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像是被这柏油路烤哑了嗓子,叫得焦躁而嘶竭。快走吧,别让人家等,瞥了眼挂钟,我拎起那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磨损的旧帆布包——现在它装的不再是公文,而是我自己一早灌好的凉茶、几块面包、还有一把伞。今天去青城山,约好的是李教授,还有那对小年轻,小龚和小岳。
说起我们四个能凑到一块儿游山,根子还得回溯到几年前的那场“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研讨会。那时我尚未正式退休,作为传统文化方面的“特邀代表”出席。会场里,李教授一发言,言辞犀利,思辨如刀,把那些繁复概念讲得鲜活透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中场茶歇,看他端着掉了漆的搪瓷杯独自吸烟,我忍不住凑上去请教了几句体制运行中的悖论困局,没成想竟引发了他滔滔不绝的洞见。正聊得起兴,两个年轻人也加入进来——就是小龚和小岳,刚参加工作没两年,在规划局同一个科室,作为优秀青年代表来学习的。小伙子小龚脑瓜子灵光,对李教授的框架很快能抓出关键;姑娘小岳则心思缜密,擅长梳理脉络。那次交流意外地投缘,李教授也欣赏年轻人的锐气和扎实。研讨会后,我们偶尔小聚,聊聊见闻,说说困惑,竟成了跨越了年龄与行当的忘年之交。
退休证揣在口袋里不到一年,那份准时准点的生物钟似乎还在运转。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山门牌楼下,牌楼上那“第五洞天”四个烫金大字,在上午八点的烈日下已经有些晃眼。人流像开闸的洪水,喧腾着涌向售票处。汗水无声地渗出来,后背的衬衫很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额头上的汗珠沿着太阳穴往下爬,痒酥酥的,带着一股莫名的燥意。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背,几十年的职业习惯,人多的地方总要站得板正些,尽管早已不是什么庄重场合。闭上眼,再睁开,琉璃瓦上的光斑跳动刺目,空气仿佛都在微微扭曲燃烧,每一口呼吸都沉甸甸的烫人。
人堆里,总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李教授还是那身松垮棉麻质地的褂子,手里攥着那个标志性的旧搪瓷杯,眼镜片后的目光穿透人群,带着惯有的沉静与一丝研讨会上常见的不羁。他身边是小龚和小岳。小伙子依旧穿着那件看起来挺括的浅蓝色运动衫,身板挺得笔直,手里稳稳举着遮阳伞,伞面总是稍稍倾向身边的小岳,这细心劲儿,从研讨会茶歇递咖啡那会儿我就注意到了。姑娘今天穿了条杏色细亚麻连衣裙,马尾辫清爽利落,尽管热浪蒸腾,那份文静得体的劲儿没变,只是看李教授的眼神里比两年前少了点拘谨,多了亲厚。看到我,小龚响亮地喊了声:“强叔!这边!”小岳也微笑着快步上前:“强叔辛苦啦,这么早就到了!” 那热情劲儿,透着老友重逢的熟稔。
“可不是嘛,”李教授推了下眼镜,镜片上反着白茫茫的光,打趣道,“山曰清幽,奈何人间鼎沸。咱们几个老小‘学术小分队’,想迈这‘第五洞天’的门槛,也免不了要在这热锅里滚一滚了。”他的话里带着哲人式的调侃和老友的亲近。大家相视一笑,那份无需多言的默契瞬间结成同盟:赶紧逃离这沸反盈天的城市蒸笼,向山中去,讨一寸清凉呼吸的地界!
队伍缓缓蠕动,夹在人潮里往前挪,像被裹挟在一股灼热的浊流之中,身不由己。前后左右全是陌生的面孔,各种气味混杂,令人晕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年陪领导下基层调研、开会的场景,人声鼎沸,空气粘稠。只是那时神经是紧绷的,随时准备着记录、应对。此刻倒像个纯粹的被“裹挟”者,心反而有点空茫。终于挤出检票口,喧嚣略滞,但前山依旧是市声的延长。那些挂满红灯笼的店铺,兜售着大同小异的山货和塑料玩具,油腻腻的热气裹挟着叫卖声扑面而来。穿着同样制式夏装、操着不同口音的游人,拍照、歇脚、讨价还价。我心绪依然被一丝莫名的燥热感牵扯着,仿佛刚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头脑还有些混沌。“咱们快往里走吧?” 小岳轻轻提议,小龚立刻响应:“对,别在这热闹堆里耗着了。”李教授点点头,我自然求之不得,脚步下意识地就想离开这半吊子的喧嚣——这跟单位楼道里那些永远讲不完的家长里短,何其相似。只想快些深入山林,躲开这世俗的浮光掠影。
当转进通往后山那条被浓密树冠完全遮蔽的小径时,身体像是猛然撞进了一帘巨大的、流动的凉水瀑布中。那凉意不是静止的,它如同一道无形的清冽山泉,由空气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瞬间穿透皮肤,浸润着每一处因汗水黏腻而疲惫紧绷的毛孔。我几乎能听到身体里那些被城市炙烤得干裂的缝隙,正贪婪吮吸着这湿润凉意的声音——那是极度匮乏后的饱足感。
“天哪,这才真算是到了仙山了!” 走在最前面的小岳发出一声轻呼,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与释然。她脚步变得轻快,裙摆在林间稀疏的光影里如涟漪般荡漾开。小龚走在她外侧,自然地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腰,眼神追随着她的身影,满满的宠溺。他们的身影融入斑驳的林影,那浅色的衣衫被流动的光线穿透,在山风中显得格外灵动、轻盈。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连周遭的凉气也活泼起来,如透明的精灵,缠绕在他们脚边、衣袖旁。那份青春爱恋的气息,在这山路上毫无顾忌又极为自然地弥散着,清澈得像溪涧初融的雪水。李教授也放缓了步子,双手背在身后,头颅微微扬起,眯眼望着前方树盖穹顶外游走的碎云,沉吟道:“古人诚不我欺,‘鸟鸣山更幽’啊。听这蝉声也变了调,不再是城里的聒噪。”他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肺叶彻底涤荡一番。山间的蝉鸣果然不同,节奏更疏朗悠长,仿佛浸润了露水,带着一种林泉特有的韵律。四周只剩下踏踏的脚步声:有时落在青石板上,有时踩在厚厚松针上,发出松软蓬松的回音,间或便是无处不在却又若有若无的溪涧低语,执着而清澈地响着。我的心跳在这样的合奏里,像一只被抚平的困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沉静、松弛下来。
李教授突然停下脚步,蹲在一处石崖边。那岩石呈现奇特的扭曲形态,深黑的肌理上嵌着暗红如血的丝线,层层叠叠的断面像被巨大的手指反复揉搓过又骤然凝固。“看这儿,”他指着石壁上的细密纹路,指尖带着勘探般的专注,“这些脉络,像不像盘绕交错的血管经络?这褶皱的断面,如同大地深埋又翻腾出来的史书年轮。”
我凑近细看,那黝黑的岩石冰冷坚硬,那些曲折的暗红色纹路蜿蜒密布,确实透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层层叠叠的断层挤压在一起,形成复杂而沧桑的图案,仿佛诉说着亿万斯年前无声的剧变。“李教授懂得真多。”小龚站在一旁,由衷地赞叹。小岳也好奇地踮起脚尖看过去。
“这里,”李教授的手掌抚摸着冰冷的石壁,“亿万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古海洋的沉积物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折叠,经年累月,沧海桑田,最终才抬升成我们此刻立足的山脉。我们脚踩的岩石,曾是那渺渺沧波的最深处。”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岩层,看到地层深处缓慢流动的时光之河,听到远古海浪沉默的轰鸣。“地质构造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阅读。”他补充道,这话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对他自己。
小岳若有所思:“李教授,照您这么说,我们走的这山路,岂不是也刻在石头里面了?”她的话让我心头一跳。李教授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小岳很有悟性。岂止是路,天地万物,这整座青山,都写在这巨大岩石的褶皱里呢。每一道纹理都是一个故事,一次变迁。”小龚听得入神,轻声接道:“那这块岩石,真像被大地用力揉皱了的书页啊。”他的比喻质朴而有力,让人心头一震,仿佛脚下的路瞬间有了时间之书的质感。山风掠过,林梢轻响,那一刻,我们四人围在一块沉默的岩石旁,竟像是共同触摸到了地球遥远的脉动,感觉到时光在我们指尖流过的沉重与轻渺。这“无字书页”的比喻,让我这个大半辈子与红头文件打交道的老公文员,第一次意识到,在办公室整齐划一、棱角分明的A4纸之外,竟有着如此宏大、野性、饱经沧桑的“原始卷宗”。
行至半山腰一处僻静的山坳,泉水在这里挣脱了岩隙的束缚,陡然跌落,形成一道银亮的飞瀑。水流冲入下方一个深邃的石潭,溅起的水沫纷纷扬扬,在日影里跳跃如细碎的钻石光点。石潭边依势建了一座简陋的古朴凉亭,朱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木头本身的纹理,反而更添了几分山野的意趣。我们像找到避难所般涌进亭中,疲惫被凉意瞬间卸去大半。李教授径直走到亭边,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凉的泉水泼在脸上,惬意地长吁一声:“啧!这水洗面,比伏案读十部经典更能荡涤肺腑中的俗虑尘埃啊!”他微眯着眼,脸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那份爽朗感染了我们。
坐下歇息,小岳从包里翻出保温杯倒出温度刚好的温水递给小龚,又倒了一杯给李教授和我:“强叔,李教授,喝口水歇歇。”小龚则拿出几样洗净的水果分给我们——细节的妥帖温暖。老李擦着手上的水,又指向亭外瀑布上方嶙峋的石壁:“再看那岩层肌理,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历史褶皱。沧海桑田,尽在眼前矣。”他的话引着我们望向那亿万年才形成的层层剖面。小龚轻咬一口苹果,低声对小岳说:“看那水花,真像抖落了一整片揉碎的星星。”我嚼着清甜的果肉,感受着山间的寂静和年轻人的活力在此刻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比文件柜里的案卷要有温度得多。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染上黄昏的釉彩。我们投宿在一座古朴的道观里。这观很小,藏在几棵巨大的银杏树浓荫之下,白墙黑瓦,木门斑驳。一个穿着藏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老道姑引我们到了偏院的客房。房间低矮简陋,床是老式的板床,垫着晒得蓬松的干草,散发着阳光和干植物的香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棂,对面即是青翠如墨的山谷。暮色如同被稀释的靛蓝墨水,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一层深过一层,将山谷、树木、道观檐角柔韧的轮廓线一一融化、浸染,最终凝固成一幅水墨氤氲的立轴。偶尔一只归巢的山鸟啼鸣着掠过头顶的微光,那声音尖锐地划破寂静,却又迅疾被更大的空寂吸收、吞噬,使得山中夜色愈发显得幽深旷远、不着一尘。
晚饭很朴素,是道观自栽的青菜和山菌烧的素面,配几碟脆嫩爽口的泡笋。但那份源于风土的新鲜滋味,是城里再好的馆子也烹不出的。饭后,庭院里那株遮天蔽日的古银杏树下,月光筛过巨大的叶片,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如同撒落的银币。白日里的最后一点暑气被彻底驱逐殆尽,连蝉鸣也变得清冽稀疏。道观檐角悬挂的一枚小小铜铃,随风发出清脆低回的叮咚声,在无边夜色中悠悠摇曳。
李教授背靠着粗粝的银杏树干,仰头望着疏朗的星空,似在聆听那铃声。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像山谷里的回响:“老强,你听这铜铃之声,近在耳边,分明切切;随风远去,便杳然无痕,不知散入虚空何处。你说,它究竟是在哪一瞬间真正归于寂灭的呢?”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哑然。铃音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飘渺,抓不住它的轨迹。没等我思忖,道观那位面容沉静的老道姑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不远处,月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山幽谷里沉淀下来的柔和与沉静:“万般声响,皆是因缘和合,借风应物。‘音声’之有无生灭,不过依凭听者之心念转动罢了。人心若执着分辨,则听声是声;若心不随声转,则声未尝声响,未响未曾灭。”她顿了顿,拂尘轻轻靠在膝头,那姿态有种磐石般的安稳,“世人常言‘入耳’,却不知耳根也是尘缘所染的通道。所听之声,往往是心念涂抹过的幻影,并非那原本自在的‘动’。”她的语调平和,却有穿透力,如木鱼叩响冰面。
风来了。那铜铃的叮咚之声再次流淌入耳,丝丝缕缕,清晰得仿佛能数清它的颤动。然后渐渐低沉、拉长、消散,尾音融进深邃的黑暗,再也辨不出方位。是铃声消逝了?还是它只是转换了形态,由响动回归了原本的无言静止,由可见的“有”化入了无形的“有”?我们静静站着,都被这无声的疑问和道长朴素的话语牵引着思绪。我低头看了看几十年来习惯了在键盘纸张间摩擦的指腹,那细微的感官竟也因山中的寂静而变得敏感起来。
小岳不知何时依偎在小龚的肩头,她轻声自语,像是从梦呓中飘出来:“听道长这么一说,声音就像颗石子吧?落进心里的湖面,激起的波纹才是我们感受到的。湖水终究会平静,波纹会散去,石子的重量却还在水底……”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在风铃的间隙里飘散,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感性直觉,竟点破了复杂哲理的一个面向。小龚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眼神在月色下温柔得一塌糊涂。李教授嘴角微扬,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老道姑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小姑娘言语清净。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便如山涧之溪流,无思无虑,不舍昼夜;既不执着去向,亦不畏崎岖阻滞。无所求、无所待、无所惧,故能恒久清澈奔流不息。人心若得几分溪水的澄澈与豁达,这炎炎浊世,亦自有清凉法门。” 她不再多言,只将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渗出的山泉潺潺声处,让那活水作为她话语最清澈的注解。
那一刻,我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疏通了。山风带着彻骨的凉意,却无比熨帖地流进心扉。城市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尘埃被山风和水声洗去大半。那份由文件堆叠、会议填塞、各种规则条框挤压出的精神褶皱,竟也在这幽静的道观庭院里,在道长几句话、山溪淙淙中,被一点点、不疾不徐地展平开来。城市的躁动把人心里掏成了无底洞,而此地的清凉,却像在心底悄然挖出一口泉眼,汩汩涌动着另一种活法——如树自在生长,如鸟雀不争朝夕,本真而全然地活在当下的律动里。
原来,“洞天福地”何曾仅是地理的秘窟?它更是凡俗焦灼的心在疲惫奔走后,于自身深处寻得并开凿出的一方清凉澄澈之境地。
那一夜睡得意外地沉稳又警醒。窗外天色蒙蒙欲亮,泛着一种极淡的鱼肚青色时,我已毫无睡意。山林的沉寂还未曾被唤醒,那种静,是一种凝固、饱满、近乎神圣的存在。空气清凉湿润,沁着昨夜草木吐纳的气息。房门轻响,李教授也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两人不必言语,默契地一前一后,轻轻踏出那道低矮的道观门槛,沿着清冷幽寂的盘山小径向上走去。黎明前的石阶湿滑阴凉,浸润着浓重的夜气和苔藓幽微的腐殖气息。远处东方的天际线,浮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灰青中泛点模糊橘红的带状光晕,混沌未开。四下里,只有我们双脚落在湿滑石阶上的极轻微的声响,以及心跳撞击着耳膜的节奏。整个世界屏气凝神,等待着破晓的第一声啼鸣或第一缕金光。
我们执着地向上攀爬,脚步越过那些熟悉的古亭、溪涧拐弯处,向着最高的视野开阔之地奔去。当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一片临崖的突出石台时,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令人屏息!深谷中,那仿佛永远奔腾搅动的云海,此刻竟温顺地沉在谷底,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驯服。遥远天际最初那道淡粉色的微痕,猛地汹涌勃发起来!像巨大的金红水彩被浓烈的饱蘸着,以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泼向群峰之巅!顷刻间,整片凝固的云海如被点燃熔冶!乳白色的玉液在无形的天地炉灶中滚沸、蒸腾、向上翻卷!它们挣脱了沉重的束缚,幻化成无边璀璨绮丽的火焰绸缎!在黎明前的暗蓝天幕上肆意舒展、延烧、舞动!光焰喷薄,层林尽染,连我们脚下冰冷的岩石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辉。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眼前奔涌的云气,莫不是庄子《逍遥游》中那充满洪荒之力的‘野马尘埃’,于这天地初开之际活转过来了?”李教授声音里有惊叹的笑意震颤着,像是在念一句远古的咒语,唤醒了沉睡的自然伟力。
我用力点头,喉咙却被那无言的壮美堵住了。天地间似乎正举行着一场无声而浩大的苏醒仪式。那云霞奔腾如骏马,升腾似烟火,又或卷或舒,全然不顾崖顶上几个渺小生灵的惊叹与凝视。它们依循着自身古老永恒的内在律动而存在变化,不为短暂的流连驻足哪怕一瞬。刹那间我心中无比澄明——原来世界的壮丽从不因我们的欣赏与否而增损分毫。宇宙运行的韵律,亘古如斯。那些文件上的红章、签批的日期、计划总结报告的周期性,不过是我们自己划定的人间刻度,在这天地律动面前,轻如微尘。作为一个退休干部,曾将生命的节奏全然交付给行政日历的人,此刻忽然明白,真正的运行不依人为意志转移。我们这种误入其间的过客,除了满怀敬畏地凝望这璀璨图景,感受自身的渺小与幸运,还能妄想什么呢?试图将这一刻的绚丽凝固?那是何等狂妄的徒劳!在这巨大光轮无声旋转的庄严节奏里,尘世里那些汲汲营营、你高我低、锱铢必较的念头被浩荡山风彻底涤净、卷走。整颗心被掏空,变得如同脚下的山崖般洁净、坦荡,却又被那破晓的光芒充沛地充满,与这苏醒的山野共同沐浴在新生的光芒里。
下山时我们再次遇到了小龚和小岳。并未在道观歇息处寻到他们,却在回程靠近前山的溪水畔。两人挽着手臂,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采摘溪水边石头缝里冒出的蕨类嫩芽。那羽状的叶子青翠欲滴,舒卷的姿态带着新生的娇嫩与羞涩,叶脉清晰得近乎透明,饱含着山泉日夜滋养的饱满汁水。泉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小龚仔细地将摘下的、顶端还带着露珠的嫩蕨芽在清凉的水流中涮洗干净,再轻轻投入小岳挎着的那个素净的米白色麻布袋里。袋子不大,此刻已被塞得鼓鼓囊囊,透出勃勃生气。
“采得真不少啊。”李教授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岳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劳作后的红晕:“回去烫一下凉拌,最清甜了!”她眼中映着溪水的光。小龚憨厚地笑,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李教授注视着他们,目光随即越过那些鲜嫩欲滴的嫩芽,落在溪边草丛根部堆积的黑褐色的去年枯叶上。他忽而低声感慨,像是对着溪水诉说,又像是说给我们所有人听:“你看这新叶舒展青翠,生机勃勃……然而再往石缝根部深处看看,那层层腐叶的暗影里,埋藏着的,可都是去年被深秋寒霜凋萎、最终零落归于泥土的蕨类前辈啊。”
他的话音不高,却沉沉地落入这溪边的寂静里。溪水淙淙,似乎也在应和。我低头,看着那些层层叠叠、已然与新泥难分彼此的腐叶残骸,又看看小龚小岳手中袋子里的嫩绿精灵,心头忽地被一种亘古而来的宏大安宁击中。蕨叶的生死轮替,在这里悄然地、无人细察地进行着,如同天地以其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书写的生命真言。死亡深埋,供给新生勃发;新生的繁盛终将复归死亡的寂静,化作再未来的沃土。生与死,恰如蕨叶光洁与暗淡的两面,循环传递着,哪一面能绝对地说更好?那不过是大自然赋予的一个完整圆环的两个环节罢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一隅,我仿佛窥见了“生生不息”这个词最本质、最从容不迫的姿态:无所谓炽烈张扬的青春必须被讴歌,也无所谓平和安眠的衰老值得悲哀。生死轮转如同山间的呼吸吐纳,万物身处其中,都自有其安然存在的位置和节奏——无需焦灼,亦无需惊恐。这让我想起单位花名册上那些逐年交替的名字,退休的、新进的,而单位依旧在有序运行。个体的来去,原来不过是一场寻常的代谢。想到此处,心头那份离开岗位后的些许失落感,竟被山风吹散了许多。
告别青城山时,日头早已高升,将下山石阶烘烤得暖洋洋的。行至山门处,偶然低头,瞥见路旁岩石罅
深处或青黑石阶的边角处,悄然铺展着一片片潮湿鲜嫩、宛如细小绒毯的翠绿苔藓。苔藓在阳光难抵之处微微闪耀,泛着幽绿潮湿的光泽,像是大地上无意间遗落的点点绿星,又像是大地本身用最卑微的植物,在幽暗石罅间默默延续着夜空星辰未尽的秘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脑海中莫名浮起这句诗。再回首,青城起伏的苍翠山影在渐渐升腾的薄岚中若隐若现,只留下一抹深浓的轮廓,半山腰那小小的道观金顶在疏朗林梢间一闪即隐,恍如梦中之物。
就在此刻,一架银灰色的现代直升机,带着引擎沉闷有力的轰鸣,突兀地从远方的群峰之谷冲出,如同一个坚硬冰冷的工业符号,悬停在纯净无垠的云海与墨绿山峦之间的广阔缝隙里。阳光在它的金属机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引擎声隆隆碾压过我们头顶清冽的山风,强硬地撕扯着此刻还残留的静谧。我的神经下意识地抽紧了一下——那是城市节奏的回声。然而,奇妙的是,那噪音并未在山谷中激起持久的反抗。它如投石入深湖,巨大的声波被山谷的虚空拥抱、分解,犹如水渗入海绵,渐渐被周围弥漫着的青翠与寂静所吸纳、融解、消化。不过几十秒,庞大的轰鸣便如冰片入温水,彻底消融在青城山庞大而深沉的寂静怀抱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仿佛从未惊扰过这片远古以来的宁静。只有耳膜深处细微的嗡嗡余震,证明它来过。
回城的汽车在盘山路上平稳下行。城市的轮廓先是模糊的一线,渐渐清晰,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炫目的日光,如同巨大的棱镜。车窗隔绝了山风,尘世特有的那种混浊、浮躁的空气温度像一层薄膜,重新轻轻地裹住了我们的身体。
“啊,可算出来了!还是城里舒服!”小龚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翻看着手机里拍摄的山景照片。小岳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休息。李教授望着窗外掠过的城市边缘厂房带起的烟尘,若有所思。我靠在后座,闭上眼。奇怪的是,青城山上那沁入骨髓的清凉并未随着车窗玻璃的隔绝而消失。它似乎已脱离了具体的温度感受,变成了一种浸润周身血液、内化于心深处的力量——一种清醒的、舒缓的、稳定的律动。那不是肌肤感知到的寒凉,而更像是在灵魂的某个角落悄然开凿出一脉活水,它无声地流淌,轻轻冲刷着那些被都市喧嚷包裹的焦虑、麻木与僵化尘埃。这种感觉是以前加班加点赶完材料后睡三天也体会不到的清爽。
归途经过曾经的办公区,那熟悉的灰色大楼在窗外一闪而过。同事们此刻大概正坐在空调房里,埋首于文件会议之间吧。车流如织,窗外掠过上班族或疲惫或麻木的神情,汽车尾气裹挟着喧嚣一同升腾。青城山上的清幽与城市的燥热喧嚣,本是水火不容的两幅图景。然而道长那沉静的话语、老李关于岩层的洞见、还有那对采蕨菜年轻人的鲜活身影,在心头交织、沉淀。
山风拂过树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似乎正在低语:“世界的本来面目,便是如此——既容纳喧嚣拥挤,也给予寂静深广;既有烈日的蒸腾,更有深山的微凉。”如同大道运行,既无绝对的躁动,也无绝对的寂静,混沌与秩序互为其根。城市的喧嚣固然汹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同永不停歇的马达。但这喧嚣并非世界的全部,也并非人心必然的牢笼。纵使在最喧嚣的十字街口、最高效的格子间旁、在排队等候的焦灼缝隙里,只要心中寻得一念清明,懂得为自我开辟那一寸如同青城山泉般澄澈的精神领地,又何尝不是身在洞天?
心湖若能沉静如镜,宽广如海,再多的纷扰尘埃,穿过这滤镜的瞬间,也终将沉降、分解,化为滋养平静的养分,复归澄澈无染的本源。
青城山苍凉的翠影在我脑海的留白处浓重如墨,凝固成一份对喧嚣人世无声的超越与对自然真性永恒的皈依碑铭。原来,山林之幽与人世之嚣,并非水火不容的对立两极。它们如同日与月,此消彼长,流转不息。真正的“洞天”,远非一方地理之胜所能拘泥。那穿越山峦、渗入血脉的清凉泉源,便是深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一隅明镜。镜中映照的,是天地之间那永恒不熄、无垢无染的清灵之气。唯有常怀敬畏,仰望苍穹厚土的伟力;唯有时时拂拭心镜的尘封,以澄澈之心照见流转诸相;我们的魂魄,方能于瞬息浮生中挣脱一切有形无形的困厄逼仄——时间的、空间的、名利的、人情的。只有如此,才能最终穿越岁月烟尘,让漂泊的内心重归那清寂山泉般的至净本源。
此番归来,尘面依旧,心境悄然。抬眼望,车窗外烈日炎炎依旧。青城山已远在身后,而它的回响犹在心头嗡鸣。是啊,心若澄澈如镜,纵然满身尘土,行走于车水马龙之间——步步皆是福地,息念即是清凉。心静之处,滚滚风尘亦为无边洞天。这清凉,已然生根。它藏在每一次面对文件时多一分的淡然,也藏在小龚和小岳下班后一起买菜归家时相视而笑的暮光中…… 这份山野的馈赠,无关年纪,无关身份,只关乎你是否愿意为心灵保留这样一处无需请假便可抵达的第五洞天。而此刻,我的帆布包里还静静躺着那片采自溪畔、夹在笔记本里的翠色蕨芽,轻轻压平了。它成了我那内心角落里微小青翠的活凭证。这趟山行,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