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破晓,父亲红泥土炉里跳动的火舌已温柔地舔舐着陶罐豁口,像一簇不肯熄灭的星火。崖头风声呜咽,裹挟着砂砾,在寂静中卷起苍凉的哨音。檐角垂落的雨滴,将干裂黄土凿出细密的坑洼,仿佛大地无声的叹息。山坳清晨笼着灰蒙蒙的雾霭,天地被沉沉压住,连呼吸都带着滞重的尘土味。
父亲蹲在炉边,裂了口子的手掌稳稳托着那只豁口陶罐,茶水在罐内咕嘟咕嘟翻滚,宛如地底蛰伏的幽语。茶气从罐口袅袅腾起,在熹微晨光中织成一缕缕烟纱。罐中茶汤沉甸甸的,稠得能掐出黄土的筋骨——那是被风沙揉进血脉、被烈日烙入骨髓的味汤,水面微微晃荡,倒映出山坳的沟壑:起伏的麦田似大地苍老的皱纹,架子车辙印如梁卯纵横的掌纹。他的脊梁在日头下泛着油亮的古铜色,轮廓被光阴蚀刻成一道沉默的山脊。这罐罐茶,分明是半辈子苦水熬出的命脉,每一滴都沁着汗的咸、泪的涩。抿上一口,舌尖便尝到岁月凿刻的痕——如崖畔老槐那虬曲的根须,硬生生钻入龟裂的土层,吮吸着苦涩的生机。
那陶罐,早成了父亲生命里烙进血肉的印记。罐口被烟熏火燎出温润的光泽,罐身裂纹如寒冬冻裂的田垄,蛛网般爬满沧桑。他总舍不得丢弃,用斑驳铁丝一圈圈缠紧,如同他那双布满茧子与裂口的手,将零碎的日子捻成线,织成一只盛苦纳乐的容器。那些铁丝勒进陶罐的纹路,恰似他掌纹里嵌着的黄土,粗粝,却韧如牛筋。
父亲的人生,是汗水与泪水交织泡透的岁月……
三岁那年,家徒四壁,穷困如影随形。爷爷枯瘦的脸颊上,泪水蜿蜒成无声的河。他咬紧的嘴唇渗出血痕,似一道道陈年裂帛。颤抖着扯下灰白旧布带,将父亲裹进吱呀作响的竹筐,仿佛把一团未熄的火苗轻轻安放。背起竹筐的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终于将儿子搁在了邻村地主那扇冰铁般的门楼下。门内门外,是两个被铜锁永远隔开的世界。
地主冷眼扫过瘦小的孩童,鼻孔里喷出嗤笑:“轻得像把枯柴,养大了怕也顶不了半个人的力气。”从此,“小柴火”成了他钉在柴房墙角的名字。鞭梢抽裂皮肉的刺痛、唾沫星子淬毒的咒骂、粗盐撒进伤口的灼烧……他尚未长硬的骨头,在斥骂声中早早学会了割草、背柴、犁地、挑担。风沙将单薄骨架雕出嶙峋棱角,硬生生拗出一个不该属于孩童的“硬实”模样,像一块被砂砾反复磨砺的顽石。
漫长的柴房寒夜,他蜷缩在黑棉絮里,那絮团早已破败成一团霉斑。有次高烧昏沉时,瘫倒在冷柴堆旁,身边只有一只空瓦罐。地主婆一脚踹在他腰上:“半死不活的占啥地方!”他挣扎着,摸到了那个罐子。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漏雨的屋檐下,接了半罐浑浊的泥水。在火堆边热了,抖抖索索地灌下去。那水又苦又涩,混着泥土的腥气和咸涩,直往喉咙里冲。可就是这半罐泥浆汤,硬是从阎王殿前拽回了他一缕游魂。
十五岁那年,命运的网罟又一次密不透风地落下。国民党抓丁,人心惶惶。地主家为了几块银元,将“外姓养子”如物品般转卖——“小柴火”顶替了人家的亲儿子,双手被麻绳捆住塞进队伍。押送途中,后半夜,运粮驴车在陡峭山道颠簸,他趁墨般夜色,一咬牙滚下山崖。拖着伤腿,一步一爬,朝着依稀记忆里的家挪动。獠牙般的山路崎岖,月色被沙尘吞噬。浓黑中几乎手脚并用前行,荆棘撕破皮肉,钻心地痛。嘴唇咬得青紫渗血,愣是不吭一声,天蒙蒙亮才望见村外那片熟悉的焦黄……
逃回那所谓的“家”。他沉默无声,又蹲回柴房,仿佛昨夜不过一场模糊的梦魇。
那条漫长的逃亡夜路,父亲猝然撞上另一个索命的坎。黑暗中,两点幽绿的冷光无声锁定——是狼!极度的恐惧扼住咽喉。他抖着手弯下腰,攥紧脚边一块棱角粗砺的石头,指节捏得发白,步步警惕后挪,瘦削的脊背终于抵上一棵虬劲枯槐开裂的树干。饿狼绕着枯槐打转,幽绿的鬼火打量他三遭,终于在远处零星狗吠里,悄然隐入浓黑。背靠枯槐粗糙的树皮,才敢缓缓滑坐在地,这才觉出手心黏糊滚烫——粗砺石角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日后每当炉边煨茶说起往事,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宿命的平静:“那夜,狼没叼走我,是黄土坳里的神睁了眼,留这条命,就为在这山沟沟熬煮一辈子的罐罐茶……”
后来的事,竟如命运允诺的喘息。第二次被抓丁,他机灵地躲进草堆,哼哼唧唧装瘟病,等大军走远才虚弱爬出溜走。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刺骨的冷,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窝里挪,冻得魂魄都快离了窍,却不敢生火取暖。第三次,他发了狠,在行军队列里磨蹭拖沓,生生将脚掌磨穿,痛得忍不住呻吟。队伍嫌他累赘,像甩破布般将他丢进无人的荒山沟。第三次逃亡路上,饿渴如影随形。他扮成瘸腿老汉,捧着空瓦罐在荒村乞讨。一位老妇人隔着门缝,望见他狼狈却干净的眼,终于递出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那一饭之恩的热乎劲儿,像在黑暗里点亮了他求生念想的星火。三年颠沛流离,那只漏水裂缝的瓦罐,是他怀中唯一的行囊。裂缝渗出的浑浊茶汤,冷得赛过月光下的霜,却终究没能浇灭心窝深处那点求生炭火。
几次被抓丁的凶险,虽侥幸逃脱,三次挣出鬼门关的经历,让十五岁的少年在西北凛风里猛然彻悟:“活着!哪怕爬着滚着,也强过地底万倍死寂!”从此,每一次生死关头,心中便默念:“山坳旱地的麦穗还在风里等我晃哩……爹娘拼了命送给我的这条命,得靠这副骨头护着……”这从苦难深处生发、如同命根扎进心髓的念头,支撑他跨越无数沟壑。那只陶罐,如同另一颗沉默的心,在裂缝与修补中,见证每一次挣扎。
1950年的冬风如刀削骨,朝鲜战场的烽烟骤然燃起。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却将国家的召唤烙进血脉,踊跃报名参军,成了一名志愿军战士。军号响起时,他扛着比身躯更沉重的炮弹箱,在硝烟弥漫的前线踉跄奔跑;枪林弹雨中,他弓背如桥,驮着血肉模糊的重伤员在生死缝隙间穿梭。战壕的泥土腥红,一枚炮弹在咫尺处炸开,飞溅的泥石如阎王的鞭子劈头盖脸抽来。就在这炼狱般的火光里,他光荣入党——党徽的银芒,是他用生命在硝烟中淬出的第一枚勋章。
又一回紧急任务,密集炮火如暴雨倾泻。弹片撕裂了他的肌体,灼烧的痛感在血肉里蔓延,重伤失血让他几度昏死。简陋战地医院的灯下,医生切开皮肉探查,眉头如铅般沉重:“血快要流尽了,能活着已经是命硬,但这情形……怕是只有半年光景了。”
黄土山坳里炼出的命,连阎王爷也估错了斤两!父亲竟奇迹般闯过了鬼门关,拖着残躯回来了。三年后,他退伍归乡,怀揣的军功章凝着血火,一身新旧交错的疤痕如沟壑纵横的地图,骨子里洗不净的硝烟味儿,早已与血脉交融。
山坳里的烟囱重新升起熟悉的茶烟。陶罐里翻滚的酽茶,沸腾着他从地狱带回的所有伤痕与荣光。铁箍紧束的陶罐咕嘟作响,炉火不熄,仿佛熔进了硝烟的灰青色,固执地在黄土底色上熬煮——那滚烫的浓浆,是生命在生死边缘反复淬炼的精华。
家乡父老信得过这个从战火中淬炼出的硬汉,推举他当了村支书。从此,他的身影与黄土坳的沟壑浑然一体,脚印如铁楔般楔入贫瘠的土地,在岁月里镌刻出永不松动的图腾。春播时节,清晨的罐罐茶氤氲着热气,他灌下几口,暖意在喉间流转成无声的号角,便踩着晨露攀上每道陡坡地头。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指节隆起如老树瘤结,掌心沟纹纵横似旱地龟裂,黄土早已与皮肉交融成斑驳的岩层——那是长年紧握镐头磨出的生命勋章。粗糙的掌纹刺眼如誓言,恰似他无言而炽热的生存契约:以血肉之躯为犁,与荒芜缔结盟约,在贫瘠的胸腔里播种星火般的希望。
酷暑天,他带着乡亲们找水脉,掘井祈雨。好不容易渗出浑浊的泥浆水,就用罐子盛起这浓稠如土地眼泪的浑汤。当第一个跳入快塌方的险井,在涌动泥石流中艰难舀开堵住泉眼的泥块,一股清亮的水终于冲破阻碍涌出时,父亲虔诚地捧起灌满的第一罐泥沙未尽的水,落满灰土的皱纹骤然舒展,比山坡疯长的向日葵还要明亮温暖。几个村民瘫坐在井沿上,父亲将水递到几张干裂的唇边,声音沙哑:“喝吧老哥!肚里有这一口活水顶着,再大的旱天,咱熬得过!”
秋收,麦垛如山。他蹲在垛边歇息,不忘将晒干的玉米须揉碎扔进陶罐煮。淡淡的甜香在晚风里飘散,驱散日头的余威,也引得一张张黝黑的脸上,终于咧开了嘴笑。父亲在人堆的笑声里,淡淡说出比那野茶还浓厚呛人的一句:“苦日子扎根扎深了,乍尝点甜味,心反被它扎得生疼生疼呢!”
那怕再苦再累,父亲总是黎明最早燃起茶炉的人。一年夏末,暴雨如注,山洪冲垮护田的老坝堤。父亲二话不说,提起铁锨如一道黑电冲入浊浪。洪水撕扯着破衣,他全然不顾,泥水飞溅中嘶哑吆喝乡亲筑堤。洪水在众人拼死阻拦下退缩,满身泥浆的他蹲在乱糟糟的堤边,抖着手将早就煨成的一军用水壶浓茶递给精疲力尽、浑身湿透的乡亲,茶气带着泥腥和不服输的劲头:“喝吧!苦茶压惊,也提神!记住,咱这黄土里刨食的命,熬过了、沉下了,心自然就跟着亮了!”
六十年代初,父亲因军功,被安排进本县商业局工作。猛地从熟悉的塬野抛进陌生县城的高门大院里,他慌得像旱鸭子掉进深潭。不识几个大字寸步难行,报表的墨字是迷途,算盘珠子在粗笨指下磕绊。那些深夜里,空空的办公室只有一盏小灯洒下昏黄光晕。他蜷在角落,近乎趴在桌上,用快抓不住的短铅笔头,吃力又一丝不苟地描摹那些歪扭陌生的“字”。他默默取出珍藏在桌下的旧陶罐,煨上一罐酽得呛人的苦茶,灌下去提神驱寒,让这浓烈的苦撑着他咬紧牙关。同事看着他的血丝眼睛,心疼地劝:“老强哥,身子骨要紧!文化这道坎哪是一天两天能迈上去的?”他沉默摇头,起身把罐底的碎茶渣仔细倒在窗台那盆快枯死的月季根下。手指轻抚干裂的土,话音却像立约:“茶渣倒在花盆,好歹算点土肥。人活着,更得养心。我得学,学下去——不为别的,就为山坳家里那几张等着饭吃的嘴!”每月微薄薪水到手,父亲用粗糙手指捻着票子,先将下月我们兄妹的书本学费点数留好,剩下皱巴巴的几角几分才敢买最糙的粮面。有一次为赶复杂报表,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三天三夜。旧陶罐里的茶凉了又煨,煨浓了又冷,像他焦灼的心。当最后一笔落下,那些歪扭的数字终于在灯下排成了队,他如同打完一场仗,举起桌角那碗冰凉苦透的隔夜茶一饮而尽,笑声冲破压抑的喉咙,热泪却毫无预兆地滚落,混着苦涩茶汤咽下,沉进心底最深处。
1968年,根据中央文件精神,静宁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了工人宣传队。父亲作为县革委会直接领导下的工宣队队长,进驻县商业局等单位。红卫兵、大字报、批斗会……父亲作为一名科级领导干部,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他那双看尽世事的眼里,平添了深茫、钝痛与疑惑。
深夜归家,他在老屋灶膛暗影里佝偻着默默煨茶,木柴燃烧的红光在脸上明明灭灭。沉沉一声叹息,沙哑着对锅台边的娘说:“这辈子没踏过学堂门槛,如今这不识几个大字的锅,怕要砸碎孩子们前程了……”次日天蒙蒙亮,他摊开信纸,沉重地写下歪歪斜斜、如同山塬上干裂田土的辞职信:“为儿女能走向学校念书,我愿回乡务农。”娘泣不成声,他默默倒出一碗滚烫的茶递过去,陶碗还留着罐壁的温度:“喝口热的压压。心头那股火,得靠这苦茶降下去……”
辞职风波未平,公社干部又踏进老屋斑驳的门槛。公社党委书记苦口婆心,动员这炮火里冲杀过来的老兵回村再扛担子。父亲长久抚摸着裂纹密布的旧罐罐,似抚一生嶙峋伤口。沉默良久,望着窗外焦渴无边的山坡。罐罐里的茶被重新煨得咕嘟作响,裂纹缝隙腾起的热气熏得他血丝密布的眼圈发红湿润。他终于抬头,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咱这山坳,啥都缺。缺雨水,缺粮,最缺的……还是读书人的那点灵光。娃娃们……娃娃们总得有个前程奔头吧?”罐底翻滚的茶汤浓得像他拧着疙瘩的心。他再次卷起裤腿,踏回这片滚烫的土地。
于是,他又腰扎布带,每日只靠一罐粗茶提神醒脑,便踩碎无数晨露暮霜,奔走在田埂与沟壑之间。秋后修坝拦河,他第一个吼着嗓子:“跟紧我!”纵身跳进浑浊冰冷的河水,抡起铁锹挖淤。冰水激得唇色发紫,四肢打颤,却朝岸上喊:“都给我下来!灌两口热茶暖暖肚肠!命攥在自己手里!”数九寒天修梯田,他提罐蹒跚敲开柴门。罐里煨着自家晒的野菊花茶,溢出山野清气。他颤巍巍捧出粗瓷碗,为裹着破袄缩在风里的社员倒上:“喝口热乎的,暖暖骨头缝!这冻死狗的天气,光搓手跺脚顶啥用?”
那次暴雨,是烙在我骨头里的记忆。六十年代末的初秋,一场雨以决堤之势撕开苍穹。黄土塬被混沌的雨幕裹缠,沟壑里的水仿佛得了癫狂症,顺着陡坡奔突而下,要将这方贫瘠的土地连根拔起。
我家踞在沟边的小台地上,几间土木房倚着高台苟延残喘。墙皮在岁月啮噬下斑驳剥落,如同老人皴裂的手掌;横梁褪成枯槁的灰黄,仿佛被抽干了魂魄。每逢雨至,盆罐碗盏便如临阵待命的士兵,叮叮当当列于屋檐之下,承接椽隙漏下的水线。那声响嘈嘈切切,倒像是为天地间轰鸣的雷霆奏着凄怆的伴曲。屋内屋外,早已被雨水抹去了界限,湿漉成一片苍茫的灰。
那天的雨,来得格外凶戾。天边闷雷如巨石滚过,豆大的雨点顷刻间化作倾泼的瀑帘,将世界锁进湿冷的囚笼。山地皆是牛站不稳的滚坡地,雨水泼溅近两个小时,沟壑便成了咆哮的兽口,浊黄的巨浪裹挟断枝残木、泥沙碎石,山洪如一条暴怒的蟒,轰然撞向人间。
那时我正在村小读三年级,高烧昏沉。父亲从村委的会议中匆匆归家,眉峰拧成死结立在门槛前。每逢暴雨,他总会挽起裤管,扣上那顶从不离身的破草帽,抄起铁锨隐没于雨帘。我知道,他是去护那山脚下的乡亲。高烧中的我攥着他的衣角,盼他留下。可未等我回过神,草帽已被狂风拽得歪斜,他卷起的裤脚里灌满雨珠,身影倏忽湮灭在滔天雨阵中,只留一句“看好你几个弟妹”。
谁料隐患竟蛰伏在身后。屋后土台早被常年雨水蛀空,鼠辈钻出的暗穴如蜂巢遍布,暴雨终于将隐秘的疮疤撕成獠牙。忽闻土崩闷响,似地脉断裂的哀嚎,旋即碗口粗的浊流撕裂墙根,猛兽般扑入屋内。水腥气裹着蛮荒力道,瞬息漫过膝盖,淹至胸口。弟妹缩在土炕上,他们小的还不到三岁,大的也不过六岁稚龄,瞪着眼看洪水如黑蟒游进家门,吓得连哭都忘了。
高烧的我被冰冷的恐怖攫住,踉跄扑向水隙。可洪水更悍,挟着泥沙将我撞翻拍出屋门,直冲向那棵老槐。求生本能让我死死箍住湿滑树干,树皮糙纹硌进掌心,像抱住一截漂流的朽木。人在水中翻滚,皮肉撞痛,却不及那彻骨绝望——仿佛被巨口吞没,坠入冰冷旋转的深渊。臂力将竭之际,忽闻院门水声中杂沓的脚步——是母亲与几位乡邻!他们浑身泥水从山上滚爬归来,粗粝的手掌如铁钳拽我离树,破旧棉袄裹住我颤抖的躯体。伏在湿肩头,齿叩如寒鼓,目中所见皆是漂浮的家什杂物,父亲那顶熟悉的草帽打着旋儿,漂在墙角如一片枯叶……
他们合力堵住了洞穴,危屋在雨幕中摇摇欲坠,终未倾塌。后来方知,父亲当时正蹚过山坳泥潭,帮更险处的人家疏通水道。归来时他满身泥污,脸上纵横的沟痕分不清是雨水或热泪。而我,筋骨被刺骨寒气浸透,从此落下病根。如今腿上蜿蜒的静脉曲张,如暴雨烙下的蛇纹,时时抽痛。那是记忆的年轮,刻着冰水噬骨的冷,亦刻着乡亲掌心滚烫的温热,还有父亲冲入雨幕时那不曾回头的决绝背影——如一根钉入时光的楔子,至今仍在心头震颤。
当“农业学大寨”的号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吹响,父亲沸腾的热血,便化为一面不倒的战旗。修梯田,修路,战天斗地,这便是那段岁月的主旋律。他如同不知疲倦的铁陀螺,带领着男女社员,向贫瘠的沟岔陡坡宣战。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一天两头难见天色——是寻常;挥汗如雨,手脚磨出血泡,肩上压出深痕——是家常。
当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大队干部兼队长的父亲嘹亮的嗓音已在山坳间回荡:“上工了!手脚麻利些!咱今天把那片斜坡地啃下来!”当暮色四合,连飞鸟都归巢,他扛着沾满泥土的镢头铁锨,才披着星辰织就的寒衣,踩着最后的星辉收工。山风猎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吹着他心中那团不灭的火。
硬是凭着这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和对土地最深的执念,他把时光和力气一寸寸夯进了土地。镢头镦入陡坡的声音,铁锹碰撞顽石的脆响,扁担颤颤巍巍的哼鸣,以及他那永不停歇的鼓劲吆喝,共同奏响了人定胜天的壮歌。乱石遍野的陡坎被他削平,荆棘丛生的沟岔被他填实。
一圈圈、一层层带着粗粝毛边的新梯田,如同山脊上刻下的誓言,倔强地蔓延开去。队里那些千百年来只能长荒草、刮山风的沟沟岔岔,硬是在他与社员们布满血口子和厚茧的手中,被征服,被驯服,被一点一点、一段一段,塑造成了平展展、有模有样的梯田!
当梯田如大地的年轮般在黄土坡上层层舒展,雨水在新凿的沟渠中蜿蜒成银蛇,他抹一把额头的汗,憨声道:“地不平,心就慌;田成梯,日子才有盼头。”暮色漫过山梁,众人瘫坐在田埂上,山风裹挟着泥土的腥甜与汗渍咸涩,竟在鼻腔里酿出奇异的踏实。那些新翻的泥土整齐如叠,仿佛大地裂开的脊骨,正默默孕育着温饱与丰饶的图景——每一层梯田都是向天空伸出的手掌,托着农人关于麦浪翻滚、谷穗低垂的古老梦呓。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陇中山塬遭遇连年罕见大旱。日头如坠落的烙铁,将大地灼出百裂之痕。麦苗的金黄焚作焦褐,山塬如窑中龟裂的陶片。腥涩的风沙凝滞空中,排队汲水的桶撞出空洞回声,每张嘴唇都皲裂出血。
老屋亦塌了生气。旧报纸斑驳蜷缩,风沙的刻蚀在土墙上凝成无声的悲怆。角落空瘪的粮袋,是沉坠的叹息。父亲如旱塬一株枯而不死的芨芨草:白昼巡视奄奄田垄,枯槁的脊梁撑起日光;夜半摇曳的油灯下,在无解会议中耗至更深。灰白的盐碱霜花,在他肩背生根。
我们兄妹七个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单薄的身躯在枯黄的旧军服下起伏,恍若风中瑟缩的雏鸟。偶尔在院中嬉闹,笑声稀薄如漏风的陶罐,总裹着一丝压不住的惊恐——下一顿能入口的稀粥,仍是天边缥缈的云。娘用救济的旧军服改衣,枯黄的布料如同脚下龟裂的土地,罩住我们皮包骨的小身体,像一群蜷在墙角的雏鸟。那救济粮的糙面,是苦涩的救命药引子,嚼在嘴里如砂砾硌牙,却也是续命的唯一指望。
全家挤在一间低矮的土屋,房梁歪斜如风浪中快沉没的孤舟。亲人彼此传递的体温,是黑夜仅存的炭火,在无边寒夜里以爱为薪艰难煨煮。父亲的脊梁担着双倍重负——全村两千双焦灼的眼睛如烙铁般灼在他背上,还有我们九口之家喘息的重量。他日日肩扛秃头铁锨巡查枯涸河床,裤腿沾满泥浆与汗水凝结的硬斑,每一步都似在旱裂的土地上刻出血痕。组织劳力深挖基井,掘开沟渠引远沟里的水,可淌出的依旧是一泓浑浊黄泥浆,像老天爷垂泪却滴不出一滴甘霖。
国家发的救济粮煮出难咽的饭食,爹却固执地将那件唯一完好的旧军装改小,给大哥和我穿上——那年头,这样一件衣服是多大的体面!夜深时,他独自蜷在冰冷灶膛前煨茶。劣质茶早已无存,换成了从墙根抠出的干蒲公英根,茶水不仅苦,还带股腥涩的土腥味。他灌一口下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随即把黏糊的茶渣倒进石槽喂饿得无声的瘦猪,无言分食着黄土山塬最深的苦涩。
长久饥饿像一把钝刀,日日偷剜着七个孩子的生命。小妹常头晕眼花,脸色白得像庙里褪色的纸马;最小的兄弟咳得似要将肺腑呕出,爹整日提心吊胆,床头常备一罐温热茶汤。半夜哪个孩子发烧,他用旧布蘸上温茶擦拭降温,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有一晚小妹高烧抽筋口冒白沫,父亲二话不说用破棉被裹紧她瘦弱的身体,抱着一头扎进惨白冰冷的月光里。他佝偻瘦弱的脊梁抱着女儿,每一步喘息沉重的如拉风箱。布鞋磨穿,鲜血滴落一路暗痕,却一步不停。十五里外公社卫生院的红灯,在绝望中如萤火闪烁。踉跄冲进院门时,整个人湿透如水中捞起,沾满血迹的手掌托住滚烫的小脸,像捧一团要化的火炭。大夫惊呼:“老天!再晚半刻,娃娃的命就烧尽了……”他脱力瘫在冰冷水泥地上,生生把哽咽压回腹腔最深的角落。
卫生院蓝色长凳成了父亲最熟知的冰冷角落。无数次三更半夜怀抱孩子在漆黑风道上奔跑,有时路远,整夜蜷缩长椅,只脱下自己薄衫盖在孩子身上,任凭寒气刺骨如刀。后半夜冻得牙关打颤,护士看不下去递来杯温水想让他暖暖手……待到归家后,寸步不离炕边,搅动罐中残茶吹凉,小心喂给孩子。小妹的声音细如游丝,爹的叹息却重如大山。
记得有一年,队里总算盼来收成,我家分到两袋麦子。麦袋往门槛上一搁,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木门吱呀晃了晃,父亲伸手按了按袋口,指缝里漏出几粒金黄。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麦粒,半天没说话,可我瞅见他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亮闪闪的光。多年了啊,庄稼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让娃们的嗓子眼,沾沾白面的香味。
天还黑着,院角的石磨就醒了。父亲佝偻着背推磨,木杠压着他的腰间,磨盘转得慢悠悠,吱呀声裹在晨雾里,像谁在轻轻叹气。他掌心的老茧蹭过青石,沙沙沙,混着麦粒滚落的轻响,倒比春蚕食叶更让人心里发颤。我和弟妹们围着磨盘边,眼都不眨地盯着——金黄的麦粒滑下去,转着转着就化成了雪似的粉,簌簌落在磨台上,连飘进鼻孔的风,都带着股子撩人的香。
母亲舀面的瓢碰在瓦盆上,叮铃一响,我们几个立马跟成一串。灶膛里的火舌卷着柴火,噼啪地舔着锅底,母亲揉面的手快得像风,面团在她掌心翻几个滚,就光溜得像块玉。擀面杖一压,面饼“啪”地贴满铁锅,没多久,麦香就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在房梁下绕来绕去,馋得人肚子直打鼓。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那香味却像长了脚,顺着裤脚往上爬,轻轻挠着胃里的饿虫。
“热乎的,来。”母亲用锅铲挑出饼,菜刀“当当”切成四块。两块先给了父亲,他正蹲在土茶炉前添柴,罐里的苦茶咕嘟冒泡,白气缠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我们兄妹七个捧着自己的小块,狼吞虎咽的吃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父亲的碗里的那两块。小妹的手指早被饼渣糊成了白的,小爪子刚要伸过去,被大妹一把按住。
父亲抬头时,柴火的光正照在他脸上,沟壑里的汗珠子亮得刺眼。他没说话,只是把他那两块饼掰成七瓣,一块一块塞到我们手里。到最后,他自己的掌心却只剩些碎屑。母亲背转过身去抹眼睛,胸前的衣裳洇湿一块阴影。后来才懂,那两袋麦,是苦日子熬出的光亮;父亲掰开的不是饼,是将自己的饥肠揉进我们的饱里;母亲抹去的,是半辈子为父的难与为娃的盼交织的泪。
再往后,树上结出的杏,筐里最大的桃,过年时买来的糖枣,父亲总往我们手里塞,自己就着苦茶咽下去的是我们看不见的馋。这些年山珍海味吃过不少,可再没有一样,能比得上母亲铁锅里烙的麦饼香——那饼里有石磨转不尽的晨光,有柴火舔不完的暖,有父亲手茧里藏着的父爱,还有我们七兄妹围着灶台抢着闻香的闹。
那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甜啊,暖了我大半辈子。如今一想起,父亲空着的掌心,母亲湿透的围裙角,还有麦饼混着柴火的香,眼睛就像被灶烟熏了似的,潮乎乎的,擦也擦不干。
饥馑之年,如同悬顶的石磨盘,日日碾磨,榨出人心深处殷红的绝望。一日,邻家老者枯槁的身躯瘫软在空荡的驴槽旁。目睹此景,父亲默然转身回家,捧起瓦罐底部那薄薄一层——微薄如灰烬的粗粮面,原是全家数日苟延的指望。娘的啜泣在喉头滚沸,他却执意将罐子塞进老人儿女颤抖的手心。
送客返身,他独踞门后角落。弓起嶙峋脊背,抓起酸菜缸底苦涩带泥的残根,狠狠咀嚼。腮帮紧绷,喉结艰难滚动,将粗粝连同无声的牺牲,硬生生吞咽下去。
有目睹的乡亲,端着家里刚熬好的一碗稀薄得几乎透明的清粥,红着眼圈拦住他:“老哥!你瞧瞧家里那一排娃,眼珠子都饿得泛绿光了!这个,你快端回去……”父亲猛然挥手推开碗沿,沙哑如砂石撞击:“再难的日子也有个头!牙关咬碎,脊梁骨挺直!给我熬过去!”泥地上的旧茶罐,渗着浑浊茶汁,宛如从那千疮百孔的躯体里,榨出的最后一丝硬气,成了他撑过天塌地陷时,独饮的“精神食粮”。当忆及六十年代初期那炼狱般的岁月,乡亲眼窝便浮起暗影:父亲像这般剜肉饲人、嚼草替粮的事,在父亲身上,寻常得如同他烟锅里的一缕青烟。
那些年,我们兄妹七人肩头的书包,成了父亲最沉也最甜的担子。一天,他递过粗糙大碗给上初中的我:“念书这路,急不得。就像炖茶,火候紧不得慢不得,熬到时候,滋味自然从苦里钻出来,香得扎实……”他的话,那晚我嚼了很久。家里数我最淘气,跑时摔碎仅存的细瓷碗,捂住流血的手抽泣。父亲默默拾起碎片,不顾手上新划的血口,一把揪住我胳膊,从温热罐底掏出湿漉漉的茶渣,细细按在我伤口上。“哭啥!疼是老天爷甩咱身上的记号!”声音低沉严厉,“茶渣堵得住血窟窿,咱的日子,得靠自己闭紧嘴、咬紧牙往前拱!”小妹高烧蜷缩,死活不肯喝苦药。父亲蹲在灶前炖一小罐他从野坡采的槐花茶。清甜的花香冲淡了药苦气。他舀起一点清亮花茶吹凉递去:“这药苦得像咱山沟里的黄连根。可手里攥着槐花蜜味儿挡在前头,这点苦味儿就钻不进舌根了……娃娃记住,熬日子也是一罐茶,再苦也得琢磨着往里兑点甜丝丝的滋味。”
大旱仍在继续,当公社党委决定在李堡、响河两村修建水库,父亲将旱烟袋在鞋底重重一磕,二话不说,带着本村最硬实的壮劳力组成突击队,扑向十里外的工地。住进漏风的窝棚,同大伙嚼一锅糙饭,共饮一瓢散发着土腥的浑水汤。工地伙房每日奉上的“珍馐”,无非两大碗汤水占据大半、零星漂着几片菜叶、浮着几点凝固油花的杂烩菜,外加一个半斤重的、黑黄粗糙的玉米面窝头,已足以让胃肠激动得痉挛。然而父亲沉默的脸膛在暮色里却愈发凝重:“念书的娃,肚子里不能空着……”为了让我肚子里垫一点粮,他那能扛起千斤重的身躯,竟在每一顿开饭的喧闹中,默默把自己那份窝头扒拉掉一半,留给正在上初一的我,转身又扑向开山移土、抡锤夯基的重活。一次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抡锤夯土之后,那支撑到极限的身影,忽如断线风筝,自高坎直栽而下……
父亲的身影,如山之沉默,躬行于黄土山梁之间。酷暑如鞭,寒霜似锢,他化身为山梁一道烙痕,深深嵌入我记忆的地核。
焦阳最烈时,便是筋骨淬火之刻。光焰舔食汗珠,大地坼裂望云。身为大队干部与小队队长,父亲扛起那最沉的担子——两筐粪土坠弯扁担,脊梁紧崩如满弓,一步步向山腰挣行。烈日穿刺颈后,汗水蒸腾处,绽开黑红交织的痂印。那肩上的扁担,恰似一根绷至极限的弦索,在重压下发出沉重的低鸣。
记得又一次暴雨,天地骤然摇撼起来,粗野的雨线仿佛欲将山峦揉搓挤压。突然一股浑浊的激流撕破了队里玉米田的屏障,直直扑向队里那一片倾注了他太多心血、被乡亲们视若生命、已经结满棒子的几十亩大的玉米田。田地行将吞没时,一道身影如礁石挺入洪流——是父亲!他的身躯奋力立起在水深浪急之处,带领几名青年用最短的时间迅速筑起一道长堤。浊流几番发狠把他摔进沟壑深处,又狰狞地一次次将他甩往更远,但他依然从泥泞中挣扎爬起,用布满岁月纹理的双臂硬是顶起激浪的冲击。良田终于保住了,但他因精疲力竭,被山洪冲倒,刹那间卷入涛天怒浪的河水巨流之中。他拼死在浊浪中沉浮……生死瞬息,幸赖军中练就的泅水本事,他抱住了泥浪中沉浮的一棵大树。父亲踉跄着从激流中挣脱出来,像刚刚从幽冥归来的残魂昏倒在地,衣裤被洪水恶作剧般撕扯成了碎缕,混着泥水裹覆在身上,如一副沉重残缺的躯壳。
生命之根,是担当与持守。父亲如山之沉默,整日穿行于沟壑深处,以血肉筑堰,以生命燃灯,照彻这粗粝枯焦的山川。岁月层叠如土,那身影却在时光里愈显倔强清晰,深深熔铸于黄土的厚壤——那已非儿子眼底的印记,更化作一道无形的地标,一尊无言的图腾,在人世间昂然矗立。它是无声的脊梁,承烈日,负风尘,将那一脉坚韧,熔铸成碑,立于大地之腹,嵌入人心之基。
学窗下的日夜,凝望着碗里清可见影的稀粥,目光便失了焦。似有“噬心”的兽,一口口啃啮着脏腑——一种掺着血丝的愧疚,沉甸甸鲠在喉头,每一次呼吸都浸满了锈铁的腥气。
终于捱到初中毕业,那张薄如蝉翼的文凭攥在掌心,归家的路却重逾万钧。推开吱嘎呻吟的门,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声音,那声响却如同粗粝的砂石楔入喉管,每个字都迸裂着血口:“我不读了……识得几个字,出去……能糊口了……”话未落地,目光已仓皇溃逃,再不敢触向父亲的方向。
命运的路径陡然转了个弯。依仗着在中学文艺宣传队是扬琴、秦琴、板胡手和识得简谱的底子,不到十五岁,懵懂间由本村小学校长推荐、公社领导拍板,竟成了全公社最年轻的民办教师。土坯搭起的教室窗台下,孩子们清亮的书声,短暂地冲淡了山塬旷古的苍黄。只是每当夜色沉落,窗纸上摇曳出父亲被灶火烟气呛咳的疲惫身影,胸口那块沉石便又压得人无法喘息。
父亲常絮叨戎马旧事。教书生涯踏入第三年春日,某个傍晚,我细心包好沾满粉笔尘的课本,收进抽屉。那袅袅茶烟里沉默着、却始终嵌着一双眼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浮上心头。最终,我的脚步便向着公社征兵体检站的长队移去。
他识字不多,心思却透亮,说的话常带着哲学家般的洞见。入伍临行前,父亲目光沉如深潭,话语重若千钧:“孩子,记着 —— 部队是座大熔炉。在那儿,要以务实之心投身工作,像老农用犁铧深耕土地般扎实;要用欣赏的眼睛看待战友,在旁人身上捡拾星光;要秉包容之怀处理事务,让理解消融矛盾;要持知足之念拥抱生活,于平凡日常嚼出甘甜;要存感恩之心打量世界,让暖意常在心头;最要紧的是,揣着空瓶般的无执之心去汲取智慧活水,让刻苦勤勉做你成长的基床……” 这些话像春雨润田,自此成了我军旅生涯的圭臬,在每一次淬火锻打中为我引路,催我如破土新苗,一个劲地向上拔节。
入伍那天清晨,春寒像针似的扎人。父亲裹着件旧棉袄,沉默地立在县武装部门口,目送我离开。他枯瘦的手里攥着个布袋,装着我从县城商店买的那斤茶叶。我坐在车上回望,他还在风里站着,像山坳里另一株把根扎得很深的老树。
我东去到了秦岭深处的军营,每次领到津贴,头一件事便是称些好茶叶寄回家 —— 父亲的罐罐茶里,从此揉进了天南海北的陌生茶香,像旱塬深处与广漠世界悄悄接通的呼吸,倔强地起伏着。
我们七株幼苗,就着苦茶灼喉的涩,嚼着父亲背影里沉默的钢,硬是从土坷垃缝里挣出了命。两个小弟的眼底,生生被贫瘠蚀出两千度的浑蒙——那是饥馑年月刻下的、对远方光亮迟来的渴。
风霜几度,父亲的脊梁硬生生把我们顶过了穷山梁。我们兄妹各自成家,温饱有余。四弟一家把根扎在了乌鲁木齐的戈壁新城;我从陕西的军帐旋回成纪故县的人武部;大哥在市金融的浪潮里搏击,常常寄回锦盒裹挟的香茗。邮包到日,父亲总捏一撮新茶深嗅,指尖摩挲着那只黑亮如岁月之眼的旧罐,裂纹如干涸河床:“城里的茶气是精细……我这舌头粗,煨惯了黄土味,”他喉头滚动,掌心紧贴罐身灼痕,“罐上这些老裂纹里捂着的,才是咱塬上扎死了的筋脉。”混浊的目光沿着那些凝固的纹路游走,仿佛在辨认泥土深处祖先的喘息。
而今,父亲的二十一个孙辈,如籽粒乘风撒向四方。十有七八都栖在了大学的枝头,在城市的森林里,抽出了自己的新枝绿叶。
父亲这位老共产党人,不仅为我们立下了家规,更在雪白的灯晕下,将“听党话、跟党走、感党恩、同党心”的信念,连同“踏实做事、谦卑做人、耕读传家、朴素勤俭、遵纪守法”的准则,如同灯塔般照亮前路。父亲尤其对我们兄弟五人郑重申明:“烟、酒、赌,一律不得沾染!”如今,这淳厚家风早已深深刻进血脉——我们七个子女,无论行至何方,皆以此为铁规,世代相传。
然而岁月无形的锉刀,早已悄悄掏空了他内里的源泉。朝鲜战场的陈年冻伤在阴冷天咳得他喘不过气。更致命的敌人在血脉深处潜伏:多年高血压如无形绞索勒紧脑络;心脏病的种子在每一次胸口剧痛间隙伺机反扑。他却如沉默坚忍的山塬黄土地,从不显露半分痛楚呻吟。只在夜深人静独自蹲在灶膛灰烬旁,将旧罐在红亮炭火上煨得滚烫。他捧起烫手的罐子,让蒸腾热气灼烤脸庞眼眶,好像借这股滚烫能逼退体内盘踞多年的刺骨寒凉。
为了不给儿女肩上增添新担子,他偷偷地把一天要吃的三顿药变成了一顿,甚至几天都不吃一顿,只是为了给我们省钱。心绞痛发作便用毛巾裹住滚烫陶罐死死抵住胸口闷痛处,让灼热炙烤皮肉下的隐疾。几次在田地里栽倒,被乡亲们七手八脚抬回老屋炕上。睁眼第一句话便严厉制止:“别嚷嚷!甭跟娃娃们说这事!”娘坐在床边垂泪:“你这样撑下去不是个事……现在家里情况好了,去县里看看吧?”他无动于衷的摆摆手:“这身板,战场流血都活过来了,荒年饿殍也熬过来了,眼前这点小痛小痒压不垮!”他真如陡崖间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枯槐:树心根茎已被岁月蛀空腐朽,却凭盘扎交错的筋根倔强支楞着嶙峋枝桠,为底下雏鸟遮挡肆虐狂风。
1999年的冬来得格外早。陇中山坳里凛冽北风卷着粗砺雪末呼啸钻进门窗缝隙。炉中奄奄火苗在罐底跳着告别之舞。那天清早父亲挣扎起身熬茶,布满老人斑的枯手却如狂风中抖动的树叶,几乎托不稳那陪伴一生的旧罐。屋外檐下结着粗厚冰棱。舀勺刮落的雪水倒进罐里。柴禾艰难点燃,火光中茶香却异样寡淡稀薄。倚着冰冷灶台缓气,胸中一阵莫名慌乱如冰冷黑蚁悄然扩散。不顾娘担忧劝阻,执意要去趟乡上集市买油盐。可刚至市集,眼前猛一黑,沉重如被砍倒老树栽进薄霜覆盖的冰冷硬地。
闻讯赶来的乡亲慌忙抬进乡卫生院。接诊医生听诊后脸色如窗外压顶乌云沉郁:“血压都快探不着了……心肾都不顶事了……这身子早该住院拖日子……”忙用板车把深昏迷的爹连夜拉回老宅土屋。在尚存一丝知觉间隙,听见娘与四弟商议通知在外兄妹归来时,他深陷眼窝微睁一线,枯瘦手指死死攥紧床沿破单子,断续挤出固执低语:“别……别叫……让娃娃……安心上班、做活……”那一刻,他如同风中残烛,唯一的念头还是护住我们这些儿女肩头的饭碗和前程上那点微光。那时,村庄方圆五里找不着一根电话线,偏僻得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时间在寒风呜咽和炕头微弱的喘息声中一分一秒艰难地磨。刚刚七十岁的父亲终究在最冷的晨雾里悄无声息地合上了浑浊的眼睛,身边只有娘和四弟两个单薄的身影。其余六个他千辛万苦拉扯大、耗尽最后心血的儿女,都被隔绝在外,没能为他点燃照亮归途的最后一盏灯。他走得极轻,如同一片被风雪随意卷走的枯叶,轻飘飘落回大地的怀抱。那面容极其安详、安宁,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沉入永无梦境的酣眠。
噩耗如一道撕裂长空的霹雳,猝然击落。我们兄妹七人,魂魄仿佛被瞬间抽离,从天涯海角的各个角落,失魂落魄地狂奔、扑向那个再也无法完整的家。
终于,齐齐跪倒在父亲的灵前。土炕尚有余温,一丝微弱的气息仿佛还盘桓在冰冷的空气里,那是生命刚刚离去的印记。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低矮的屋顶下冲撞、回荡,几乎要将这承载了无数贫瘠岁月的老屋震碎。而他,静卧着,面容安详,却已沉入永恒的寂静。像山坳里最深厚、最沉默的那一捧黄土,收容了所有风雨,此刻终于归于无言的沉寂。
目光所及,是床头那只煨了一半的陶罐。罐底残存的茶汤,尚存一丝游丝般的温热,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着,袅袅升起最后几缕白气。那热气,是爹生命最后的余烬,微弱,却固执地不肯散去。然而,终究敌不过无情的冰冷。热,一丝丝抽离;汤,一寸寸凝固。最终,那残茶,连同陶罐本身,仿佛都化作了黄土山塬之上一滴巨大的、沉重的泪滴——它饱含着这世间最彻骨的苦涩,却也至深至沉地包裹着无法言说的、滚烫的爱与痛。
葬礼肃穆,悲伤如铅云低垂。整个山坳披上了素缟般的雾霭,天地同悲。村庄里,老老少少的乡亲们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中。那景象,足以让最坚硬的心为之碎裂——连村中八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翁,也颤巍巍地,不顾严寒,深深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白雪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他们苍老的身躯,如同大地在为一位沉默的耕耘者,献上它最纯净、最哀伤的祭奠。每一道跪下的身影,都是对父亲平凡一生最沉甸甸的无声颂歌。
日光凛冽,那罐身的裂纹纤毫毕现,在尘光里灼烧着视线。每一道蜿蜒,都如父亲用他粗糙的一生,在这片焦渴土地上刻下的最后墓志——简短,深刻,触目惊心。
然而,那罐罐茶魂——辛辣苦涩却浑厚悠长的气息,那似熔化了泥土本色的生命原浆,却以更深沉的执着,穿透风的悲鸣,执拗地渗入大地龟裂的毛孔。风沙可以掩埋荒冢,却抹不去这融入地脉深处的滋味,它是刻进土地纹理的记忆,成为永不被时光掩埋的图腾。
我们兄妹七副身躯,跪在新掘的黄土坟前。大哥的双手,如同捧起一座圣坛,承托着那只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粗陶茶罐。我们其余六双颤抖的手,捧起浸透湿润的深厚黄土,缓缓覆入父亲的墓穴深处。罐身上那一道道裂纹在日头下触目惊心,如同父亲留在这片黄土地上最后无声的墓志铭。
寒风穿过空荡荡的山坳悲鸣盘旋,像要急切地带走他在尘世所有的痕迹和传说。然而罐罐茶那独特、苦涩、醇厚的香气,那如同融进了黄土本色的生命气息,却深深渗透进这片大地的毛孔里,再未被时光的沙尘掩埋。
二十六年,倏忽而过。年年清明,酥雨如织,无声浸润黄土,催醒山塬惺忪的魂。我们聚首于此,燃起红泥小炉。火舌温存舔舐陶腹,褐红的茶汤在罐底低语、涌沸,那份嵌入骨子的深沉苦涩未减分毫,稠酽如这片土地洇出的血浆。唯有被沸水唤醒的茶叶精魄,带着近乎神谕般的清甜幽芳,在水雾迷蒙中萦绕、升腾。
炉中无声跃动的火苗,壶口绵延不绝的白雾,此刻已成最响亮的应答——父亲何曾远去?他滚烫的骨血,早已在陶罐经年累月的煅烧与斑驳裂纹中沉淀、结晶;他悠长坚韧的气息,在山野每一片逆风舒展的嫩叶脉络间吐纳、鼓动;他更深切地活在血脉的每一次奔涌里,成为骨髓深处那簇微暗而恒久的火种。
这星火无言,却能洞穿生死的厚墙;它执拗,注定在这代代跋涉的苦旅上,低徊着,以它恒常的温热,煨烫前路那些料峭的寒凉与嶙峋的沟坎。
黄土无言,茶烟流转。父亲用一生躬行,将自己碾作那捧沉默的壤土,融作这盏中升腾的雾霭。在最粗粝的土地与最缥缈的气息交织处,生命以最静默的姿态,成就了最浩荡的回响:一种将平凡刻进永恒,把泥土点燃星火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