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土塬的风是后晌刮的,裹着晒了一整天的燥热,卷着细沙往人领口里钻。老宋站在村东头那棵歪脖子榆树下,蓝布褂子被吹得鼓成个篷,前襟 "共产党员" 的徽章擦得发亮,红得像滴凝在粗布上的血。他伸手抹了把脸,指缝里漏下的沙粒簌簌掉在脚边,这土,硬得能硌碎牙,也养人,养得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三十年。
塬上的地荒着,稀稀拉拉的沙蒿蔫头耷脑,叶尖挂着层薄灰。老宋望着最远处那道山梁,喉咙里又泛起那股子酸劲儿。三十年前的春寒里,他蹲在巧珍家的土炕头,看她把最后半块红苕塞给他:"宋哥,我娘说,咱这地儿种不出苹果。可我昨儿在县城见着供销社的苹果,咬一口甜得人掉眼泪......" 巧珍的手背上还沾着挖野菜的泥,指甲缝里嵌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后来巧珍嫁去了县城,没两年就走了,病根子是当年在坡上挖野菜冻出来的。老宋每年清明都去给她上坟,坟头的野菊开得正艳时,他总会提前揣块红苕,就是当年巧珍塞给他的那种,表皮还能摸着陈旧的指痕,蹲在坟前絮叨。今年也不例外,他裤脚沾着新翻的湿土,把红苕放在坟头,又摘了颗坟前酸枣树结的红果,挨着红苕摆好:"巧珍,我种出了苹果,比县城供销社的还甜。你尝尝这酸枣,酸里带甜,像咱当年盼苹果的日子。"
风掀起他斑白的鬓角,露出后颈一道旧疤,那是当年修梯田时为救巧珍被石头砸的。那年巧珍发着高烧,老宋背着她翻了三座山找大夫,走到半坡脚一滑摔进沟里,一块尖石头正好划在后脖子,血顺着衣领往下淌,他愣是没松手,咬着牙把人往上托。巧珍趴在他背上,疼得直冒冷汗,却还笑着说:"宋哥,等我好了,咱一起种苹果,种得满山塬都是。" 可她终究没等到那一天,如今坟前的酸枣树都结了果,老宋摸着碑上 "巧珍" 两个字,指腹蹭过粗糙的石面,像在摸她当年沾着泥的手背。
"支书!" 会计老张的声音从村部飘过来,烟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响,"救济粮的条子又盖了三个章,县上说今年灾情重,让咱省着点分......"
老宋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个豁了口的搪瓷缸,缸底沉着些带沙的土,他用指腹蹭了蹭缸沿,这玩意儿跟了他三十年,装过救命的榆树皮,也装过他偷偷从各地挖来的土壤样本,缸壁上的 "农业学大寨" 字样都快磨平了。他把搪瓷缸往晒谷场中间一墩,声音裹着风传出去:"老少爷们儿都瞅瞅!就说这土,我就不信它长不出个名堂!"
底下有人小声嘟囔:"支书又发疯了。" 王老五甩着羊鞭从坡上下来,羊脖子上的铜铃叮铃哐啷响得闹心:"宋叔,前儿个我去沟里放羊,看见王家婶子种的桃树全旱死了,树皮裂得跟咱这老脸的褶子似的,一掰就碎......"
老宋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在掌心里碾开。土是黄的,掺着细沙,捏着松松的,可指腹蹭过的地方,竟有股子说不上来的腥甜,像当年巧珍描述的苹果味儿。"你闻。" 他把土块递到王老五鼻子底下,"当年巧珍说的苹果,就这么香。" 王老五皱着眉凑过来,吸了吸鼻子,没吭声,只是把羊鞭往胳膊上绕了两圈。
村部的煤油灯亮起来时,老宋正蹲在门槛上补胶鞋。鞋底纳得密匝匝的,针脚歪歪扭扭,这是他媳妇秀芬走那年留下的,临终前她攥着他的手说 "老宋,往后你自己疼自个儿,别总想着别人"。门帘一掀,进来个戴眼镜的后生,白衬衫下摆沾着泥,胸口的校徽洇出个深色的圆,说话带着点喘:"宋叔,我是县农业局派来的小李,专门来帮咱看土壤的。"
"坐!" 老宋慌忙把胶鞋藏在身后,转身从灶台上舀了碗凉白开递过去。小李没接,反而盯着他怀里的搪瓷缸,眼睛亮了:"叔,您这缸里装的是......"
"土!" 老宋又把白天那块土坷垃掏出来,往小李手里塞,"我攒了三十年土样,就觉得咱这土能行!"
小李蹲下来,捏起把土搓了搓,又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捻捻,眉头先皱后舒:"黏土掺沙,透气性好,就是保水性差点。" 他掏出个巴掌大的仪器,金属探头扎进土里,屏幕上跳出来数字:"pH 值 7.8,偏碱...... 但能调,施点有机肥就能降下来。" 后生突然笑了,眼镜片上蒙着层灰,却挡不住眼里的光:"叔,您信我不?给我三年,保准让这地结出苹果,比县城的还甜。"
老宋的手直抖,搪瓷缸 "当啷" 掉在地上,土撒了一地。秀芬走那年,大夫说他心脏不好,不能激动,可这时候他觉得有团火从心口烧到嗓子眼,连声音都发颤:"中!我信!"
当晚,老宋杀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油灯下,小李捧着碗鸡汤,看老宋把最大的鸡块夹到自己碗里,自己却啃着鸡脖子,啃得骨头都响:"娃,多吃点,明天还得下地呢。"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上挂着的旧账本上,那是老宋的宝贝,蓝布封皮都磨破了,里面记着全村的坡坡坎坎:哪块地能多晒俩钟头太阳,哪道沟下雨会存水,哪片坡适合种果树。
"叔,您这账本......" 小李翻着本子,纸页脆得像干树皮,上面的字有的用铅笔写,有的用钢笔,还有几页是用红墨水标的重点。
"三十年前就开始记。" 老宋摸着本子边角,指腹蹭过 "巧珍" 两个字,那是他当年偷偷写的,怕人看见。"那年巧珍走,我就想,总有一天,咱这地要甜得能流出水来,不辜负她的盼头。"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风里有股子湿润的土腥气,像是要下雨,"娃,你说这地...... 真能行?"
"能!" 小李把碗重重一放,鸡汤溅在账本上,晕开个黄圈,"叔,明儿我就去县上申请鱼鳞坑项目,再拉两车秸秆来沤肥,先把土改好,明年开春就能栽树苗......"
老宋没说话,只是把账本往怀里拢了拢,像抱着个滚烫的宝贝。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歪脖子榆树上,树影投在地上,枝枝丫丫的,像极了他梦里的苹果树。
二
头场秋风卷着小黄土蛋,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果园梯田上的鱼鳞坑已挖得星罗棋布。老宋蹲在埂上,拿根树枝在土块上画拉:"王老五,你这坑得再往深里刨半尺,不然存不住水!" 话没说完,远处就传来王老五的骂咧声:"宋叔,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喽!挖这破坑能当饭吃?还不如回家啃我那半块凉馍实在!"
王老五一开始就不乐意。修渠要占他半亩菠菜地,那是他打算卖了换孙子学费的,得知消息那天,他蹲在地头骂了三天,从老宋的祖宗十八代骂到苹果树,说老宋 "脑子进水,断子绝孙"。老宋没跟他吵,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去渠边刨土,傍晚还打着手电筒巡查,王老五夜里蹲在自家菜地边抽旱烟时,总能看见老宋的身影:胶鞋破了个洞,袜子浸得透湿,却还踮着脚把歪了的渠埂扶直,嘴里还念叨着 "可别塌了,这是娃们的指望"。
那天晚上,王老五掐了烟袋,拎着把镢头走过去,声音闷闷的:"老宋叔,我那畦菠菜...... 明儿个我自个儿翻,不用你动手。" 老宋愣了愣,从兜里摸出块塑料布递给他:"夜里冷,裹着,别冻着。" 自那以后,王老五成了修渠队最积极的人,每天扛着镢头走在最前头,嘴里还哼着跑调的陕北民歌:"渠水甜,苹果圆,老宋叔的汗珠子比金豆豆还金贵......"
这会儿老宋没接王老五的话,抄起脚边的老镢头就往坑里砸。木柄震得虎口发麻,他倒像觉不出疼似的,一下比一下狠。"咚" 的一声,镢头楔进硬土,震得他踉跄半步,指缝里渗出血丝。小李举着个铁皮哨子直喊:"宋叔!悠着点!您这身子骨经不起这么造!" 可老宋像没听见,红胶泥抹在坑沿上,他跪在地上用手拍,指头像嵌进泥里似的,半天拔不出来,掌心的老茧都磨破了。
夜里起了冷雨。老宋裹着块塑料布往地里跑时,裤脚早被露水浸得透湿,风一吹,冷得骨头缝都疼。他打着手电筒猫在鱼鳞坑边,眼睛盯着坑沿,生怕雨水把埂冲垮:"可别冲垮了,可别......" 雨水顺着后脖颈灌进衣裳,冻得他直打摆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后半夜雨停时,他摸了摸坑底,竟积了半坑混着泥的黄水!老宋蹲在坑边,用指腹蘸了蘸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水带着土腥气,可在他嘴里,比当年巧珍给的糖块还甜。
开春栽树苗那会儿,老宋天天蹲在地里。小树芽刚冒出点头,他就搬个小马扎守着,拿个破瓷碗往根上浇水,浇得比自家孙子还上心。谁知道四月里出了怪事,日头毒得能把石头烤裂,四十天没下一滴雨。小树芽卷成了干条,一摸就碎,老宋蹲在地里抽旱烟,烟锅子在龟裂的土块上敲得 "梆梆" 响,烟丝都溅了出来。
"得挑水!" 老宋把烟杆往腰里一别,挑起木桶就往沟底跑。那道坡陡得能晾住碌碡,他弓着背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肚子直打颤。木桶撞在腿上,水泼了大半,他也不管,只盯着桶里剩下的水,像盯着救命的宝贝。有回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摔进土沟里,胳膊被碎石划得血肉模糊,渗出来的血混着泥,看着吓人。他咬着牙爬起来,先把木桶扶起来,把剩下的水捧进瓦罐,一滴都没洒,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都顾不上擦。
"宋叔!这法子使不得啊!" 小李拽住他往回走的胳膊,急得额头冒汗,"咱得修渠!引沟里的水过来,比你这么挑水管用!" 老宋抹了把脸上的汗,望着沟底那点浑浊的水,喉咙发紧:"修渠得占老栓家的菜地...... 他家就指望那点菜换油盐钱呢。"
赵老栓的黄瓜地长势正旺,绿得能滴油,黄瓜纽子挂在藤上,像一串串小翡翠。老宋拎着二十个鸡蛋站在院门口,鸡蛋壳上还沾着草屑,那是他从邻居家凑的。"栓哥," 他把鸡蛋轻轻搁在灶台上,声音放得软,"修渠要占你家二分地,我赔,以后苹果有收成了,先给你家分。"
赵老栓叉着腰笑,笑里带着气:"赔?你拿啥赔?我孙子盖房的钱可就指望着这畦菜呢!你那苹果能不能结还两说,别到时候菜没了,苹果也没见着,我找谁哭去?"
第二天天没亮,老宋就扛着镢头来刨菠菜地。土块翻起来,新冒的嫩芽全被压在底下,绿得扎眼。赵老栓披着衣裳出来骂:"老宋!你疯了?这菜还能吃呢!" 老宋直起腰,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沾了不少土:"栓哥,等渠通了,头一茬水先给你浇新菜。要是苹果赔了......" 他指了指自家漏雨的土坯房,"我这破屋,你拆了盖房,绝不二话!"
赵老栓盯着老宋背上的补丁,又看看新翻的土地,骂骂咧咧地蹲下来,抓起镢头就刨:"行吧行吧!我倒要瞅瞅,你能把这渠修成啥样!要是修不成,我跟你没完!"
通水那天,阳光格外刺眼,亮得人睁不开眼。随着小李打开闸门,一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清凉水流,带着沉淀的土腥气和隐隐的活力,哗啦啦冲破闸门限制,沿着新挖好的水渠奔涌而来!浑浊的浪头跳跃着,冲刷着沟渠边缘湿漉漉的黄泥,溅起的水花落在人脸上,凉丝丝的。水流像一条渴望滋润土地的银链,终于注入了那千百个如同眼睛般张望的鱼鳞坑!
老宋不顾水浑,像濒死的人扑向清泉,俯身趴在渠边,用手舀起渠水,大口灌下去。水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都出来了,冰凉的渠水流过他干裂的嘴唇、喉咙,混合着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滚落,在干涩的黄土地上砸开点点深痕。奇迹在水流过处悄然发生,几星怯生生的嫩黄色小草芽,竟然在龟裂的土缝里拱了出来!它们细弱却无比顽强,给一片荒芜涂上了微渺却无比动人的生机。
王老五凑过来,用枯槁的手指小心地戳了戳渠里带着漩涡奔涌的水流,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惊讶地缩回手。他狐疑地又摸了摸水,看着水流奔向果园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邪门了...... 老宋叔,这沟里的死水也能成精了?是不是以后连石头都能泡出芽来?"
老宋没看王老五,只从身旁小心移栽过来的苹果树苗里,拿起一棵根系裹着保水土团的树苗,塞进王老五沾着泥浆的手里:"老五兄弟,咋样?你放羊那个坡向阳,光照足,挖几个坑埋下去试试?浇水不用你管,渠水我让人引上去。"
王老五挠了挠蓬乱花白的头发,捏着那棵幼嫩脆弱的树苗,像捏着一根烧红的炭条,觉得它分外烫手,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掌心流转。他瞥了眼那些沾满泥点的银灰色塑料软管,喉咙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等你...... 等你那坑里的树结出能吃的果再说吧!" 嘴上虽然还硬着,但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手里那棵小树苗抓得死死的,仿佛生怕掉了,眼神里开始有了一丝犹豫的光。
当晚,村头木杆子上那口锈迹斑斑的大喇叭,滋滋啦啦响了起来,经过线路的杂音干扰,老宋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传遍了塬上塬下的每一个角落:"各家各户听好喽!这条渠,是咱全村拿命根子争来的救命渠!是咱黄土塬往后是死是活的指望!谁家要是敢动歪心思往渠里倒脏东西、扔树枝麦草,或者偷偷扒开个小口子灌自家菜地...... 全村老少爷们都不答应!谁动,就是断全村的活路!听见没有?!"
那严厉的话语,在空旷的塬梁上回荡,字字带着浸透了汗水和伤痛的沉重分量。从此,那条蜿蜒流淌、如同生命脉搏的水渠,成为了连接荒凉与希望的脐带。
三
头伏天的日头毒得能晒化人,老宋蹲在果园埂上,拿草帽扇着风,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眼前的苹果树让他直咂嘴,枝桠间坠满青蛋蛋似的果子,小的像鹌鹑蛋,大的快赶上拳头,阳光一照,果皮上泛着层青玉似的光,看着就喜人。村西头刘三虎叼着旱烟袋晃过来,烟锅子敲得树杈 "梆梆" 响:"宋叔,这果子能行?我去年在集上见着苹果,跟这差不离儿大,卖两毛五一斤呢!要是咱这能卖这价,今年就能把修渠的债还上。"
话没说完,老宋的脸色就变了。他伸手掐了片卷边的叶子,指腹沾了沾叶背的红褐点,凑到鼻子前一闻,是虫蛀的苦腥气。"红蜘蛛!" 他低吼一声,转身就往村部跑,布鞋底蹭得土坷垃乱飞,草帽都跑掉了也没顾上捡。
村部的电话铃响得急,老宋抓起话筒时,手背的青筋直蹦:"小李!红蜘蛛!东头那片树的叶子全卷了!你快回来!" 电话那头的小李声音发颤,带着点喘:"宋叔,别急!我这就往回赶,带上捕食螨,三个钟头准到!"
可等小李的破自行车 "吱呀吱呀" 骑上塬顶,已经是后半夜。老宋打着手电筒在果园转悠,裤脚沾满露水,胶鞋里泡着泥,走起路来 "吧唧" 响。他正弯腰扒拉树叶,查看虫害情况,就听见身后 "哐当" 一声,是王老五扛着锄头来了,锄头柄上还挂着半截没啃完的玉米棒子:"宋叔,我就说这果子邪性吧?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儿个就出毛病了,我看呐......"
"放你娘的屁!" 老宋抄起块土坷垃砸过去,土块落在王老五脚边,"三年挖坑修渠,你就等着一口吃不成胖子?红蜘蛛算啥,有小李带来的捕食螨,保准能治住!" 话虽狠,手却在发抖,他怕,怕这好不容易长起来的果子毁了,怕对不起巧珍,对不起全村人的指望。他摸出个玻璃罐头瓶,里面装着小李连夜送来的捕食螨,芝麻大的小虫子爬得慢悠悠,在灯光下看着不起眼。
"叔,这玩意儿管用?" 王老五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瓶子,眼睛瞪得溜圆,"我看跟灰尘似的,能吃红蜘蛛?"
"管用个屁!" 老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语气却软了点,"这是从省城农科所弄来的宝贝,专吃红蜘蛛!你把它绑在树杈上,跟守城的兵似的,红蜘蛛敢来,一口一个!" 王老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想摸,又怕碰坏了,缩了回去。
赵老栓的黄瓜地出事时,老宋正蹲在树底下绑螨袋。他听见王老五喊 "不好了,老栓要喷药",拔腿就往菜地跑,裤脚沾了一身泥,跑得太快,差点摔个跟头。只见赵老栓扛着喷雾器,药味儿刺得人睁不开眼,菜叶子蔫得像晒干的草,他正往叶子上喷药,白色的药雾飘得老远。"老栓!你疯了?" 老宋冲过去踹翻喷雾器,铁桶滚出去老远,药水流了一地,"这药能把红蜘蛛杀绝,也能杀了咱的苹果树苗!你想让咱全村的指望都没了?"
赵老栓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我黄瓜都要死光了!你管我?我不管什么苹果,我就想保住我的菜!"
"你孙子等着苹果换学费呢!" 老宋吼得脖子青筋直跳,声音都哑了,"你今儿个毁药,明儿个就有人毁渠,后儿个咱这塬上就彻底没指望了!" 他突然卡住,蹲在地上捡螨袋,手指被玻璃碴子划得直流血,血滴在螨袋上,红得刺眼。赵老栓看着老宋流血的手,又看看地上的喷雾器,嘴张了张,没再说话,蹲下来帮着捡螨袋。
当晚的党员会开得急。老宋的铜烟杆敲得桌子 "邦邦" 响,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今儿个赵老栓的事,是给咱敲警钟!从今儿起,果园统一管理!禁用剧毒药!谁违规,扣全年分红!" 他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和小李一起写的管护公约,"这是公约,王老五你拿着,每天巡查!要是发现有人用毒药,第一时间告诉我!"
王老五把纸贴在胸前,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支书,我保证!谁敢喷药,我用锄头敲他狗腿!咱这苹果,绝不能毁在这上面!"
可老宋还是不放心。半夜里起了暴雨,雷声轰隆隆的,雨点儿砸在屋顶上,噼啪响。他裹着塑料布就往果园跑,胶鞋踩在泥里 "吧唧吧唧" 响,冷雨顺着头发往脖子里灌。雨打在脸上生疼,他举着电筒照每棵树,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却还是踮着脚够树杈,把被风吹歪的螨袋重新绑好,嘴里还念叨着 "别掉,别掉,这是救命的"。
"老宋叔!" 铁蛋举着伞从坡上跑下来,裤脚湿到膝盖,小脸冻得通红,"我奶奶说,让您别淋雨!她煮了姜茶,让我给您送来!"
老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暖到心口:"去去去!回屋暖着!别冻着了,明儿个还得去学堂呢!" 铁蛋没走,举着伞站在他旁边,帮他挡雨。
秋分那天,果园飘着甜丝丝的果香,香得人心里发暖。老宋站在最高的树底下,仰头望着满树的红果子,手直抖,那果子红得发亮,像挂在枝桠上的小灯笼。刘三虎举着竹竿敲下个最大的,"咚" 地落在草垛上,声音都带着甜。老宋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淌,甜得他直抽抽搭搭,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是他盼了三十年的味道,是巧珍当年想尝的味道。
"甜!真甜!" 铁蛋扒着老宋的腿,踮着脚舔嘴角的汁水,"比我爹说的城里苹果还甜!宋爷爷,我能再要一个吗?我想给我娘带回去。"
老宋把手里的苹果递给铁蛋,又摘了个大的塞给他:"拿着,给你娘也尝尝!" 王老五驮着半袋羊粪过来,裤脚沾着草屑,看见满树的果子,眼睛都直了:"宋叔,我那坡地都翻好了!明儿个就栽树!您说,这果子能卖到城里不?要是能卖,我孙子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能!" 老宋把苹果塞给王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挑最肥的羊粪上,保准结得比这还大!"
小李用便携测糖仪扎取了一个果园中部树上的果子汁液,仪表的数字迅速跳动,最后停在 16.8!远超一级苹果标准!他那双熬红疲惫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因为激动和不敢相信,声音都在剧烈发抖:"宋叔!甜度!甜度达到出口标准了!我们种出来了!真的种出来啦!" 这声呐喊,如同正式宣告了一个古老传说的诞生,在果园里回荡。
分苹果那天,王老五媳妇用红布包了两个最大的,塞给老宋,布包上还留着她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朵菊花。"叔,这是给巧珍婶子的,您给她带去。" 老宋接过,红布包暖乎乎的,还带着王老五媳妇的体温。他摸了摸,想起巧珍生前总说:"等咱有苹果了,用红布包着,给村里的娃娃们分,让娃娃们都尝尝甜。"
后来孩子们举着苹果跑,红布包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团跳动的火。铁蛋追着其他孩子跑,没留神摔了个屁股蹲,苹果滚到地上,他赶紧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抱着苹果笑:"爷爷,这个苹果比我的脸还红!一点都没坏!" 老宋蹲下来,帮他擦脸上的泥,心里暖烘烘的:"傻娃,这是咱塬上的脸,经摔!"
老宋没忘了福利院的娃娃们。他挑选了两筐最大最红、毫无瑕疵的果子,小心翼翼铺上麦秸垫底,套上干净的网套装好。一筐送到县城农技站,感谢那些帮过忙的技术员;另一筐,亲自送去了县民政局,并附上一张用小学生田字格本撕下的纸、铅笔写得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字条:"同志你好。请把这些苹果送给福利院的娃娃们尝尝。这是咱黄土塬最甜的果子。娃们吃了就知道,咱这土里石头缝里,也能长出又香又甜的好东西!落款:老宋。苹果名:塬上红,甜到心!" 他要用最朴实的果实,告诉那些同样被命运薄待的孩子们,贫瘠之地也能酝酿出希望的回甘。
四
苹果园的红灯笼挂满枝头时,村部的晒谷场上堆起了几座 "红山",红得晃眼。老宋蹲在草垛边,手指摩挲着个沾着泥土的苹果,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水果贩子的三轮车排了半里地,车斗里堆着半瘪的苹果,一个胖子贩子叼着烟,嗓门最大:"两块五一斤!再贵咱可走了啊!别以为你们这苹果甜就能漫天要价!"
他掐了掐腰间的烟荷包,旱烟叶在指缝里揉得碎碎的。去年修渠欠的农药钱还没还清,今年这果子要是卖不上价,明年的肥料钱都没着落。他抬头望向村口那棵老槐树,树杈上还挂着去年挂的 "脱贫攻坚" 红横幅,被风扯得哗啦响,横幅边角都磨破了。
"宋叔!" 小张从村部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脸上带着笑,"您瞧!县电商办给的淘汰手机,说是能上网卖东西!不用跟贩子讨价还价,直接卖给城里人!" 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老宋拿袖口擦了擦,倒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还有头上的白发。
"能行?" 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喂?喂?" 里面只有 "滋滋" 的电流声。小张憋着笑,拿过手机:"叔,这得连网。明儿我去镇上给您办流量卡,再教您咋用。"
夜里,老宋裹着老棉被坐在炕头,手机搁在炕桌上。屏幕亮得刺眼,他眯着眼睛戳屏幕,手指粗得像树根,好几次都戳偏了,把电话拨到了会计老张那里,吓得他赶紧挂了。"这玩意儿比镢头难使!" 他嘟囔着,忽然想起小张教的 "拍照",举着苹果对准镜头,屏幕里的苹果歪歪扭扭,还带着他指节的影子,丑得很。
第二天,小张搬来个破木凳当支架,要教老宋开直播。老宋第一次直播时,手心里全是汗,攥着苹果的指节都发白了。"同... 同志们好......" 他声音发颤,额头上的汗滴在苹果上,晕开个小水洼,"这是咱塬上种的苹果,叫 ' 塬上红 '......" 他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淌,滴在蓝布褂子上,洇出个红圈,"甜!甜得很!不甜不要钱!"
弹幕一开始刷得慢,有几条写着 "苹果看着有点小"" 爷爷别慌 "。老宋更紧张了,手都开始抖,不知道该说啥。就在这时,弹幕突然刷过" 爷爷别慌,我们等你 ""我们相信你",他抬头,看见屏幕里有张扎羊角辫的小脸,是村东头铁蛋家的闺女,叫丫丫,正举着手机喊:"宋爷爷,我奶奶说您种的苹果能治她的咳嗽!我奶奶吃了您给的苹果,咳嗽都轻了!"
老宋抹了把脸,笑出了眼泪,声音也不抖了:"娃娃,明儿个给你留个最大的,保准甜得你奶奶直拍腿!" 弹幕一下子炸了,订单提示音 "叮咚叮咚" 响个不停,老宋手忙脚乱地记地址,小张在旁边喊:"叔!上海的订单!要发顺丰!"" 北京的!客户说要十个!"
打包那晚,村部像着了火,热闹得很。妇女们围坐在长条凳上,用旧报纸裹苹果,手指磨得通红,却没人喊累;刘三虎扛着纸箱跑,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小张趴在长条凳上登记地址,钢笔尖戳破了好几张纸,急得直跺脚。老宋来回踱步,见谁忙不过来就搭把手,帮着系绳子、搬箱子,蓝布褂子后背浸出深色的汗渍,能拧出水来。
"宋叔!" 王老五媳妇举着个破了洞的苹果,脸上带着愁,"这咋办?破了皮,客户会不会不要啊?" 老宋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甜得很:"这味儿正得很!包上两层网套,再裹上报纸,保准摔不坏。客户要是问,就说这是 ' 糖心破壳 ',甜得流油!" 他摸出块手帕,给王老五媳妇擦手上的血泡,那是裹苹果磨出来的,"咱这是给娃娃们挣学费,给村里还债,疼点算啥?"
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堆在桌上,比老宋还高。老宋盯着账本上的数字,眉头皱成了疙瘩,手工打包太慢,眼瞅着要超时赔钱,客户要是给了差评,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他蹲在村部门口抽了半宿旱烟,烟锅子在青石板上敲得 "梆梆" 响,烟头扔了一地:"明儿个我去镇上!把信用社的贷款跑下来,买台自动打包机!"
第二天一早,老宋揣着贷款申请去了镇上。刚到信用社门口,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王强,村里的后生,之前在县城搞手机批发,欠了一屁股债,躲回老家天天泡网吧,没个正形。"叔...... 我......" 王强看见老宋,眼神躲闪,想躲又没躲开,脸上写着颓废和不甘。
"收起你这副丧气相!" 老宋厉声道,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不是挺能捣鼓手机、玩电脑吗?咱塬上的苹果现在挂网上了,订单海了去了!我看你那个啥... 粉丝群?玩得挺花哨?来!合作社给你个头衔,' 销售总监 '!把咱的 ' 塬上红 ' 给我吆喝出去!卖得多,分红多!欠的债,靠你自己本事还,别总躲在网吧里当缩头乌龟!"
王强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蒙尘的灯突然被点亮。他攥着拳头,用力点头:"叔!我干!我肯定把 ' 塬上红 ' 卖火!" 他果然没让人失望,利用自己的网络经验,重新设计了电商店铺,优化了详情页,还尝试在不同平台开直播。他说服老宋穿上印着 "塬上红" 的定制汗衫客串吉祥物,还搞了 "塬上盲盒"" 定制礼盒 ",礼盒里放着苹果,还有一张老宋手写的纸条,上面写着" 塬上红,甜到心 "。他建立的老客户群异常活跃,复购率节节攀升," 塬上红 " 的名号,终于从网上的一条涓涓细流,汇入了更广阔的商业大河。
自动打包机到的那天,全村人都围在村部院里,像看稀奇似的。机器 "嗡嗡" 响着,纸箱 "唰" 地立起来,苹果自动滚进去,套网、封箱一气呵成,比十个妇女手快多了。王老五媳妇摸着机器,笑得合不拢嘴:"这铁家伙,比我家那口子还利索!有了它,再也不用熬夜打包了!" 效率提升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订单洪流终于有了疏解的闸门。
没过几天,王强捧着厚厚一摞刚打印出来的快递单,跑来找老宋,声音激动得有些飘:"宋叔!南方大超市的采购经理...... 刚刚联系我们!说要签长期合同!以后咱的 ' 塬上红 ',不用再靠网上零散卖了,要走正规军渠道,进大超市了!"
老宋接过快递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地址,手又开始抖,他想起巧珍,想起秀芬,想起全村人跟着他吃苦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盼头。他拿起个苹果,咬了一口,甜得心里发暖:"好!好!咱的 ' 塬上红 ',终于要走出黄土塬了!"
五
合作社办公室的电子屏闪着绿莹莹的光,老宋凑过去眯眼瞧,屏幕上的曲线像山梁上的羊肠小道,起起落落,看得他头晕。"嘿,小林子!" 他拍了下站在一旁的儿子宋林,宋林刚从农业大学毕业,回村帮着搞智慧农业,"这玩意儿咋比咱看云彩还灵?咱以前看天种地,现在看这屏幕就行?"
宋林正盯着平板调试传感器,闻言抬头笑,把平板递到老宋面前:"爸,这叫土壤墒情监测仪,埋在地下的小盒子能实时传数据,土干了它就报警 ' 喊渴 ',水多了它就提醒 ' 涝了 '。您记不记得?去年这时候,您蹲在东头地里摸土,说 ' 该浇水了 ',结果第二天真下了场透雨,跟这传感器报的湿度数据一模一样!"
老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敢情咱这把老骨头,和这铁疙瘩是一伙儿的!咱的经验,这机器也能懂!" 后来有天夜里,都快十二点了,传感器突然报警,屏幕上跳出个红框,显示 "东三区土壤异常"。宋林抱着电脑往果园跑,老宋也跟着,两人打着手电筒在树底下找,最后发现是王老五家的羊挣了缰绳,跑到果园里啃了树皮,把传感器的线也踩断了。老宋蹲下来,摸着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树干直叹气:"这羊比咱还馋!知道咱的树长得好,专挑嫩树皮啃!" 宋林却笑了:"爸,这说明咱的树养得好,连羊都惦记着,是好事!"
宋林在村部调试传感器时,老宋总蹲在旁边看,像个小学生似的。屏幕上的曲线起起落落,老宋挠着头,还是看不懂:"这湿度低于 20% 就浇水,高于 30% 就排水,咱以前靠手摸土,现在靠这机器,能一样吗?" 宋林耐心解释:"爸,原理是一样的,都是看土壤里的水分够不够。您的手是 ' 老仪器 ',这传感器是 ' 新仪器 ',俩仪器配合着来,更准!" 老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新仪器虽然好,可自己的手,还是离土最近的。
窗外传来 "嗡嗡" 声,一架银灰色无人机掠过果树林梢,飞得又稳又慢。老宋踮脚望,见机腹下挂着个圆头圆脑的 "眼睛",好奇地问:"这是照妖镜?能看出树有啥毛病不?" 宋林憋着笑,打开平板,屏幕上跳出果树的照片:"爸,这是多光谱相机,能给果树拍 ' 健康照 ',叶子缺不缺肥、有没有虫害,一拍就知道,比您蹲在树底下扒拉叶子省事多了。"
老宋想起前儿个在地里扒拉土的傻劲儿,挠了挠后脑勺:"那咱老把式的经验...... 是不是就没用了?" 宋林赶紧摇头:"爸,您的经验金贵着呢!上周西头那片树叶子发蔫,传感器报的是 ' 缺氮 ',可您蹲在树底下看了看,说 ' 不对,是根腐病 ',后来小李来检查,还真就是根腐病,传感器只看数据,看不出病害,还得靠您的经验!" 老宋咧嘴笑了,脸上的沟壑都舒展开,原来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没被机器淘汰。
果园东头的矮化新苗在风里晃着嫩叶,绿油油的,看着就精神。老宋蹲在一棵树旁,用指节敲了敲树根旁的银色小盒,那是养分传感器:"这铁疙瘩还能喊饿?知道树缺啥肥?" 宋林蹲下来,打开手机 APP,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氮磷钾需求:中;水分:需补。" 他把手机递给老宋:"您看,这树就像咱村的娃,该喝奶的时候得喂足,缺啥营养,这传感器就告诉咱,咱就给它施啥肥,精准得很。" 老宋摸着树干直叹气:"从前栽树靠运气,活不活全看天;现在倒好,树也成了金贵娃,缺啥都能及时补,比咱当年养娃还细心。"
最让老宋开眼的是疏花疏果那回。往年疏花,得雇二十来号人,蹲在树底下一朵一朵掐,眼睛瞪得通红,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今年宋林架着无人机在果园转了三圈,回来就摆弄平板,没一会儿,屏幕上就跳出个三维树冠图,红圈儿圈着该掐的密花,绿圈儿标着要留的壮果,清清楚楚。"爸,您瞧!" 宋林指着树杈上一簇挤得密密麻麻的花,"这簇花太密,养分不够,掐了能让旁边的花结出更大的果,就跟咱当年给娃分糖似的,得匀着来。" 老宋仰头看,果然见那簇花挤成一团,像一群抢糖吃的娃娃,他摸出袖口擦了擦汗:"这法子妙!省得咱这些老胳膊老腿儿钻树缝儿,又快又准!"
施肥的动静也小了。从前施肥,得挑着粪桶满园跑,粪水洒得满地都是,又臭又累;现在园子里摆着几个铁皮罐子,看着像个小锅炉,"滋滋" 冒白烟儿,却没那股子呛人的化肥味儿,倒有股子草木灰的香。"这是智能配肥机。" 小李抱着笔记本凑过来,指着罐子上的屏幕,"传感器说这片树缺钾,机器就自动配钾肥;那片树缺氮,就配氮肥,比咱当年抓把土闻味儿、凭感觉施肥准多了,还不浪费。" 老宋蹲在田埂上,捏着把土搓了搓,土黑得发亮,软乎得像棉花,和当年硬得硌脚的土完全不一样:"从前土硬得能硌碎牙,现在倒成了软床褥子,能养树,也能养人。"
控制室里的大屏成了老宋的新宝贝。他搬了个小马扎,天天坐在屏前看数据,比会计看账本还认真:"东三区湿度 23.5%,刚好,不用浇水;西头温度 26 度,不高不低,适合果树长果子。" 宋林凑过来,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小红点:"爸,您看这儿,标红的是王老五的地,叶片湿度异常,可能有虫害,得去看看。" 话音刚落,屏上就跳出个提示:"建议明早九点无人机核查,附带最佳巡查路线。" 老宋一拍大腿,笑得合不拢嘴:"这铁疙瘩比咱还操心!连巡查路线都给咱规划好了,比咱自己跑还省劲儿!"
最惊险的是那场雷暴。那天下午,天突然黑了,乌云跟压在头顶似的,风刮得树直晃。老宋蹲在控制室里,盯着屏上的红预警:"橙色雷暴,35 分钟后到达!伴有短时强降雨!" 宋林手忙脚乱地按按钮,启动应急预案,老宋却稳当得很,拍了拍宋林的肩膀:"别慌,这机器比咱灵,听它的准没错。" 他看着屏上的闸门缓缓升起,排水泵 "轰" 地响起来,渠道里的水开始快速流动;无人机也自动返航,稳稳落在停机坪上。没一会儿,雨点儿就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响,跟炒豆子似的。老宋望着屏里畅通的渠道,水位线始终在安全范围内,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场大水,那会儿没渠没泵,淹了半坡刚栽的树苗,他心疼得直哭。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这些机器,能给水 "指道儿",再也不怕水淹果园了。他摸了摸屏上的水位线,笑了:"现在咱能管住水了,再也不用看天脸色了!"
上个月出口的苹果,每个都贴着个指甲盖大的金属片,亮晶晶的。"这是 NFC 标签。" 小李举着苹果,给老宋演示,"城里人拿手机一碰,就能看到这果子是哪天栽的、施了啥肥、浇了多少水,连摘果的人是谁都能看着,全透明,让人吃得放心。" 老宋捏着苹果,想起三十年前巧珍举着从县城供销社买的苹果,说 "要是咱的苹果也能让城里人吃到就好了"。如今真成了,不仅能让城里人吃到,还能出口到国外,让外国人也尝尝黄土塬的甜。他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下巴淌,甜得眯起了眼:"甜!比当年巧珍说的还甜!咱的 ' 塬上红 ',真给咱黄土塬长脸了!"
果园边上的光伏板闪着蓝光,一片连着一片,像铺在地上的蓝毯子。王老五媳妇在板下喂鸡,一群芦花鸡围着她转,啄着地上的玉米粒,咯咯叫。"这叫板上发电,板下养鸡,一举两得!" 她指着鸡群,笑得满脸皱纹,"鸡吃草啄虫,不用打农药;鸡屎能肥地,地肥了长草,草又能喂鸡,形成个循环,啥都不浪费!" 老宋蹲在板下,摸着被阳光晒得暖乎乎的板子,板下凉丝丝的,还挺舒服。从前这地儿长茅草,荒得很,现在倒成了金窝窝,既能发电卖钱,又能养鸡,还不耽误种苹果。"这地,现在能发电,能养鸡,能长苹果,比存银行还划算!" 王老五媳妇从鸡窝里摸出个鸡蛋,举到老宋面前,"叔,您瞧!这鸡下的蛋,壳上都有苹果印子!是早上鸡在苹果树下蹭的,沾了苹果汁,洗都洗不掉!"
老宋凑过去,果然见蛋壳上印着淡淡的粉红,像朵小桃花。他笑了:"这鸡也馋咱的苹果,连下蛋都带着苹果味儿!" 王老五媳妇把鸡蛋塞给他:"拿回去给巧珍婶子尝尝,就说是鸡下的 ' 苹果蛋 ',咱塬上独一份!" 老宋揣着鸡蛋往家走,风里飘来光伏板下的草香,混着鸡屎的腥甜,他突然觉得,这味道比任何香水都好闻,这是丰收的味道,是好日子的味道。
周末的研学基地最热闹。城里娃戴着印着 "塬上红" 的红苹果遮阳帽,在果园里跑着摘果子,笑声像银铃似的。宋林领着孩子们看传感器,蹲在地上,指着树根旁的银色小盒:"这小盒子能听树说话,树渴了、饿了,它都能告诉我们。"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凑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叔叔,树会说啥呀?它会像我妈妈一样讲故事吗?" 宋林敲了敲盒子,笑着说:"它会说 ' 我渴了,快给我浇水 ',会说 ' 我饿了,给我点肥料 ',虽然不会讲故事,但它能帮我们把树养得好好的,结出最甜的苹果。" 女娃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旁边的老宋:"爷爷,树是不是和人一样,需要人疼呀?" 老宋摸着娃的头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树和人一样,得用心疼,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甜果子;你不管它,它就长不好。做人也一样,得用心对人,才能换来别人的真心。"
风里飘来苹果香,混着光伏板下的草叶味,还有孩子们的笑声,甜得人心里发暖。老宋望着满坡的红果子,想起小李刚来那会儿,蹲在地头啃冷馍、喝凉水的模样;想起宋林小时候,跟着他在地里刨土,说 "爸,我以后要让咱的地长出最好的苹果";想起全村人跟着他挖坑、修渠、防虫,没日没夜地干,却没人喊累。如今小李成了 "数据中枢",腰上挂着平板,嘴里蹦着 "积温模型"" 光谱分析 ";宋林成了村里的" 技术骨干 ",带着年轻人搞智慧农业;全村人都住上了砖瓦房,娃娃们能去县城上学,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连个苹果都吃不上。
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老宋望着控制室里闪着光的屏幕,又望望远处的光伏板和鸡群,突然觉得这塬上的日子,像熟了的苹果,表面红扑扑的,里头甜得冒蜜。他摸出兜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汁水溅在蓝布褂子上,像朵小红花,那是巧珍喜欢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
六
晚霞把塬上的果园染成了蜜糖色,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果香。老宋站在田埂高处,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角,露出后颈那道老疤,那是当年救巧珍时留下的,疤痕颜色淡了,却永远刻在了他身上。他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果园,红果子挂满枝桠,像无数个小灯笼,喉咙里像塞了团晒干的棉絮,又酸又暖。远处无人机掠过树梢,像只黑色的蝴蝶,在晚霞里划出一道弧线;近处光伏板闪着蓝光,把最后一缕日光吸进肚子里,转化成源源不断的电能;沼气池的咕嘟声混着果香,裹着泥土的腥甜,直往他肺里钻,让他觉得浑身都有劲儿。
"宋叔!" 王二柱攥着红封跑过来,跑得太急,差点摔个跟头,手背上的青筋直跳,"您瞧!您快瞧!" 他小心翼翼展开红封,一沓崭新的钞票在霞光里泛着暖光,"会计说这是今年的头茬分红!比去年多了一半!我娃的学费、生活费都有着落了!再也不用跟亲戚借钱了!" 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县城文具店的宣传单,"我昨儿个跑了十里路去镇上问过了,县城文具店的学习平板,能分期付!我打算给娃买一个,让娃也跟城里娃一样,能上网课,学新知识!"
老宋接过红封,指腹蹭过钞票上的油墨味,那味道很淡,却比任何香味都让他安心,这是他蹲在地里抠了三十年的土,是全村人用汗水浇出来的果,如今变成了能攥在手心的暖,变成了娃们的学费,变成了家家户户的希望。他拍了拍王二柱的肩膀:"好!该买!娃是咱塬上的未来,得让娃学本事,以后回来建设咱的黄土塬!"
"批了!批文下来了!" 王强的喊声响彻塬顶,打破了果园的宁静。他举着红头文件冲过来,衣角沾着草屑,脸上带着汗,却笑得比晚霞还灿烂:"省农业农村厅的批文!咱合作社成了 ' 省级乡村振兴示范基地 '!以后有政策支持,有资金补贴,咱的 ' 塬上红 ' 能发展得更好了!"
人群炸了锅,围过来抢着看批文。王老五媳妇踮着脚,手搭在额头上往文件上瞅;刘三虎把草帽扔到了树上,拍着大腿喊 "好";铁蛋拽着老宋的衣角直晃,小脸上满是兴奋:"叔!咱村要出名了!以后是不是会有更多城里人来咱村,吃咱的 ' 塬上红 '?"
老宋的手直抖,接过批文,上面的烫金字 "省级乡村振兴示范基地" 晃得他眼眶发酸。他抬头望向果园东北角的缓坡,研学的孩子们正踮着脚摘苹果,扎羊角辫的女娃举着个红果子,对着手机视频喊:"奶奶!这个苹果比超市的甜多了!您快尝尝!" 她怀里的红布包鼓囊囊的,装着半袋苹果,是她自己摘的,要带回家给奶奶吃。老宋想起三十年前巧珍举着的红苹果,那会儿他跟巧珍说:"等咱种出苹果,要让城里娃都馋得流口水,要让咱塬上的甜传遍全国。" 如今真应了,不仅城里娃来了,连 "省级示范基地" 的批文都来了,巧珍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会高兴。
"叔!" 宋林挤过来,手里攥着平板,屏幕上是孩子们写的研学日记,"您看!孩子们都在写咱的果园,写咱的 ' 塬上红 '!" 屏幕上跳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写的:"黄土塬的苹果会唱歌,是太阳公公教它的,是宋爷爷用心教它的!我以后还要来,还要吃 ' 塬上红 '!" 老宋凑过去,指腹蹭了蹭屏幕上的指纹,那是孩子的温度,是纯真的温度,让他心里暖烘烘的。
夕阳沉到塬西头时,老宋蹲在田埂上,看着王二柱拿着分红,喜滋滋地给媳妇打电话;看着王强拿着批文,跟客户视频,谈下一步的合作;看着孩子们举着苹果,在果园里跑着、笑着。王二柱凑过来,红封里的钱还带着他的体温:"宋叔,我明儿个就去县城给娃买平板。您说,等娃放寒假,能带他来果园摘苹果不?我想让娃看看,他的学费是从哪来的,想让他知道,咱黄土塬也能长出这么甜的苹果。"
老宋摸出兜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淌,甜得他直抽抽搭搭,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是幸福的泪,是满足的泪。"能!" 他说,声音带着点哑,"不仅能来摘苹果,还能让娃跟着小林子学技术,学怎么种苹果,怎么用那些铁疙瘩。等咱的苹果卖到更远的地方,卖到国外去,让全世界的娃都知道,咱黄土塬的 ' 塬上红 ',是最甜的!"
晚风裹着果香掠过塬顶,吹起老宋的蓝布衫。他望着满坡的红果子,想起小李刚来那会儿,蹲在地头啃冷馍、喝凉水,说 "叔,咱一定能种出苹果";想起宋林刚回村时,抱着一堆仪器,说 "爸,我要让咱的果园变成智慧果园";想起王强刚回村时,颓废得像根蔫草,现在却成了能独当一面的 "销售总监";想起王老五,从一开始骂街反对,到后来跟着他修渠、防虫,成了果园的 "守护者"。这些人,这些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过,让他觉得,这三十年的苦,没白吃。
他拍了下宋林的肩膀,宋林正跟小李讨论明年的种植计划,闻言回头笑:"爸,您放心,明年咱再引进新的品种,再扩大光伏板的面积,让咱的合作社越来越大!" 老宋点点头,心里踏实得很,他知道,这黄土塬的日子,会越来越甜,因为有宋林这样的年轻人,有全村人的努力,有这一片能长出甜苹果的土地。
夜色渐浓,老宋往家走。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他停了下来。老槐树见证了一切:最初它是光秃秃的,叶子稀稀拉拉,像个垂暮的老人;如今枝桠繁茂,叶子绿得发亮,枝桠间挂着村民们系的红布条,那是丰收时系的,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苹果大丰收。老宋坐在树底下,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摸着老伙计的手:"老伙计,你看,咱的苹果红了,咱的村富了,咱的娃有希望了。巧珍要是在,肯定会高兴的。"
风掀起老宋的蓝布衫,露出里面的红毛衣,那是巧珍生前织的,针脚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织错了,却是巧珍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暖得人心窝子发烫。他望着满坡的红果子,鼻子一酸,声音有点发抖,轻声说:"巧珍,你看,咱的苹果,红……红了。咱的黄土塬,活了,可你再也……。"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无人机螺旋桨的嗡鸣,在塬顶上荡起层层涟漪。老宋摸出兜里的苹果,咬了一口,甜得心里发暖。他知道,这塬上的日子,像熟了的苹果,表面红扑扑的,里头甜得冒蜜,而且,它还会更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