整个人猛地一僵,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倾斜,几乎要栽倒在地,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只剩下痛苦扭曲的线条和无法抑制的呻吟。我心头一紧,慌忙扔下镰刀,一把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掌触及她并不结实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看着她因疼痛而扭曲、布满汗珠的脸庞,那上面每一道深刻的皱纹似乎都在痛苦地抽搐。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与心疼汹涌而至,几乎令人窒息。

母亲在我的搀扶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那片她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亲密的麦田。眼前,是广袤无垠的金黄:刚刚收割过的麦茬齐刷刷地指向天空,像一片金色的森林;不远处尚未收割的麦浪,则在热风中翻滚,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灼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麦粒成熟到极致时散发的、混合着泥土芬芳的醇厚气息,其间还夹杂着牵牛花那种微甜又略带野性的清香。这气息,这景象,本该唤起她血脉深处的冲动。若在三十年前,不,哪怕是二十年前,此刻的她,定会像听到冲锋号角的战士,早已挥舞起那把陪伴了她半生的镰刀,在“唰唰”的、充满生命力的收割声中,汗水淋漓地向前推进,将这片金黄纳入怀中。

而此刻,她只能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茫然地、近乎失神地望着这片熟悉的、等待收获的土地。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在她那因常年劳作而变得黑黄粗糙的脸庞上,在她深刻的、如同沟壑般的皱折里“播种”下灼热的温度。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饱含着对岁月无情流逝的深深感慨,对往日挥汗如雨、充满力量的劳作时光的无尽怀念,以及面对衰老、面对力不从心的躯体时那份深入骨髓的、巨大的无奈与悲凉。这无声的咏叹,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它穿透时光,诉说着生命最本质的变迁与脆弱。

从那时起,母亲再也不能上山,不能下地劳动了……

在母亲的世界里,老布鞋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双鞋子,更是母亲坚韧、勤劳、朴实等品质的象征。打我记事起,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坐在荧荧小豆般的煤油灯下,为我们九口之家浆洗缝补,手里总有忙不完的针线活,再破的衣裳,经她的手,也给我们拾掇得干干净净,就连打出的补丁总是那么好看。

那时,日子过得穷,一家人的衣服、鞋子从来没有买过,都是母亲一双双、一件件熬夜从她手中过。母亲性情温善厚道,人缘极好,我们九口之家,脚上踏着的鞋子消耗也如流水般不停。然而,做鞋所用,单靠我们家那些破旧衣物拆出来的破旧碎布片,哪里填得满九双脚底下的沟壑呢?

亲戚邻舍都晓得我们的家境,纷纷伸出援手。东家送来几片褪色的蓝布,西家凑来几块厚实的布头布尾。这些碎布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些上面还隐隐残留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带着各自主人的印记。它们被母亲一一收下,叠得整整齐齐,积攒于家中那个专门存放的角落。母亲的手在布片间来回穿梭,像抚摸着什么生命般,轻柔而专注。有时她拾起一块布片,竟会怔怔凝视片刻,仿佛那布片上仍缠着布原主人的体温与目光。我听见母亲在寂寂灯下喃喃自语:“他马婶家孩子多,这是她省下来的。”“他王奶身体不好,还惦记着我们……” 她声音很低,如同春蚕咀嚼桑叶那般细微,却字字分明,落在布片上,也落入我耳中。

记忆的时针拨回到那些悠长的岁月,母亲做老布鞋的场景如同一幅温馨而又辛劳的画卷,在我的脑海中徐徐展开。老布鞋看似简单,但工序、工艺却并不简单。在那些爬满皱纹的屋檐下,挂着的麻叶早晒得焦脆。取下来,指尖一捻,纤维便簌簌散开,像扯断的阳光。母亲把这些纤维捋顺了,左手捏着一头,右手用自制的、类似于小纺车功能的叫做“拧车”的小东西,用“拧车”快速的旋转着,纺制做布鞋的细麻绳。先是纺成单股细线,再合成双股细绳,越拧越紧,越紧越韧。这麻线绳要够结实,才能经得住千针万线的拉扯,才能在泥土路上磨出包浆。

她的“针线笸箩”里,总堆着褪了色的破旧碎布——这些都要先用水泡软了,用皂角搓出泡沫,一遍遍淘洗。阳光好的日子,绳子上便挂满了这些破旧碎布片,白的、灰的、带着细碎花纹的,在风里轻轻晃,像一串被岁月晒软的往事。等晾得干脆,它们就成了新的宝贝,等着和浆糊相遇。

灶台上铁锅锅正咕嘟着。面粉掺了水,被木勺搅得团团转,渐渐稠成乳白的糊,麦香混着蒸汽漫出来,比任何胶水都让人安心。这是给布“搭骨架”——叫做“袼褙”的浆糊。

接着,母亲搬出门板,先仔仔细细地铺上一层旧报纸,防止布片和浆糊粘连桌面。然后,她把稠度适中的白面浆糊,盛在粗瓷碗里,旁边放上一把毛刷。准备工作就绪,真正的“创作”开始了。她拿起一块块精心挑选的破旧布片,如同拼贴一幅生命的马赛克,仔细地在桌上铺开第一层,用刷子蘸取浆糊,均匀而细致地涂抹在每一寸布面上,确保没有遗漏。接着,铺上第二层布片,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覆盖住第一层的缝隙,再刷浆糊……如此循环往复,像给时光铺了床千层被。一层,两层,三层,有时甚至达到六七层。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细致。每刷一层浆糊,每铺一块布片,她都全神贯注,确保边缘对齐,表面平整,不留气泡。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粘贴破布,而是在装帧一册无比珍贵的典籍,或是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物。当最后一块布片被妥帖地覆盖、压实,静静地躺在门板上等待阴干。那层层叠叠的布就硬挺起来,一张厚实、坚韧的“袼褙”便初具雏形——鞋底的骨头,看着厚实,摸上去却还藏着布的温柔。

这过程并非随意,她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艺术创作,考虑着颜色、纹理的搭配与拼接的可能,指尖划过碎布的触感,或许也在唤醒沉睡的往事。这“袼褙”,是旧时光的涅槃重生,是母亲用耐心和巧思赋予废弃之物以新的生命与价值。

纳鞋底是一个需要耐心和力气的活计,也是制作老布鞋的灵魂环节,直接决定了鞋子的舒适度、耐穿度和美观度。对针脚的要求近乎苛刻:必须细密紧实,横平竖直,排列整齐如田垄,才能既美观又经久耐磨。用“袼褙”按人脚的大小、鞋样裁出形状,边缘用布条包好,像给日子镶了道边。

母亲纳鞋底时,会进入一种心无旁骛的“禅定”状态。她郑重地戴上那枚布满深深浅浅麻点凹痕的铜顶针——那是她手指的铠甲,也是岁月磨砺的勋章。从她那个装着针头线脑、顶针锥子的“百宝笸箩”里,取出那把枣木把磨得油亮、锥尖闪着寒光的钢锥子掖在顺手的地方。然后,拿起穿了麻细绳的大针,便开始了这场需要极大耐心与力气的精细活计。

冬夜漫长,灯影昏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搁在窗台上,昏黄如豆的火苗摇曳着,将母亲低头纳鞋的身影放大投射在粗糙的土墙上。那巨大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母亲盘腿坐在炕上,鞋底夹在两膝之间固定住,或者用膝盖抵住鞋底边缘。她的手指在灯影下翻飞,粗大的针带着麻线绳,在厚实的“袼褙”鞋底上艰难地穿梭,发出“哧啦——哧啦——”的、带着韧劲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有穿透力,像一首独属于母亲的、节奏分明的夜曲,带着一种对抗寒冷的坚韧力量。每一针,她都格外用力,先用顶针抵住针鼻,手臂带动手腕,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凝聚在指尖,用力将针顶过厚厚的布层,然后从另一面拔出,再用力将线拉紧、勒实。

这“勒”的力道至关重要,决定了鞋底的紧实程度。遇到特别厚实、难以穿透的地方,她会放下针,拿起那把枣木把的钢锥子,先用锥尖在预定针脚的位置用力扎透一个小孔,然后再将针线从这个孔中引过去。针脚要密,要匀,斜着走是“斜针”,交着织是“麻花针”,几千针下去,鞋底上便爬满了纹路。有的是“万字纹”,一圈圈绕着,像说不完的家常;有的是“菊花纹”,针脚勾出花瓣,走在路上,像带着半朵没谢的秋。她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专注得如同磐石,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针尖与鞋底接触的那一点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在那呵气成霜的寒冷冬夜,村庄早已沉睡。唯有这“哧啦——哧啦——”的纳鞋底声,还在执着地、不知疲倦地延续着。

我半夜醒来,常看见母亲仍在灯前劳作,灯影摇曳,墙上便映出母亲俯首的身影,和那些破旧碎布片的堆积。这单调而有力的声响里,饱含着对生活最朴素也最执着的信念,也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地将家的温馨、对未来的期许和沉甸甸的母爱,无声地编织进每一道细密的针脚里。

当鞋底纳好后,母亲又开始做鞋鞋帮。外层挑鲜亮的布,红的、绿的,里子衬着软棉布,贴着脚脖子才舒服。剪刀裁出圆口或方口的样子,前后片缝起来,边缘用细布滚出一道边,像给鞋帮系了条细带子。如果给妹妹做鞋,心灵手巧的母亲,还会用彩色的丝线在鞋面上绣上各种图案,有花朵、有小鸟,每一个图案都栩栩如生,蕴含着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我们的祝福。

绣好鞋面后,最后一步是绱鞋。鞋底和鞋帮对齐了,针线要藏在缝里,一针针勾着,不能让线头露出来,就像日子里的辛苦,都要藏在安稳里。缝好了,塞进鞋楦,或是填些旧报纸,让鞋型慢慢挺括起来,像个站定了的庄稼人,扎实,稳当。

一双漂亮的老布鞋终于做成,而这却要耗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光景。那时,母亲每年要给我们全家每人至少要做上两到三双鞋子。

鞋子做好之后,她便又拿出彩线,亲手绣出一双双漂亮的鞋垫,红绿黄蓝,细密繁复的图案在鞋垫上渐次显现出来。她仿佛永不疲倦,绣完了这一双,紧接着又开始了下一双,鞋子堆叠起来,渐渐在墙角摞起一座小小的山峦……

母亲的老布鞋,远不止是鞋子。

去年冬天,我出差东北途中接到母亲的电话:“给你做了新棉鞋,去年的薄了。”包裹里,一双黑布棉鞋静卧。针脚虽歪扭,却格外密实。鞋帮内侧,红线绣着:“儿行千里母担忧。”泪珠“啪嗒”滴落鞋面。霎时间,儿时雪地的暖意自脚底升腾——原来最结实的并非绸缎,而是无数手掌托起的零碎布片;最珍贵的亦非新鞋,是灯下熬白的发丝与刺破手指的针尖。

母亲已经八十七岁了。高血压如影随形,药片成了生活的常客。更揪心的是她佝偻的腰脊,三处压缩性骨折无法手术,每一次起坐,都像折叠脆弱的纸,颤巍着挣扎。我的心,常被这景象攥紧、下坠。

可她不肯停歇。上不了山,下不了地,家中诸事——养猪、喂牛、洒扫、炊爨——只要还能强撑,便一手操持。忙罢,又拾起针线。

望着灯下那佝偻的身影,执着地引线穿针,我忽然懂得:那永不停歇的针脚,是在耗尽最后的气力,将病痛磨损的爱意,一针一线缝进我们的生命,仿佛在缝补时光的裂痕。

岁月是严苛的磨刀石,母亲却以丝线为笔,布匹为纸,在消磨中倔强地编织沉甸的厚度。鞋垫上绣的,岂止是花色?分明是无声无息铺展脚下的深情;针线牵引的,何曾是布料?那是她用生命作引线,将我们与那永不枯竭的源头重新缀连。纵使腰脊塌陷,纵使药片成山——她的手,从未从生活的经纬上移开。当鞋垫的繁花落于足下,那针脚缝入的,是比时间更深长的牵绊:原来生命不止被磨损,更能被慈心密密纳成厚实的底子,托着我们走向风尘。

四季流转,母亲的身影日渐单薄,如同秋叶。但她的坚韧与勤劳,从未褪色。那双老布鞋,默默见证着她的岁月与付出。它是一本用布片装订、针线书写的传记,无声记录着她俯身劳作的黎明黄昏,汗水浇灌的希望,也清晰铭刻着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道印痕——这印痕,是衰老,更是爱与奉献的勋章。

穿上它踏上旅途,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便自足底升起。鞋底仿佛被赋予了温厚的魔力,稳稳托住身心,予人立足大地、前行的勇气。前路或崎岖泥泞,或凄风苦雨,只要低头看见脚上这双沾满尘土却依然结实的布鞋,心头的迷茫与寒意便悄然消散。它唤起母亲怀抱的暖意,清晰指向那个炊烟袅袅、永远亮着一盏灯的家的方向。这是一种根植血脉的牵系,是母亲以心血为丝、岁月为梭,耗尽心力纺就的生命脐带。无论漂泊多远,它坚韧无比,始终将灵魂系在原点——那个有母亲等待的地方。

这掌中之物,平凡无奇,却是时光缄默的见证。它凝视着母亲的变迁:从田畴间矫健如风、灯下飞针走线不知疲倦,到如今步履蹒跚、动作迟缓、眼神沉淀烟云。从袼褙层层粘贴,到千针万线纳底成型,它本身便是一部微缩的时光影像。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蓦然回首,田埂上那健步如飞的身影,已被时光塑成眼前沉默蹒跚的老人。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姿承载了生活之重,清泉般的双眼沉淀了沧桑与淡然。凝视她沟壑纵横的脸与不再灵便的手,心中涌起浩瀚的感慨。

老布鞋,早已超越了实用。不论我们爱不爱穿,她仍一双双递来,如同递送无法言明的深情。鞋垫上的图案,每一针每一线,由她苍老的手牵引,缓缓穿过岁月,穿过病痛,穿过沉默,落在我们手上,最终垫进我们脚下。仿佛每一针落下,都是一句无声的“路上小心”;每一线穿过,都是一缕绵长的牵念。这针线,是连接游子的脐带,是无声的守护。

它更像一个温暖的坐标,永恒的提醒: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在喧嚣浮华之外,总有一份源自大地深处的温厚、坚韧与踏实,以最沉默、最朴素的姿态,固执地守护着生命的来处与灵魂的归途——这份守护,名为家,名为根,名为母亲手中永不褪色的线,足下永不冷却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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