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我推开木格窗,一缕风从陇东高原的沟壑里溜进来,像谁轻轻呵了一口气。案头的绿萝正悄悄抽藤,嫩梢卷成一枚问号,不问前程,只问此刻的风向。它攀住粗糙的窗棂,像孩子抓住母亲的衣角,一寸一寸,把身子探进光里。
我伸手想替它扶正,又缩回,有些路,只能自己蜿蜒。
那年我十二岁,跟着父亲在山塬上收麦。太阳把影子压成薄片,我渴得喉咙冒烟,嚷着要回家。父亲拔起一根麦秆,掐去穗头的麦芒,让我含在嘴里。淡淡的甜,像一条细泉从舌尖流到心里。他说:“庄稼不急,麦粒是慢慢灌浆的,人也是。”说完把镰刀往腰带上一插,坐在地埂上,望远处云影在沟壑里游。风掀起他褪色的蓝布衫,像掀起一页旧书。我学着他的样子坐下,忽然觉得渴也在慢慢灌浆,变得饱满而轻。
十六年以后,我在城市的高楼里熬夜,屏幕的蓝光把脸照成纸。案头上堆满写不完的报告和材料,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要破壳的雏鸟。我想起那天的麦秆,想起父亲坐在云影里,于是关掉电脑,把绿萝端到窗台。月光洗过它的叶脉,像洗一条刚出生的河流。我学着绿萝的样子,把四肢摊进夜色,让心跳放慢,慢到能听见远处黄土高原的风,正把一粒麦芒吹向另一粒麦芒。
原来放下不是松开手,而是让手成为风的一部分。
绿萝的新藤终于触到窗棂顶端,却不再向上,它垂下一道柔弧,像给世界一个温柔的问号。我伸手接住那尖端,它在我掌心轻轻一触,又缩回去,原来它也要把路交给风。
那一刻,我听见麦粒灌浆的声音,从很远的高原传来,簌簌,簌簌,像谁在轻轻说:
“不急,不急。”
二
陇东高原的风把云吹成碎絮时,我踩着一条被羊蹄磨亮的小道,再次去敲那座无名寺的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惊起檐角一只灰斑鸠。它扑棱棱掠过我的头顶,翅膀拍落的不是灰,是十年前的钟声。
寺内无人,只有青苔在等我。
它们从第一块砖缝出发,先探出两根比睫毛还细的绿线,像婴儿试探母亲是否熟睡。三年后,它们已把整面北墙写成一封长信,字迹由浅及深,从鹅黄到墨绿,折痕处泛着湿润的光。我伸手去摸,指尖立刻沾上一粒粒细小的凉,那是青苔的脉搏,比心跳慢十倍,却固执地跳给时间看。
墙根斜倚一把竹扫帚,枯干开裂,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上次来时,小沙弥正用它扫阶前落叶;如今扫帚仍在,扫痕却被青苔悄悄绣满。我忽然明白:寺里真正的僧人,不是敲钟的,是这些青苔。它们日日诵经,经文只有两个字,“留”或“走”。风想带走它们,它们留下;雨想冲走它们,它们留下;阳光想晒干它们,它们留下。留到连砖石都忘了自己曾是砖石,只记得自己是青苔的河床。
我在石阶上坐下,看阳光斜斜切过墙面,把青苔的起伏照成一片微缩的丘陵。那明暗交界的褶皱里,仿佛藏有无数条小路,通向各自的圆寂。此刻,如果有一粒尘埃落上去,也会成为青苔的过客;如果有一滴泪落上去,也会成为青苔的念珠。我伸手想替它们拂去一缕风,又缩回,有些经文,只能自己念完。
记忆便在这绿里溯洄。十四岁那年,因为家里穷,没有供我读书的学费,我把高中录取通知书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独自爬上山来。方丈正在殿前扫雨,他接过那团皱巴巴的纸,却递给我半碗凉粥。“喝完去墙根坐坐,”他说,“听听砖在说什么。”我坐了三小时,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困兽撞笼。如今回想,那声音其实早已被青苔录进纹理,只是当时我被一个叫“必须”的笼子罩住,耳朵灌满自己的回声。
“必须”是高原最锋利的镰刀,割麦子也割人。它割掉我整整三年睡眠,割掉父亲眼角的笑纹,割掉母亲鬓角的青丝。我背着它进城,像背一口看不见的井;井壁长满铁锈,每一道都是“如果不上学”“如果输在起跑线上”“如果被人笑话”。直到某夜,我在出租屋的砖地上醒来,月光像一瓢冷水浇在脸上,才忽然看清:那井原来没有底,它只是把天空削成圆形,让人以为圆形就是全部。
此刻,我抬头看寺檐外的一方天,被青苔衬得愈发高远。风把云吹成麦浪,也把“必须”吹成碎絮,轻轻落在青苔上,瞬间被吸进绿里,连声响都没有。原来放下不是“哐当”一声扔掉枷锁,而是让枷锁自己长出青苔,绿成一件柔软的袈裟,披在肩头,挡风也挡自己。
日影西斜,我起身拍去衣襟上的尘。青苔没有说再见,它们连头也没抬,对于时间,它们早已学会不告别。我走出寺门,回头望,整座寺庙像被谁轻轻按进一块巨大的绿绒毯,只剩檐角的风铃,摇着半截空寂。
下山路上,我听见身后极轻极轻“噗”的一声。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生。风掠过,一片青苔从墙头脱落,像一页被撕下的经纸,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悄悄落进草丛。它终于决定“走”了,去成为土,成为泥,成为另一座看不见的寺。
我弯腰拾起那小块绿,放进贴近心口的口袋。它凉得像一滴泪,却在我体温里慢慢变暖。我知道,从今往后,当我再次被困兽的心跳吵醒,只需伸手摸一摸这小块绿,就能听见砖缝深处传来更慢、更慢的声音:
“慢慢来,慢慢来。”
三
六岁的孙女把蚕匾搬上矮桌,像搬来一池白云。我坐着木椅,陪她一起等。蚕宝宝们仰头,身子一拱一拱,像高原上逆风的小羊。我伸手想替它们抹去额头的汗,却只摸到一掌清凉,原来它们没有汗,只有丝。
丝是蚕写给世界的信,一笔一画,绕成空白。空白愈积愈厚,就成了茧。茧是蚕自己造的围城,也是它给黑夜点的灯。灯里坐着一位小小的炼火者,要把自己的影子炼成翅膀。
那夜我守着一盏低瓦灯,看其中一枚茧忽然轻轻咳嗽。咳嗽声极细,像是谁在遥远山梁上踩断枯枝。紧接着,茧壁开始一起一伏,仿佛一颗心脏在丝绸里打鼓。鼓点越来越急,“嘶——”一声极轻的裂帛,白璧上现出一道游丝般的缝。缝口颤颤巍巍探出一对卷曲的湿翅,翅上沾满更细的丝,像少年额前被汗黏住的刘海。
它往外挣,先出肩,再出胸,最后整个湿漉漉的身子悬在茧口,像半枚被雨水泡软的月亮。翅上的血脉一粒粒亮起,仿佛有人把星星缝进纱。它扑腾,却飞不起;跌回匾里,又爬起;再跌,再爬。每一次跌落,都甩出一串极小的水珠,水珠在灯下闪成虹,又迅速被桑叶吸走。我忽觉那虹里藏着我的旧名字,几十年前高中辍学那晚,我也曾这样跌坐在地,把作业本揉成一团,却无人替我接住泪珠。
蚕蛾不喊疼,也不哭。它只是把翅当成桨,在无形的逆流里划。划了约莫半小时,翅终于晾干,像两把小蒲扇“哗”地打开。它振翅,先是离地半指,再是一寸,最后“嗖”地贴上窗棂,背对灯,面朝黑夜。灯影里,那枚被挣破的茧空成一只小白船,静静泊在桑叶的海上。
我伸手推窗,月光泄进来,正铺在蚕蛾翅上。那翅竟透出极细的银纹,像黄土高原上第一场春雨后裂开的闪电。它顺着月光滑出去,消失在屋檐的黑暗里,只留下茧壳在风里轻晃,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谁在叩门,又像谁在告别。
孙女已伏在案边睡着,嘴角沾一片桑叶。我替她掖好被角,忽觉自己胸口也裂开一道缝,那些年我攥紧的失意、懊悔、不肯饶人的自责,此刻正顺着裂缝一点点风干。原来所谓成长,不是把茧愈织愈厚,而是敢于在最黑的地方撕开自己,让外面的风进来,让月光进来。
蚕蛾飞走了,把丝留给夜,把裂缝留给我。我拾起那枚空茧,对着灯照,壳壁透出丝丝缕缕的虹影,像一条极轻极轻的路。我把茧放进口袋,像揣着一张被月光盖章的通行证,下一次高原的风再吹疼我,我就摸摸它,然后抬头,学着蚕蛾的样子,把翅膀上的血珠抖成虹,再把虹还给夜空。
窗外,星星一粒粒亮起,像无数破茧而出的蛾,正把黑夜一点点缝补成更辽阔的黑。我轻轻阖门,心里默念:
飞吧,飞吧。
把丝还给桑,把茧还给风,
把月光,撕一道口,
让更大的夜,
进来。
四
后来,我参军到了部队。部队驻地北巷口的杨师傅收摊时,总把一盏小夜灯挂在摊旁的老槐树上。灯罩被风吹得转,像一枚不肯落地的黄叶。四十年前的一天我攥着一段快化掉的恋爱,鞋底磨歪了,去找他换掌。他敲着鞋跟,忽然说:“小伙子,鞋要合脚,人要合心,可合心之前,先得合自己的心跳。”
我没应声,只在暮色里捏紧口袋里的一封信,捏紧,又松开,像一块被含化的糖,黏住我的掌心。糖纸是我亲手包的,包得太紧,糖汁渗出来,把指缝染得甜而腥。我舍不得扔,怕一松手,连那一点甜也蒸发。
杨师傅把鞋递回给我,鞋跟端正,却留了一道磨痕。他说:“留着吧,下次想磨的时候,看看它,就知道疼是从哪儿开始。”
我踩着新鞋跟回家,巷尾的风带着槐花坠地,啪嗒、啪嗒,像很多句“再见”被摔碎。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牵她的手,也是这种声音,心跳撞在胸腔,清脆、短促,却没人告诉我,那其实是骨缝在开裂。
后来,我把自己削成一枚楔子,往她的生活里钉。她爱清淡,我戒辣;她熬夜,我陪到凌晨三点;她一句“别闹”,我就把所有委屈咽进喉咙,像咽下碎冰,冰得胃疼,还笑着说凉快。我以为这叫“契合”,其实是把自己锯成锯齿,好嵌进她的缺口。锯末飞了一地,全是我不敢说出口的需求。
直到有一夜,她出差,我独自在宿舍看窗外下雨。雨把霓虹泡得浮肿,像一块放坏的糖。我忽然蹲下去,抱膝,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隔得很远,像被关在另一只鞋盒里。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就搬离了自己,把整颗心租给了别人,租金却是她偶尔回赠的一个“嗯”。
第二天,我回到北巷口。杨师傅正把一块圆石头放进溪水里,石头翻了个身,沉下去,又浮起,棱角被水磨得发亮,却不见半分委屈。他说:“石头不是被水打败的,是它愿意先软下来,水才抱得住它。”说完递给我一把小锉刀,“试试,把鞋跟再磨一点,磨到疼的地方,再磨掉一点,剩下的,就是合你的尺寸。”
我接过刀,坐在槐树下,慢慢锉。锉屑像细雪,落在脚背,凉得真实。又一封信在口袋里躺着,短短一页:“我已于去年腊月结婚……”、“工作忙吗?身体好吗?”我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像隔世的糖纸,鲜艳却空无一物。我将信撕成碎片,没有回。锉刀继续走,鞋跟越来越薄,我的心却越来越轻,原来放下不是把糖吐掉,而是让风把糖化开,甜就还给风,手留一点凉,正好握别的。
傍晚收工,杨师傅把灯递给我,说:“挂在你的窗台,让它自己转。转累了,灯罩就会停下,那时你就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我照做了。夜里,灯影在天花板画圆,像一枚被水冲远的月亮。我躺着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不再隔岸,就在我的胸腔里,赤脚,合脚,像一双新鞋第一次落地,声音清脆,却不疼。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巷口补鞋。听说杨师傅搬去了南方,把摊子留给那棵老槐树。树下的溪水仍日日冲刷石头,石头愈来愈圆,却不再是谁的伤口。偶尔路过,我会蹲下来,把脚伸进水里,让石头滚过脚背,像很多句“再见”被水打磨,最终变成圆润的“你好”。
糖早已化完,掌心却留下一点黏黏的痕。我不再搓它,就任它在那里,像一枚淡褐色的胎记,提醒我:
曾经有一块糖,被我攥到生疼;
曾经有一双脚,被我逼到无路。
如今糖归风,脚归路,
心跳归我,
月色归北巷,
而爱——
归那个愿意先合自己心的人。
五
四十年案牍文秘生涯,我把青春折成A4,一页页送进碎纸机;机器吐出雪片般的白,像一场迟到的冬。直到退休那天,才发现自己也被一并碎掉了姓名、文件袋、签到打卡声,全混进黑色袋子里,被保洁小刘拎下楼,像拎走一袋无人认领的垃圾。
我跟着那袋“垃圾”走到单位门口,路灯刚亮,卖花的大姐正收摊。她把残瓣拣出来,排在竹筐沿,像给黄昏镶一道碎花边。筐是旧柳条编的,几处断条用塑料绳续着,盛着水珠、晚风和她嘴里的小调。那调子一出口,空气里就浮起一层糖霜,连旁边修车铺的扳手都不自觉地打拍子。
“您要不要带一把?”她举起一捧将谢的桔梗,“回去插瓶,能再开三天。”
我摇头,却指着筐问:“这筐卖吗?”
她笑出月牙:“筐是我的饭碗,哪能卖?不过你要喜欢,我教你编一个,自家门口就能砍柳条。”
第二天清早,我真的去护城河堤,砍回一捆带露水的柳。大姐递给我一把剪刀,一把锥子,自己蹲在水泥台面上,三下五除二起底、围沿、收口。柳条在她指间跳舞,像听话的孩子,不一会就蜷成一只深腹小篮。我学着她的手势,却屡屡被枝条的棱角戳破指腹,血珠渗进柳青,像给素篮点了朱砂。大姐不替我包扎,只把破皮的地方在裤缝上蹭蹭:“疼就记住,编筐和过日子一样,得先让枝条学会弯腰,再让它学会抬头。”
傍晚,我的筐歪歪扭扭地立在地上,口沿大肚小,活像被岁月压垮的自己。她却竖起大拇指:“不错,能盛东西了。”说完抓起摊上的落瓣,一把撒进去,“看,欢喜就来了。”
花瓣轻,我却听见“咚”一声,像四十年前,我把第一枚公章盖在文件上,油墨未干,心里也曾这么响过。只是后来,盖章的声音越来越密,像暴雨砸铁皮,把“咚”砸成“嗒”,把“嗒”砸成无声。
我把筐拎回家,放在阳台,先装进三样小物:
一是一枚褪色的桌牌,照片里的我穿着军装,笑得像刚出锅的馒头。我把它正面朝外,提醒自己:曾经也发过热。
二是一截断掉的签字笔,塑料壳裂成闪电。它替我写过无数汇报,也戳过会议桌,此刻安静地躺在花瓣上,像被拔掉獠牙的小兽。
三是一张出差的乘车票,日期停在五年前的冬至。票面褪得只剩里程,我把它翻过来,背面写下一行小字:那天夜里,司机放的是《驼铃》,我跟着哼了一路,忘了颈椎疼。
筐立刻满了,又似乎空得能装风。第二天,我给它系上一条旧领带,当年陪领导下乡调研,被雨水泡坏,一直舍不得扔。领带在篮沿打了个蝴蝶结,像给往事封一口新井。
此后,每天清晨,我往筐里放一点“欢喜”:
今日是同事老李发来的语音,退休宴上他醉醺醺唱《少年》,破音处我笑得呛茶;
明日是楼下孩童送我的一瓣橘子,上面缺了半颗牙印;
后日是雨后柏油马路映出的云,像被熨平的旧军装。
筐底的花瓣渐渐干瘪,却生出淡淡的香,像把岁月发酵成酒。我学大姐,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声音顺着阳台飘下去,飘进晨练队伍的腰鼓里,竟分不清谁替谁伴奏。
有一天,我翻出退休时带回家的那台旧碎纸机,插上电,把剩余的工作笔记一股脑塞进去。机器轰鸣,吐出缤纷纸屑。我捧了一把,撒进柳条筐,纸屑落在花瓣与桌牌之间,像一场迟到的彩雪。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欢喜筐”,并非逃离过去,而是把过去剪成碎屑,让它在时间里继续飘落,而不是在胸口继续结痂。
夜里,我梦见自己坐在偌大的办公室,四周是看不见顶的格子墙。我正惶惑,忽听“咚”一声,一只柳条筐从天而落,端端正正落在桌前。筐里盛满碎纸与花瓣,像盛着一场小型春天。我伸手去捧,纸屑却化作千万只白蝶,驮着花瓣飞出窗外,连墙也一起带走。醒来时,月光正落在阳台,柳条筐静静伫立,口沿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像在对我说:
“别怕,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做A4里的囚徒,也不必做碎纸机的信徒。你只需做一只会编筐的候鸟,把欢喜一根一根编进羽毛,再带着它——
飞。”
六
我回老家,进村那天,黄昏像一条被撕破的紫云,挂在老槐树残缺的脖子上。它再也不是童年记忆里那把撑天的绿伞,只剩半扇焦黑的胸腔,朝天敞着,像一口被岁月敲碎的钟。风从裂缝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替它咳嗽,又仿佛替它唱歌。
三爷爷蹲在坑沿,烟锅里的红点一明一灭,像给黑夜打更。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我:“百龄回来了?树没喽。”声音轻得像掸灰,却把我心里那块积年的瓦片碰落,碎一地。
我伸手去摸裂口,指尖沾满碳屑,像摸到时间的灰烬。树心早被雷火掏空,一圈圈年轮变成焦黑的漩涡,把四十年的蝉鸣、牛铃、纳凉人的笑声全卷进去,连回声都没留下。我鼻子一酸,却闻见一股潮湿的甜,低头,看见树根裸露处,几朵小蘑菇正撑开圆帽,白得几乎透明,像替树举着一盏盏小灯。
“雷劈出来的。”三爷爷磕了磕烟锅,“树留不住雷,可雷也带不走树。你看,蘑菇替它说话了。”
我蹲下,把耳朵贴近蘑菇,什么也没听见,却只觉胸口“咚”地一声,像有人替我应了一声“到”。
夜里,我宿在老屋。窗外,半截槐树的黑影投在墙上,像一柄倒立的锄头。我睡不着,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捡槐花,用麦秸穿成项链,挂在脖子上满村跑;想起父亲把牛绳拴在树身,自己蹲在阴凉处编草鞋,抬头对我笑,牙缝嵌着日光。如今父亲坟头的草,早已青过几茬,树却在这刻被劈成两半,像替我们家族又添一道旧伤。
第二天鸡未叫,我拿着手电筒去树下。泥土被雷翻起,带着新鲜的腥,像刚被犁过的伤口。我把手插进土里,摸到滚烫的凉,那是树根深处未熄的火,还是蘑菇孢子未醒的梦?分不清,只觉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像树在回握我。
我忽然起了童心,把散落在坑沿的木屑拢成一堆,又从溪边捧来湿土,覆在上面,拍圆,做成一个小小的坟。坟头插一根断枝,权当碑。做完,天已微亮,半截槐树被晨光镶上一道金红,裂口处像一张豁开的嘴,正对着新坟笑。我朝它鞠了三躬,转身回屋。
此后几天,我每日都去树下坐半小时。蘑菇长得极快,一夜多一圈,像给树缝一件白毛衣。第三天,竟冒出几朵金黄的鸡油菌,像谁把夕阳剪碎,贴在了伤口。我把最胖的那朵摘回,洗净,切薄片,只放一点盐,炒了一盘。入口,先是山林的雨水,再是雷火的焦香,最后竟回甘出一丝槐花的清甜,像树在舌尖把一生重新开了一遍。
离开村子那天,我路过老槐,蘑菇已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给黑洞洞的裂口镶了一道银边。风一过,白帽起伏,像替树把没来得及说的告别全说了。我没停下,只把车窗摇下,让风灌进来。风里有土腥味,也有菌甜味,更有极淡极淡的槐花香,像树把灵魂撕成碎絮,偷偷塞进行李。
回到县城,我把一枚干蘑菇挂在书桌前。朋友问:“这是什么?”我笑:“是雷的舌头,也是树的牙。”他们听不懂,我也不解释。只在深夜写稿卡壳时,抬头望它,那伞盖下仿佛还藏着一个小小村口,有人蹲在阴影里抽烟,有人把月光穿成项链,有人替我把时间的裂缝,一针一针,缝成了会发光的伤口。
我终于明白:
树挡不住雷,正如人挡不住命运;
可雷带不走根,正如命运带不走记忆;
而蘑菇,是树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次开花——
它替树开口,说:
“别怕,我虽被劈成两半,
却仍能把伤口,长成一座小小的灯塔。”
七
我从西安回陇东县城那天,黄土塬刚被一场薄雨洗过,颜色像旧军大衣翻出里子,带着隐忍的亮。门口不远处的小溪却浑然不觉,依旧瘦瘦一条,银亮亮地拐过山脚,像谁遗落的一缕腰带。我蹲下去,伸手想抓住它,却只抓住一把空,水从指缝溜走,把掌心的茧泡得发白,像替我揭下一层旧年的封皮。
溪水最懂“让”字。遇到石头,它侧侧身,把石头抱进怀里,挠两下,又放开;遇到陡坎,它先踮脚张望,再一跃而下,摔成碎玉,却笑声清脆;到了平原,它索性放慢脚步,与一棵野草对视,与一只飞虫寒暄,把“赶路”活成“散步”。我站在田埂上,看它绕、跳、停,忽然想起四十几年前那个自己——
十七岁,我怀揣梦想去了部队。父亲叮咛:“到部队好好干,也好好读书考军校,考不上就回来种地!”我头也不回,把话甩进尘土里。那时我以为人生只有“冲”一条赛道,把“绕”看作怯,把“停”看作懒。那时的部队,没有考军校这一说。后来,部队改革有了考军校的机会,但我却因为超龄,与军校失之交臂。我把自己关进宿舍,三天不说话,觉得天塌了,塌得只剩一条缝,缝里全是“失败”二字,像两块磨盘,把我夹在中间。
第四日清晨,走出了军营,来到了山间,我却听见不远处有水声。走近,是这条溪,那时它还小,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扑下山,却在拐到我面前时,突然放慢,把一片昨夜暴雨打落的榆钱抱进怀里,轻轻晃,像哄睡。我站在崖头,看它把榆钱转几圈,又放走,忽然觉得胸口那两块磨盘松了,漏下一缕风。那年,我请假探家,我扛起锄头,跟父亲下地,把“失败”两个字种进土里,一年后,收了不少土豆。
如今我年过六十,做过民办教师、当过兵、后来成了科级干部,也帮家人开过店、赔过本,也赚过小钱,像一粒被风吹散的草籽,落哪儿算哪儿。再回来看溪,它竟一点没老,仍用十七岁的嗓子唱歌,却唱得更轻,更懂得把力气省给沿途。我伸手探入水中,摸到一块被它抱圆的石头,石面光滑,像被岁月舔过的糖。我捞出来,掂在手里,忽然明白:原来“放下”不是把石头扔掉,而是把棱角交给水,让水替自己完成拥抱。
午后,我脱鞋,把脚伸进溪里。水没过脚踝,凉得像有人在伤口上敷薄荷。我闭上眼,任它带我走,不是去远方,而是去体内那些尚未拐弯的死角:第一次失恋,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像块拒绝被水抱的石头,硬碰硬,结果碎了一地玻璃;第一次帮家人创业,我连夜跑客户,把“休息”当成叛徒,最后晕倒在地铁,钱包被偷。如今溪水一遍遍抚过脚背,像替我重复一句话:
“石头不是敌人,是坐标;
瀑布不是悬崖,是楼梯;
停步不是终点,是让心跳追上灵魂。”
日头西斜,我起身,把那块圆石头揣进口袋。溪水继续走,不再回头看我,也不催我同行。我知道,它要去的海,在千里之外;我也知道,它永远不会离开这条沟,它把海藏在每一道弯里,把远方藏在每一步下。就像我把故乡藏进一块石头,把少年藏进一条溪流,把“放下”藏进一次不再回头的转身。
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支流,从高原出发,绕过错落的农家小院、废弃的煤窑、新开的光伏板,最后回到村口。月光下,我看见那个十七岁的自己仍站在崖头,脸上写满“必须”。我游过去,用水面揽住他的倒影,轻轻说:
“别怕绕路,
别怕跌倒,
别怕停一停。
海不是方向,
是愿意流动的自己。”
醒来时,窗外溪水仍在唱歌,声音比昨夜多了一丝银亮。我摸摸口袋,石头圆润如卵,却轻了许多,原来它把一部分重量,留给了梦里的水。我推开窗,让风进来,带着溪水的味道,像把一句悄悄话贴在耳边:
“走吧,
把棱角留给沿途,
把辽阔留给自己。”
八
抹布旧了,褪成灰白,像一段被反复搓洗的日子。我捏着它,从玻璃的左上角开始,顺时针画圈,第一圈擦去雨水的泪碱,第二圈擦去飞尘的尸衣,第三圈擦去我映在窗上的那张脸:紧抿的嘴角、悬着皱眉、眼里锁着锈。
阳光就在第三圈末尾突然漏进来,像是谁从云端垂下一根金线,轻轻钓走我眼底那块黑斑。我愣住,指节悬在半空,仿佛听见“咔嗒”一声,锁开了。
窗外,玉兰开了。不是一朵两朵,是一整棵的雪崩。白得毫不迟疑,像替天空托底,也像替我把积攒多年的“必须”“不得不”一次性漂白。花香从缝隙钻进屋,像一条看不见的溪流,把积在墙角的那层焦躁一点点漫过、带走。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湿抹布,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指缝溜走,是重量,是名字,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我。
索性把抹布搭在水盆沿,像让它退役的旗。我推开窗,风猛地灌进来,带着花瓣的冷香,也带着远处小学操场的哨声、面包房发酵的暖、还有不知谁家阳台晒被子的肥皂味。它们一股脑涌进胸腔,把那里重新粉刷:原来世界并未停工,只是我把隔音玻璃装得太厚。
我伸手折下一枝玉兰,不插瓶,就放在窗台。让它白天晒太阳,夜里淋露水,允许它枯萎,也允许它掉瓣。第一天落三片,我捡起来,在背面写字:
第一片:清晨的鸟鸣,像给心脏上发条,我却允许它慢半拍。
第二片:晚风路过额头,带走三分热,留下七分凉,我不追击。
第三片:电梯里小孩冲我笑,缺了门牙,我也笑,不掩饰自己的缺口。
花瓣干了,字还在,像给时间盖的邮戳。我把它们收进抽屉,不再翻看,有些证据,只需存在,不必复习。
第七天,玉兰只剩空枝,我却听见新的声音:楼下有人练萨克斯,吹《回家》,跑调却吹完一整首;隔壁大嫂把晒好的被子拍成云朵,粉尘在光柱里跳舞;更远的地方,传来第一声布谷,像替高原系上绿腰带。我把这些声音一一收进耳朵,不加工,不剪辑,让它们原样住进胸腔,像给空房间摆进几件借来的家具,明知是暂借,却反而睡得踏实。
黄昏,我关窗,发现玻璃上又蒙上一层薄雾,是我的呼吸。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去擦,而是任它由淡转浓,再慢慢散去。像看一场只有主角的默剧:呼气是雾,吸气是净,来去之间,窗里窗外,并无分别。
我忽然懂了:所谓放下,不是把窗擦得纤尘不染,而是敢于让雾再来,也敢于让它自己走。我不再紧握抹布,不再紧握花香,不再紧握“必须快乐”的执念。我把窗还给风,把花还给自己;把雾还给呼吸,把干净还给时间。
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那棵玉兰:一半在土里,安详腐朽;一半在天空,盲目盛开。风来时,我抖落一身白,像卸下一层层旧我;风走后,枝头空了,心也空了,却正好装下整个夜晚,以及夜晚背后,更辽阔的——
无声,无碍,无我,
只有光,穿过不再抵抗的枝桠,
落在一条看不见的河上,
像替我继续流着,
不必命名的——下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