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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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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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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行:人与山的絮语

脚下这座成都盆城,被八月溽热煮成了一锅浓粥。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汗水,吸进肺里是滚烫的铅块,呼出来带着股焦糊味儿,像是刚从烧红的铁板上掠过。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神经末梢,那单调又固执的声浪,如同无数根细针在太阳穴上反复穿刺。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车辆驶过留下浅浅辙痕,随即又被热浪抚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教授的电话,便在这窒息般的黏腻里,撕开一道豁口。他声音里的沉静,像丝极淡的冰线穿透浑浊:“老强,城里蒸腾?峨眉去否?小龚小岳也一道。” 只“峨眉”二字,舌尖便仿佛触到了远古雪线淌下的清冽,那股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着焦灼的五脏六腑。撂下电话,指尖还残留话筒的冰凉,胸腔里那滞涩的闷,竟悄然松动了一下,像是堵塞多日的河道终于有了一丝缝隙。

说起我们四个能凑到一块儿游山,根子还得回溯到几年前北京的那场“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研讨会。那时我尚未退休,作为传统文化方面的“特邀代表”出席。让会场倏然屏息的,是李教授那沉静又锋利的声音,言辞如冷刃劈开迷雾,将那些堆砌舶来术语、缠绕如麻的“新概念”,条分缕析,剥离内核,再用鲜活的实例熔铸、照亮。他不是宣讲理论,在解剖思想的脉管。那些我多年体会却无法言明的体制悖论困局,经他一解,顿时脉络分明,切中肯綮。茶歇时烟雾缭绕,我在角落瞧见他独对窗外,端着一个掉了大半釉的搪瓷杯,磕碰处露出斑驳的黑底,杯沿还沾着些许茶渍。职业习惯让我凑近,抛出心底积压的疑问。没成想,这一问,竟点燃了他胸中沉默的火山。岩浆般的洞见喷薄而出,无关宏旨,直指世相人心。酣畅淋漓之际,两个挺拔身影靠近,正是小龚小岳,刚入规划局两三年的“新锐”。小伙子眼亮心明,几处追问,便能抓住李教授宏大框架的关节;姑娘沉静细致,于纷繁头绪中,总能梳理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主线。一次偶然聚合,四股迥异的心弦,却在思想的火花里意外共振。李教授镜片后的笑意真切,他显然欣赏这年轻气盛下的务实与灵光。

会后,我们的交集并未停于研讨会本身。小聚时有,或在古旧茶馆,木桌带着岁月的包浆,紫砂壶里的茶香袅袅升腾;或在新开书屋,落地窗外车水马龙,室内却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轻响。更多的是在微信群里,不谈风月,多论传统文化或时事,互诉行当困惑与洞见。机关沉浮半生的我,从他们年轻的锐气里嗅到初春草木的蓬勃,那股不顾一切向上生长的劲头,像是能冲破一切阻碍;他们,在李教授浩瀚的智识与我这沾着市井泥味的教训里,拼接着理解世界的图景。跨越了年龄隔阂,穿透了行当壁垒,竟成了一种基于智识碰撞、心灵相照的“忘年交”。这奇妙缘法,如今将我们共同抛向热浪灼人的四川盆地中心,奔赴那传说中清凉佛国的圣地。

奔向车站,城市的喧嚷被无形玻璃罩隔开。小龚背着大登山包,步履轻快,包上的挂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小岳冲锋衣明艳,像山间跳跃的花,马尾辫在身后欢快地跃动。年轻恋人并肩,磁场蓬勃,周遭空气也轻盈几分,连带着车站里拥挤的人潮似乎都柔和了些。李教授布衫朴旧,腋下仍夹那掉漆的搪瓷杯,步履稳健,目光早已投向远处青山的轮廓,仿佛那山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中巴驶离,喧嚣如潮水退去。车轮碾过滚烫的柏油路,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路面在诉说着酷热的难耐。窗外是盆地腹地绿浪翻滚的稻田,在烈日下蒸腾着浓稠的生命。那铺天盖地的绿流,像是被打翻的颜料桶,泼洒得无边无际,又像一双温柔巨手,轻轻推开了心口压了多时的沉闷,彻夜推敲的讲稿,上面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还在眼前;漫长会议上斟字酌句的议题,那些拐弯抹角的措辞仍在耳边回响;被汗水和谨言浸透的案牍劳形,颈椎的酸痛还在隐隐作祟。连同身后那座城散发出的、混浊腻热的季风气息,都被车轮远远抛开。山的清气尚未抵达,一种久违的轻盈,已随窗外奔流的绿意,丝丝沁入肺腑。我们一行,此刻却被同一股力量牵引着,投向那片云雾缭绕的清凉。那不是山,是召唤,是对心灵灼热的救赎。山巅的寒露星辰,尚在想象。但车轮转动间,一种向上拔升、逃离尘嚣枷锁的共同渴望,悄然在车厢弥漫开来。群山,已在望,那青黛色的轮廓在天际线上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向我们招手。

山势渐隆,空气陡然卸去了那份滚烫滞重,丝丝凉意渗入皮肤,像是无数细小的冰珠在毛孔里跳跃。车在“报国寺”山门前停驻,如从蒸笼迈入静彻水域,浑身的燥热瞬间被抚平了大半。喧嚣被无形高墙阻挡,唯余山林低沉脉动,那是树木生长、风声穿过枝叶的自然韵律。

报国寺朱红山门于苍翠中庄重而立,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斑驳的痕迹,却未损其威严,反添沉稳。门楣上的匾额,字迹遒劲有力,历经风雨侵蚀,更显古朴沧桑。古木参天,枝叶交错,筛下斑驳光影,在地面上形成晃动的图案,像是大自然在演绎着一场无声的舞蹈。山风乍起,带着泥土苔藓的湿润气息,树叶沙沙,如诵经般绵长,洗涤着来人的心灵。我深吸入肺,那清凉直贯心脾,一路积攒的躁意悄然抚平,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大殿一侧悬半旧木牌,两深褐隶书:“解夏”。正午薄日,自叶隙温柔覆盖其上,如蒙薄纱,给这两个字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小龚探头,少年心性好奇多于敬畏:“强叔,佛家这‘解夏’,是专门帮人解暑气烦热的吧?”声音压得低,在寺院静穆里仍带试探,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望着沉静木牌,前几日翻过的《百丈清规》文句浮上心头。这不单为此行,退后,昔日囫囵吞枣的古籍,反成慰藉,成了读景钥匙。我缓语,声融静谧:“不尽然。‘解夏’又称‘安居竟’,佛门重期。古印度雨季漫长,虫豸滋生,为免踏杀生灵,避雨途之苦,佛陀制:在‘夏三月’,即我们农历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整整九十日,比丘们择定精舍或寺院,不再云游乞食,共同‘安居’。深居简出,收摄身心,摒除外缘,专注坐禅念经,研习经典,彼此砥砺。如这盛夏万物,看似生长张扬极致,实则在积蓄、沉淀,待秋后升华。‘解夏’时,便度苦夏,静修告一段落。九十天的‘安’,比单纯解暑,可深沉多了。”

话一出口,才惊觉叙述中不自觉带了公文纪要的条分缕析。可那“安”字,却在我心头猛一震动。数十年生涯,“安”字始终是最高旨归,安全管理、安全生产、安定团结、安然度汛…… 公文书写无数,会议强调无数。它意味责任、秩序,也隐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佛家之“安”,却指向内心的沉潜、念头的梳理、终极意义的叩问。一个“安”字,竟横跨庙堂与丛林,连接尘世保障与心灵安宁两端。五味杂陈,霎时涌上心头,像是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说不清道不明。

李教授旁听,若有所思。他常年浸润思辨的头脑,不会放过任何概念的深意。他习惯性指尖推了推厚重镜框,只轻“哦”一声。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蓦地亮了,浮起幽邃涌动的光。我知,我所言的“安”,如一粒石子,精准投入了他广袤思想的水域深处。那潭水,连接着老庄的虚静、禅宗的自性、王阳明的“心外无物”,乃至对人类精神困境的终极审视…… 此刻,“安”字激起的涟漪,正以我无从窥见的维度,在他心湖深处悄然扩散。山寺无声,却以一撇一捺的古老禅意,轻轻叩击着在场每一颗心灵迥异的钟,那钟声在心底回荡,久久不散。

穿过古朴山门,人间喧嚣如退潮留于身后,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幽篁蔽日,竹叶修长,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细碎的影子;曲径通幽,两旁的青苔爬满了石阶,湿漉漉的,散发着草木的清香。唯闻淙淙水声渐行渐近,从起初的细语呢喃,到后来的轰鸣作响,终至震耳欲聋。眼前豁然开朗,已是“清音阁”前。

两股来自深谷的山溪,如挣脱束缚的银蛟,积蓄万钧之力,咆哮着直扑而下。它们冲过乱石,掀起白浪,那些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却依然抵挡不住水势的凶猛。在巨大的“牛心石”前,两股水流轰然相撞!何等磅礴的交响!吼声震彻峡谷,撞得耳膜嗡鸣,心脉随之共振,仿佛整个山谷都在颤抖。水沫如万千碎玉琼珠,被狂暴之力迸溅空中,于阳光下折射出炫目虹彩,红、橙、黄、绿、青、蓝、紫,如梦似幻,又细密如雾般纷纷飘落。飞沫携深山骨子里的凛冽寒气,扑打面颈,瞬间钻入毛孔,带来彻骨清凉的震撼,像是在炎热的夏日里浇上了一盆冰水。方才步行微汗薄喘,刹时冲刷殆尽,只余通体舒畅淋漓,每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小龚小岳被这天地伟力慑服!年轻人天性中对磅礴的向往瞬间点燃。小龚几乎雀跃着冲到石桥栏边惊呼,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不可思议;小岳紧跟,忙不迭掏出手机,快门声清脆成串:“太壮观了!”“看那道水柱!”“小心镜头湿了!” 他们脸上水珠映着阳光,笑容飞溅,比水花更明亮耀眼。那种蓬勃的生命喜悦,带着强烈的感染力,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欢快起来。

我伫立石桥,长久凝视两股激流于牛心石前碰撞。撞击之下,非为征服,乃是交融。狂暴过后,终归汇合,于下方跌宕回旋,旋涡暗藏,深不可测,像是在诉说着包容与和谐的道理。景象瞬间引燃尘封记忆,数十年前,还在军营,在防汛抗洪的夏夜。洪峰过境的咆哮,也曾这般撼天动地,牵动百万生灵,那时的心,揪得紧紧的。

“治水之道啊,”叹慨不由脱口,带着过来人抚今追昔的苍凉,“从来不是强筑高耸堤坝硬堵。强硬对抗,如逆鳞抚龙,迟早激得滔天反噬。”目光追随着跌宕奔涌的溪流,都江堰两千八百年前的智慧在我心中越发清明,“真聪明,是如蜀中先贤李冰父子,因势利导,‘乘势利导,分而治之’。四两拨千斤,化狂暴为驯服,变祸患为福祉。此乃天地间大智慧,深谙自然圆融与刚柔相济之道。”胸中翻涌的,不仅是对景色的赞叹,更有对务实年代智慧的深切追忆与敬意,那是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结晶。

李教授不知何时踱到我身侧,目光亦锁于奔腾水势。他声音不高,却穿透水声,如古箴言自山壁悠悠传来:“老子所言‘上善若水’,水之至善,正在于此。至柔,故能无所不渗;不争,故能与万物并行;因势随形,故成汪洋恣肆。其奔流之力源,不在好勇斗狠之对抗,而藏于顺势而为、包容接纳的柔弱之下。”山风裹水汽拂过他发梢,他仿佛洞悉天地密码的智者,于此与千古哲人隔空对话,言语间充满了对水的哲思。

两个年轻人还在桥另端雀跃,沉浸于感官震撼。而我与李教授,两位心境沧桑的“长者”,在激流拍岸的轰响与弥漫水雾里,各自咀嚼心头的况味。李教授于思辨海洋溯洄古今,从水的形态中领悟着人生的哲理;我在奔腾水光中辨认实践足迹,回忆着治水的点点滴滴。此刻,同一条奔流山涧,竟成承载我们各自感怀的宽阔河床。喧嚣浩荡的水流,卷起思绪白沫,又毫不犹豫地推着我们,将那些或幽微或深刻的体悟,带向更高远、幽邃的心灵之所。水的力量,正无声消融两代人的缝隙,让我们在这片水域中找到了共鸣。

清音阁已在山腰,告别水汽弥漫的清凉峡谷,脚下路陡然扬起脊背,峥嵘毕露。石阶,一级一级,如巨斧凿入山体磅礴身躯的蜿蜒皱纹,累累叠叠,深重沉默地盘绕而上,仿佛没有尽头。

每级石阶,表面早非新凿时的生硬。经年风雪剥蚀,更经无数鞋底摩擦踏过,布满细密微陷的浅坑凹痕。非无序凿痕,是一份份力量累积叠加的印记,是岁月与生命共同书写的篇章。我慢下脚步,手扶道旁粗糙冰凉的石栏。铁质栏杆的沁骨寒意,透过掌心注入略显疲惫的躯干,让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拾级而上,鞋底与石面摩擦,“嚓—嚓—踏” 声短促坚实,规律回响于寂静山道。奇妙的是,随这步步踏实的摩擦,身体深处那些由沉闷会议与堆积案牍凝成的滞重倦怠,仿佛被一点点抖落、碎裂,暂留在来路。身体沉重,心却轻了几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目光逡巡石阶表面的微窝,思绪飘远。这像什么?像博物馆中亿万年流水抚平的卵石,光滑而温润;抑或,更像我书房角落,那只坐了三十年、椅面被磨得温润光滑、甚至微微凹陷一角的梨花木椅?只不过,石阶上的每一寸凹陷,都铭刻着汗水、期待、沉重的喘息。是时间无形的唇,是生命真实的重量,轻柔又无比坚定“啃咬”出的印记。一个微凹,或是一家人虔诚朝圣的足迹,父母牵着孩子的手,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眼中满是憧憬;一个更深印记,或许是那位沉默的挑山工,长年累月用同一步点踏出的凹陷,那是他日复一日艰辛劳作的证明。世事如云,王朝如烟,这每一道浅痕,这山岩无言承受的点点印记,却成为更久远、更沉着的证明,关于执着,关于艰辛,关于无数凡人向高处行进的不懈叩问。人世沧桑与石阶纹理,密不可分地交织成时光的肌理,在沉默处,印证着存在的坚韧重量。

道旁密林枝叶忽地剧烈晃动!吱喳尖响中,几道灰褐影子如脱弦之箭,“嗖”地窜出,迅捷落于石阶中央!动作快如闪电,让人来不及反应。

野猴!五六只健硕家伙,毛色在阳光下略显暗淡,掩不住野性精光。为首壮猴直立,一双圆眼,亮晶晶绝非天真,闪烁原始占有欲和对人类造物的好奇。这突兀闯入者,瞬间撕裂山道原有的宁静与秩序,让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当心!——” 低喝瞬间脱口,深植多年体制生存训练的本能警惕如弓弦绷紧。“照看好随身物!这些山精灵,爪子比山贼还不客气!”声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山风,是经维稳会议沉淀的沉稳调子,希望能让大家提高警惕。

小岳反应极快,如受惊小鹿,双肩包即刻反转到胸前,双手护紧包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小龚举着相机后退半步,镜头仍追着猴群,嘴角噙着兴奋的笑,这突如其来的野趣,倒比规整的山景更让他觉得鲜活。他指尖快速按动快门,想捕捉公猴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取景框里却晃过一道灰影,原来是只半大的小猴正攀着他的背包带荡秋千。

那领头的公猴显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它蹲在石阶中央抓耳挠腮,蓬松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忽然瞥见我裤袋里露出的塑料袋边角,眼珠一转,猛地朝我扑来!腥臊气裹挟着风扑到脸上,混杂着松针与泥土的野性气息。我下意识侧身闪躲,后腰撞到石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后腰的旧伤像是被唤醒般隐隐作痛。这泼猴扑空后不甘地嘶吼一声,爪子在我裤腿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抓痕,深色的布料上顿时绽开几道灰白的印记。

“好家伙!”我拍着裤子笑起来,指尖抚过那几道新鲜的抓痕,“比机关里抢功、争先进的溜须拍马者还急。”

李教授站在一旁捋着胡须,银丝般的胡须在山风里轻轻颤动,如同老树抽出的新芽。他望着猴群蹿回树林的方向,那里的枝叶还在剧烈摇晃,像是被揉皱的绿绸缎:“《西游记》里的石猴,原也是这般无法无天。被紧箍咒收服前,倒有股天地初生的野气。”他镜片后的目光忽然深邃,像是穿透了层层树影望见了更远的时空,“人活久了,倒羡慕这份没被规矩磨平的棱角。你看这猴群,饿了就抢,累了就歇,从不在乎什么体面规矩,倒活得通透。就像这山,从不会为谁改变坡度,却自有它的慈悲。”

我望着石阶上被猴爪蹬出的新鲜划痕,那些细碎的石屑还沾在潮湿的青苔上,绿与白交织出生命的碰撞。忽然觉得这山更真实了。那些规规矩矩的石阶,原也藏着无数意外的刻痕,就像我们自以为规划好的人生,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凿出几道新的纹路。山风穿过密林,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声,像是在应和这份突如其来的顿悟,又像是在诉说着千万年来未曾变过的真理。

越往上走,雾气像涨潮般漫上来。起初是缠在脚踝的轻纱,带着草木的湿润,没走几步就化作绕膝的白绸,转瞬就成了吞山噬谷的白浪,将整个世界都泡在温润的朦胧里。十米外的树木化作淡墨剪影,枝桠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国画里写意的笔触,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像是从水底浮上来,带着湿漉漉的回音,每个字都仿佛裹着水珠,落地就能开出花来。

“这雾倒像幅水墨画,”小岳伸手接住飘来的雾珠,指尖瞬间沁出一片凉意,“只是浓得化不开,连方向都辨不清了。”她的声音里藏着怯意,不自觉往小龚身边靠了靠,两人的影子在雾中渐渐融成一团,像两株在晨露里依偎的幼苗。

李教授却格外舒展,他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庄子》说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雾便是天地的留白。看得见的山是形,看不见的雾是神,要两样凑齐才算完整。”他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镜片上的雾汽,镜片后的眼睛在雾中显得格外清亮:“就像人活一世,既要看得见的功业,也要有看不见的心境。功业是骨架,心境是血肉,少了哪样都不成活。”

正说着,前方雾幕里浮出个佝偻的黑影。起初以为是块奇石,轮廓在雾中忽大忽小,如同水中晃动的倒影。走近了才听见沉重的喘息,像破旧风箱在拉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哨音般的嘶哑,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出来。雾气渐渐剥开轮廓,是个挑山夫。

他赤裸的脊背油亮发光,汗珠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淌,在脊椎两侧冲刷出两道浅浅的沟壑,像是大地的河流在皮肤上复刻。汗水在腰际汇成小溪滴在石阶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雾气晕染开。宽厚的竹扁担压在肩头,两端的竹筐沉得往下坠,竹篾发出痛苦的呻吟,每走一步都 “咯吱”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不堪重负的疲惫。筐里装着矿泉水、方便面,还有几卷裹着塑料膜的电线,都是山上客栈急需的物资,加起来怕有百十来斤,压得他的脊梁弯成了座小小的拱桥。

“老师傅,歇会儿吧?”小龚从背包里摸出瓶矿泉水,想递给他,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

挑山夫摆摆手,喉间挤出沙哑的笑,嘴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密的汗珠,像是藏着一粒粒碎钻:“歇不得,误了时辰要扣钱。”他每抬一步,膝盖都要打个颤,像是不堪重负的铰链,草鞋磨得露出脚趾,粗糙的脚掌在湿滑的石阶上抠出深深的印子,趾缝里还嵌着泥土,那是与山最亲密的连接。

擦肩而过时,我看清他扁担头系着的红布条,已经洗得发白,边缘卷起毛边,却在白茫茫的雾里跳动,像团不肯熄灭的火苗。他腋窝下夹着块粗布帕子,时不时抬手擦把汗,帕子早已湿透,拧出的水珠子滴在石阶上,与他的汗珠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滴属于劳作,哪滴来自山雾。

“他挑的哪里是货,”李教授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目光追随着那抹晃动的红,如同追逐着生命的希望,“是一家子的日子。”雾气漫过他的镜片,凝成细小的水珠,“这山看着慈悲,给人清凉,却也用石阶磨着众生的骨头。就像这世道,一面给你活路,一面又给你难处,可偏偏是这难处,才让人活出了滋味。”

我摸着石阶上被磨出的凹痕,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是触摸着无数生命的轨迹。忽然明白这山从不是沉默的。每道刻痕里都藏着喘息,每滴汗水中都泡着生活。挑山夫的脚印与香客的鞋底,在时光里慢慢融成一处,成了山最真实的年轮。雾气越来越浓,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泡在温润的水里,连心跳声都变得遥远而清晰,与山的脉搏渐渐同步。

穿过九十九道拐时,膝盖像生了锈的合页,每屈伸一次都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抱怨这不合时宜的劳损。石阶在此变得陡峭,几乎要垂直向上,两旁的铁索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骨髓,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暮色漫上来时,万年寺的飞檐终于在雾中露出轮廓,四角的风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越的声响,像艘泊在云海中的古船,等待着迷途的归人。

寺门推开的刹那,香火味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带着时光沉淀的厚重,仿佛一脚踏进了千年的光阴里。大殿里点着百十来盏油灯,火苗在风里轻轻摇晃,把菩萨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无数慈悲的眼睛在注视,洞悉着红尘中的悲欢离合。穿海青的僧人在蒲团上打坐,念珠转动的轻响,比山风更能安神,与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涤荡着每个人的心尘。

小龚和小岳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年轻的脸上带着虔诚的认真。他们没许愿,只是静静跪着,双手合十贴在胸前,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在青砖地上交叠,像两株依偎生长的植物,汲取着古寺的宁静。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他们的发梢,仿佛在为这对年轻恋人披上圣洁的纱幔,祝福着这份不染尘埃的情愫。

李教授站在烛火旁,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他的眼镜片反射着摇曳的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他眼中的光。“你看这灯,”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什么,“风吹就动,却灭不了。人心也该这样,能经世事摇晃,却守得住根。”他伸手靠近火焰,感受着那份温暖,“就像这烛芯,总要熬过蜡油的包裹,才能透出光来。人也一样,得经得住生活的熬煮,才能活出自己的亮。”

我找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下,膝盖抵着冰凉的砖地,一股寒气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却奇异地让人清醒。殿外的雾更浓了,雨声淅淅沥沥敲着瓦当,汇成一片朦胧的水色,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絮语。恍惚间,几十年的光景在烛光里流转,刚进机关时抄写的公文,字迹稚嫩却透着认真,墨水在纸上洇出的痕迹还带着青春的莽撞;加班夜里啃过的冷馒头,带着霉味却嚼得香甜,那是与同事们并肩作战的味道;退休那天收拾抽屉时发现的褪色奖状,边角卷起却依旧鲜红,见证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付出......那些以为重要的东西,此刻都像殿梁上的灰尘,轻轻一吹就散了,唯有经历本身,沉淀成了生命的底色。

“年轻时总想着做事,”我对着佛像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蒲团边缘的磨损处,那里藏着无数香客的温度,“到老了才明白,能放下也是修行。”烛花轻轻爆了一声,火星溅起又落下,像是菩萨在应我。殿角的铜钟忽然轻轻晃动,发出悠长的余韵,在空荡的大殿里久久回响,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诉说着亘古不变的真理。

走出大殿时,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如同铺就的通往仙境的道路。小龚正给小岳拍照,闪光灯亮的瞬间,我看见他们身后的石柱上刻着 “万历年间”四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笔画间还留着历代香客抚摸的痕迹,光滑温润。原来这山早就看过无数悲欢,我们的心事,不过是添了道新的刻痕。夜风带着露水的清凉,吹起小岳的发丝,她笑靥如花的模样,与这古寺的沉静形成奇妙的呼应,像是青春与岁月的对话。

凌晨三点被冻醒时,客栈的木板在风里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又像是在唱着古老的歌谣。推窗一看,雾气不知何时退了,满天星斗像被打翻的银粉,洒得满世界都是。银河横在头顶,清得能看见星子在流动,像条缀满钻石的绸带,温柔地缠绕着夜空。空气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像吞了冰碴,却带着种清冽的甜,那是未经尘世污染的纯净。

“快来看!”小岳的声音带着雀跃,裹着军大衣跑出门,头发上还沾着枕套的绒毛,像沾了层星光。我们裹着租来的军大衣往金顶爬,军大衣散发着樟脑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却抵不住山风的侵袭,寒气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石阶上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像是在嚼冻住的冰糖,清脆悦耳。山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可谁也舍不得低头,星空太近了,仿佛伸手就能摘到,连猎户座的腰带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神明别在腰间的玉佩。

李教授指着猎户座给我们讲星图,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却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眼里却亮得惊人,比头顶的星光还要璀璨。“这些星星烧了几十亿年,”他说,手指划过天空,在黑暗中留下无形的轨迹,“咱们这辈子,不过是它们眨眼的功夫。可正是这短暂的眨眼,才要活出自己的光。”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天文望远镜,递给小龚,“你看那颗天狼星,比太阳亮二十倍,却离我们有八点六光年,我们看见的,是它八年前的样子。就像人,我们记住的,往往是对方最好的模样。”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人群忽然安静,连咳嗽声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日出的神圣。云海从山谷里涌上来,像煮沸的牛奶,翻着白色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往崖边涌去,又像是无数白色的绸缎在风中舞动。太阳跳出来的刹那,整片云都着了火,金红的光漫过每个人的脸,连眉毛都镀上金边,连空气都变成了暖融融的金色,仿佛置身于熔化的黄金里,身心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

“像不像熔金?”小龚举着相机发抖,指节冻得通红,却不肯放下,生怕错过这转瞬即逝的美。他的镜头里,云海翻滚着金色的浪涛,我们四个的身影站在崖边,成了这壮丽画卷里小小的点缀,却也因这景而显得格外生动。

我望着云海深处,忽然想起清音阁的激流。原来水有千万种模样,可以是石上的急流,带着冲劲,冲刷出生命的河道;可以是雾里的水汽,带着朦胧,笼罩着未知的神秘;可以是檐下的雨滴,带着诗意,敲打着岁月的窗棂;最终都化作天上的云,海里的浪,回归最本真的形态。就像人这辈子,不管是挑山的苦,还是庙堂的累,到最后都要还给天地,却在过程中活出了百般姿态,每一种都是生命的馈赠。

风突然变大,吹得经幡猎猎作响,五颜六色的布条在风中舒展,像无数挥舞的手臂,向天地诉说着人们的祈愿。有片云飘过,把太阳遮了又露。光影变幻间,云海忽明忽暗,像幅流动的油画,每一秒都有新的景致。我忽然懂了李教授说的“留白”,看得见的是景,看不见的是心。这山给我们的,从来不是答案,是让我们自己找答案的镜子,照见我们内心的褶皱与光亮,让我们在自然的伟力中,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日出后的金顶像被镀了层琉璃,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打碎的宝石散落一地。远处的贡嘎雪山戴着白帽,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位圣洁的老者俯瞰众生,眼神里满是慈悲。小岳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舍身崖下是翻滚的云海,深不见底,偶尔有山鹰穿过云层,翅膀被阳光染成金色,在天地间自由翱翔,划出优美的弧线。

“听说有人从这跳下去,”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敬畏,“说是能成佛。”栏杆上的铜锁在阳光下发亮,那是无数情侣挂上去的同心锁,密密麻麻,见证着尘世的悲欢,每一把都锁着一个美好的愿望。

李教授摇摇头,目光落在崖边的经幡上,那些彩色的布条在风中飞舞,像是在与天空对话:“佛不在崖下,在心里。能勘破生死的,跳不跳都是佛。”他指着崖边的松树,那棵松树的根紧紧抓住岩石,枝干却倔强地伸向天空,在风中舒展着生命的力量:“你看这树,根在石缝里,风里站了百年,不也活得好好的?真正的修行,不是逃避,是在绝境里扎根,在风雨里开花。”

下山时,我在观景台捡到片羽毛,不知是哪种鸟落下的。羽毛的根是黑的,尖是白的,像被阳光染过,中间还带着淡淡的灰,像是人生的不同阶段,从懵懂到成熟,再到通透。我把它夹进笔记本,和门票放在一起,门票上的金顶图案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与羽毛的自然气息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段旅程最好的纪念。

路过接引殿时,遇见早上同看日出的老太太。她拄着拐杖,一步一叩首往山下走,额头磕得通红,却透着股执拗的虔诚,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菩萨说了,”她笑眯眯地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心诚的人,脚底板会发光。”她的拐杖头包着铁皮,在石阶上留下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的信仰伴奏。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沾满泥和草屑,却真的觉得脚底发烫。或许这山真的有灵,把光悄悄藏进了我们的骨头里,让我们在下山的路上,也能带着这份温暖前行。山道旁的野花在阳光下绽放,紫的、黄的、白的,像是撒在绿毯上的宝石,装点着我们的归途,也像是在为每个路过的生命送上祝福。

下到半山腰,雾气又卷了上来。这次的雾带着水汽,把石阶润得发亮,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滑倒。我们四个的影子在雾里忽长忽短,像水里的鱼,随着雾气的流动变幻着形状,仿佛在演绎着生命的无常与灵动。

“强叔,你听!”小龚忽然停下,侧耳倾听,眼里闪烁着发现的惊喜。

脚步声在雾里撞来撞去,李教授的是“笃笃”,像敲木鱼,节奏均匀,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时光的鼓点上;小岳的是“噔噔”,带着轻快,偶尔还有蹦跳的声响,像是青春在石板上跳跃;我自己的“咚咚”,沉得像打鼓,每一步都透着岁月的重量,是历经沧桑后的厚重。四种声音搅在一起,倒成了最好的向导,让我们在白茫茫的雾里不至于迷失方向,也让这段下山的路多了几分韵律感。

“这雾好,”李教授说,拐杖点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是在与山对话,“看不清远处,就只能走好脚下的路。”他顿了顿,像是在品味这句话里的深意,“人生大多时候,不就是这样?总想着远方的目标,反倒忽略了脚下的台阶,结果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小岳忽然唱起歌,是首老民谣,调子婉转悠扬,带着山野的淳朴。她的声音穿过雾气,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飞进密林深处,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小龚跟着和,跑调跑得厉害,却透着股天真的快乐,让人忍不住笑。我和李教授没唱,只是听着,脚步却轻快了许多,仿佛那歌声驱散了疲惫,也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路过洗象池时,看见群猴子在抢游客的面包。有只小猴没抢到,吱吱叫着追上去,小短腿倒腾得飞快,那股执着劲儿让人忍俊不禁。我忽然想起昨天那只挠我裤子的野猴,不知它抢到吃的没。这山就是这样,一边给你难题,一边又悄悄给你答案,让你在不经意间体会到生活的趣味与哲理。池子里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雾中的亭台,像幅灵动的水墨画,让人恍惚间不知是在画里还是在现实中。

山脚的面馆飘着香气时,我们的裤脚还在滴水,带着山间的湿气,也带着一路的风尘。老板娘是个爽朗的中年妇女,系着蓝布围裙,手脚麻利地端面,脸上总是挂着热情的笑容。四碗素面摆在桌上,葱花绿得发亮,笋干黄得诱人,面条在热汤里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是最质朴也最动人的味道。

“这笋是后山采的,”她擦着桌子说,抹布在桌面上留下干净的痕迹,语气里带着自豪,“凌晨四点摘的,鲜着呢。”她指着墙角的竹筐,里面还放着刚采来的竹笋,带着新鲜的泥土,仿佛还能闻到山间的清香。

第一口汤进嘴,浑身的寒气都跑了,暖流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熨帖着每一个疲惫的细胞。小龚吃得最快,汤都喝得精光,鼻尖上挂着汗珠,还不忘咂咂嘴:“比城里的山珍海味强,”他抹着嘴说,“这才是真味道。”城里的宴席再丰盛,也少了这份山野的纯粹与真诚,少了这份直抵人心的温暖。

李教授慢慢嚼着面条,目光落在窗外的稻田。稻浪翻滚,在阳光下泛着绿波,远处的农舍冒着袅袅炊烟,构成一幅宁静祥和的乡村画卷。“山上的云海好看,”他说,夹起块香菇,细细品味,“这碗面也好看。”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如何表达这份感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少了哪个都不完整。就像人,既要能抬头看星空,心怀远方的诗意,也要能低头吃好眼前的饭,把握当下的生活,这样才算活得踏实。”

我望着碗里的倒影,看见自己的白发在热气中若隐若现。忽然明白,这趟山没白爬。我们寻的不是清凉,是能在热烘烘的人间里,也能守住心里那点凉的本事;是能在纷繁复杂的世事中,依然保持内心澄澈的能力。这碗素面,简单却暖心,就像生活本身,平凡中自有它的滋味。

回城的中巴上,大家都睡着了。小岳靠在小龚肩上,嘴角还带着笑,或许是梦到了金顶的日出,或许是梦到了山间的趣事。李教授抱着他的搪瓷杯,眼镜滑到鼻尖,眉头舒展,像是在梦中还在与山水对话。我望着窗外,稻田在后退,青山在远去,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沉淀在心底,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摸了摸口袋,那片金顶捡的羽毛还在。根是黑的,尖是白的,像被阳光染过,中间还带着淡淡的灰,像是人生的不同阶段,从懵懂到成熟,再到通透。每一根绒毛都带着山的气息,带着星空的清冷,也带着阳光的温暖。

车过收费站时,收费员笑着说:“刚从峨眉山下来?看你们气色真好。”她的笑容真诚而温暖,像是这山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

我摸了摸脸,好像还能摸到山风的痕迹,还能闻到松脂的清香。原来这山早把印记刻在了我们身上 —— 不是晒黑的皮肤,不是磨破的鞋底,是心里那点透亮,是那份历经山水后的从容与豁达。

回到宾馆,把羽毛夹进相册。旁边是四十几年前刚参军时的照片,穿着“三点红”的绿军装,站在水库边,笑得傻气。那时总想着干番大事业,到老了才明白,能平平安安走过来,能在平凡的日子里体会到生活的美好,就已是幸事。

夜里梦见峨眉山,挑山夫的扁担在雾里晃着,万年寺的烛火在风里摇动,金顶的星空在头顶闪烁。醒来时,晨光正好照在宾馆阳台上的仙人掌上,尖刺上挂着露珠,亮晶晶的,像金顶的星星,也像生活中的那些小确幸。

拿起电话打给李教授:“下次再去爬山?”

他在那头笑,笑声里带着暖意:“你这身子骨不错?”

“山上的石阶都记得我的脚印呢,”我说,语气里带着笃定,“它在等我回去看看,看看那些新的刻痕,听听那些新的故事。”

挂了电话。窗台的绿萝静默抽芽,那抹洇开的鲜绿,在钢筋森林里兀自吐纳着山岚。

指腹摩挲着口袋里的羽毛,黑白灰的纹路蜿蜒盘绕,忽然觉得它如此沉重——这轻盈的羽,承载了金顶风的呼啸、暗夜星河的垂顾、初生晨光融于筋骨的颤栗。它像一块古老的谶语,预示浮生若漂萍,却终能落下尘埃,与大地片刻和解。

翻起相册,四十年前水库旁那个缀着“三点红”的青涩魂魄,目光灼灼,渴望着凿刻历史的印记。而此刻,这枚贴着青春影像的黑白灰羽,悄然消弭了“野心”的喧嚣。我们穷尽一生追逐伟岸,翻越众山,山却在低语:存在的意义,常在攀登本身未察的裂隙里闪现——是在一级级吞纳喘息、刻录生命的石阶上,肉体沉坠的刹那,灵魂却如浮云般获得辽阔;是在雾锁万年寺的肃穆里,烛火明灭间洞见虔诚的可畏,非为神佛,乃对平凡日月的敬畏;是收费亭里那陌生却温润的笑意,如星火般映照出人与人最原初的慰藉——原来“被山爱过”,不过是我们在攀登的狼狈与欢欣中,猝然认出了自身存在的重量与温度。

是的,我们留下脚印,旋即被风沙掩盖。山亘古静默,并未接纳任何足迹作碑铭。它赐予的,是烙印:是让皮肤记住风刃的亲吻,让骨髓浸透松涛的律动,让眼底永远存留一片足以消解尘嚣的云海,这肉身,已然成为青山流淌过的一部分。

那片羽毛,最终也将在相册深处黯淡,连同青春影像一起沉入时间谷底。但这又何妨?青山永在剥蚀,亦在生长。恰如那石阶上磨损的印痕,纵然模糊,被新雨冲刷,甚至被新履覆盖。但每个拾级而上者都在重复一个古老仪式:以短暂的、会朽坏的存在,去叩问、去拥抱那无限沉默的永恒。每一步,都是微尘向苍穹的礼赞;每一道浅痕,都是存在刻下的悲歌与凯旋,它们不宣示“我来过”,而低声宣告:“我活过,我在此刻,曾与永恒劈面相逢。”

从此,身在樊笼,肺腑里自有清风穿行。喧嚣市声中,心尖那缕山岚便幽幽拂过,提醒我们,所谓远方,无非是把一路捡拾的星尘与露水,酿作照亮寻常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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