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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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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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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路弯弯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笼着干涸的河沟,寂寥无声。唯有一根竹扁担,压在张翠花单薄的肩上,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咯吱、咯吱”声,是划破宁静的唯一弦音。扁担两头的柳条筐沉甸甸地摩擦着灰扑扑的黄土路,拖曳出细长烟尘,如同她背负的日子,微小却绵长。烟尘之下,炊烟缠绕着一座几乎与苍茫黄土高原融为一体的村落大柳村。这条路,是她的命,也是她还不清的债。

风裹挟着旱塬特有的泥土与衰草干燥腥气,掠过路边泛着金色涟漪的麦田。张翠花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褂子,额缠布帕。年轻的脸庞虽带劳作的疲惫,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筐里的新挖洋芋和鲜嫩苞谷棒子,压得扁担深深弯下。她微微前倾身体,步伐不快却异常扎实,每一步都踩得尘土稳稳沉落,这是塬上女儿特有的、带着黄土印记的坚定。

“翠花呀,赶集去?”村口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后,探出皱纹深刻却慈祥的老脸。

“是咧,春生大娘!”翠花抬头,绽开明朗笑容,声音清脆如落冰豆,“今年雨水争气,塬上洋芋旺实,苞谷水灵!换些青盐洋火,再给小的们割半斤肉!”声音里带着未察觉的、源于土地馈赠的骄傲。这塬上风,这熟稔如血液的乡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苦涩日子下稳稳的底气。

走出村寨门,豁口外是更为壮阔的麦海,金浪起伏涌向远方。她在塬畔酸刺丛下寻了光溜石头歇脚。放下扁担,汗珠滚落鬓角。她抬手抹汗,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层层沟壑之外。远处县城模糊轮廓的喧嚣,只让她心头发紧;唯有眼前这片粗粝、坦荡的黄土,才能熨帖她被生计磨砺得粗糙疲惫的心。

深吸一口清冽干燥的空气,正要挑起扁担。

“哎——当心!”

旁边土崖后猛地冲出一个黑影!

“砰!”柳条筐被撞得弹响。翠花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冲出来的是个陌生青年,粗布汗褂半敞着,露出黝黑精壮的胸膛,鞋帮糊满新泥,额角汗湿如洗,喘息如破风箱:“对不住!大姐!俺没瞧见人!实在……”眼神没有惊吓,只有烧灼般的焦虑,深处藏着烂泥陷脚似的绝望。

“不妨事。”翠花定神,见他焦灼几乎溢出,心下一软,温声问:“遇上啥急事了?”

“……爹娘!……一早叫不醒咧!”青年胡乱抹汗,像要擦眼泪,“俺心慌腿软跑岔了道!大姐!帮俺瞅瞅爹娘成不?俺实在……”语无伦次的恳求透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未出口的“没了主心骨”在那双无助恐惧的眼睛里清晰可见,像根带着体温的细针,瞬间刺穿翠花因独撑家门而坚硬的警惕心防。

萍水相逢。洋芋苞谷等着换油盐猪肉……可那惊恐茫然,不正像那年冬天爹娘倒下时,雪地里自己的样子吗?苦难无分彼此。

“……行,”鬼使神差,翠花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随你去。不要耽搁得太久。”心里盘算着赶集尾巴。

青年李青山眼中爆出绝境逢生般的惊喜火花:“俺叫李青山!有近路!俺来挑!”他不由分说扛过翠花的扁担,沉甸甸的担子在他肩头轻松许多,一头扎进荒草淹没的狭窄土豁子:“大姐,快!”

急促脚步踏碎荒草。青山脚下生风,颠三倒四诉说:爹娘常年病重。今早牵牲口上坡,被孙大叔追上告知噩耗。他失魂落魄跑错了路。愧疚恐惧几乎将他撕裂。万幸,这陌生大姐的沉稳眼神,如同崖缝钻出的甘草藤,给了他攀附的支点。

一路无语,唯余沙沙急行声。穿过稀疏麦地,溜下陡坡,眼前豁然是一条狭窄沟壑,几处农家散落。一座低矮齐整的黄土小院出现。院门虚掩,死寂无声。青山推门冲向正屋。

屋内昏暗土炕上,一对花白老人静静躺着,面色蜡黄灰败。呼吸滞涩如破风箱。浑浊目光掠过焦急的儿子,落在他身后的陌生姑娘身上,眼中竟微弱地划过一丝溺水者瞥见浮木般的滚烫希冀。

翠花二话不说,放下柳条筐。快步走进灶间生火烧水,手脚麻利。兑好热水,拧紧布巾敷在老人滚烫额头,细语安抚。动作轻柔连贯,带着母性的沉静力量。直到草药煎好,伺候老人一口口喝下,那浊重的呼吸才艰难平息些许。

青山蹲在灶口,柴火映着翠花俯身吹凉药汤的侧脸。脖颈线条微微绷紧,鼻尖沁汗。他喉咙哽咽,滚烫的话冲口而出:“翠花姐!俺……真不知该咋谢你……”

“咱塬畔讨生活,谁还没个马高镫短?”翠花抬头递碗,声音沉稳。唇边浅笑如同铅灰云层撕开的第一道晨曦,温温地、实在地落在青山冰冷的心头。

深沉的夜幕严严实实扣住旱塬。豆大的油灯在正屋炕头跳跃,暖黄光晕勾勒出守夜的两个身影。

言语如灯油在寂静里缓慢滴落。话题从土墒、牲口,说到麦子、村中琐事……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话语,在灯火浸润下有了温度。翠花干脆利落,人情世事通透如泉;青山话少低沉,每句都像崖畔老椿树根,带着踏实的份量。夜渐深,老人均匀的呼吸带来慰藉,恐惧退去,剩下草药的微苦涩味与一份奇异的安宁。

鸡叫头遍,老人睡踏实了。紧绷的神经松弛,彻骨的疲惫袭来。两人不由自主倚靠炕沿,身体松散。心却在澄澈安宁中浮起。借着微光,不约而同望向糊着旧麻纸的木格窗外,夜空浩渺,星河低垂,亘古流淌。

“……拼死拼活,”翠花目光穿透窗纸,声音很轻,“就盼攒点铜板子,供俺家那俩小的念几天书,识几个亮堂字……莫叫他们将来只认得黄土坷垃和老镢头,连自家名儿都写不周正……”声音低下去,带着憧憬与责任。

青山沉默更久,目光同样投向窗外无垠黑暗。“俺……想后院箍个大水窖……后洼那几亩薄田,离涝坝远,全看老天爷脸色。有了窖水,好歹也能撑一撑,心里踏实点……”

油灯摇曳,星河无声。两个身影静静坐着。那份沉甸甸的期盼,那份如山的生活担子,在摇曳灯影与沉静星光下悄然共振。这沉默厚重的黄土塬,包裹着他们的心事与担当。

寂静凝固时,炕上传来游丝般的轻唤:“……青儿……”

李母微微醒转,浑浊眼珠吃力转动,目光长久停驻在昏黄灯光“揉”在一起的两个年轻剪影上。干裂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模糊却欣慰的字:

“……好……好娃儿……你……你俩……看着……真搭调……”

声音微不可闻,却如柔软丝绒,猝不及防撞向两颗年轻心房。空气凝固一瞬!一股陌生的灼热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耳根在暗影里猛地发烫。

灰蒙的东方天边透出微熹。翠花在灶膛添草,火焰映红她疲惫却明媚的脸。温暖伴着烟火气、米粥清香驱散药味。

当青山用冰冷井水洗漱回来,炕边小桌上已摆好小碟暗红腌菜与两碗粘稠黄米粥。

“又累你受忙……”青山坐下端碗,粗陶碗的温热仿佛直抵心底。

“筋骨闲着了才生锈,”翠花自然一笑,伸手极其自然地拈下他肩头一根金黄麦草,“趁日头不毒,去南洼坡地?苞谷地里草快遮苗子了,你扶犁稳牛,我给你打下手?”

坡风带着清晨凉意。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田埂上。大多沉默,只有镢头刨土闷响或犁铧入土的“嘶啦”声。沉默里,目光如受惊鸟雀,极快触碰又仓促躲闪。

陡坡下,青山费力扶稳躁动的犁,低声吆喝老牛,眉骨汗水滑落。

“给,抿口水。”翠花拿着水葫芦走近递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布满厚茧干裂的手掌。

“嚓!”

那电光火石的一触,如同沾露的锋利麦芒划过指腹,清晰灼热!

“……”青山猛地接过水壶猛灌。冰冷的井水却似火苗点燃隐秘情绪,瞬间烧红他宽阔耳廓!

翠花仿佛未觉,极其自然地弯腰拔草。一绺鬓发散落,拂动白皙脖颈……发梢细弱的质感,却似轻柔羽毛扫过青山的心尖!

燥热正午,日头如烙铁悬空。崖畔沙柳投下稀薄阴凉。

翠花递过凉毛巾给青山擦汗。青山目光扫过沟底雨后残留的浑浊小涝坝积水。卷起裤腿跳下,用脚趾试水温。弯腰拨弄湿泥时,指尖碰到一个滑溜活物,一条小泥鳅!它“哧溜”从他指缝溜走。

“哈!”岸上的翠花瞧见这笨拙,笑出声。弯腰捡起一小块松土,“瞧你这笨样儿!连条小鱼儿都奈何不了!”笑着扬手投土块。

“噗通!”

土块落水,泥点四溅!几点冰凉泥点子精准弹射在青山汗湿的脊梁上!

“噫!”冰凉刺激得他后背猛一激灵!

“嘿!”青山佯怒,抹把背上泥浆作势回弹。

“呀!”翠花笑着后退。不料脚下一滑,踩到松软湿泥岸,身体猛地向水坑歪去!

惊呼未出,一只铁钳般有力、布满硬茧的手臂已从身后牢牢、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风声消失。浊水停流。塬上的世界,似乎只浓缩成彼此瞳孔中因震惊而失措的自己。唯有胸腔那颗狂跳的心脏,在擂动震耳欲聋的鼓点!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翠花腰间的土布褂子也变得滚烫灼人。青山如被烙铁烫到,猛地松开了手臂!

他闷头不响,如避洪水猛兽,疾步蹬上坑洼坡岸,留下仓皇背影。

岸上的翠花,双手捂着狂跳心口,脸颊烧烫得赛过最艳山丹丹。

老梨树的浓荫下。翠花的饭篮里,除了杂粮饼子,还有一大碗凉拌脆爽苦苦菜。

青山埋头扒饭,余光扫到对面石墩上的翠花。几颗细小黄土粒随她整理鬓发粘在汗湿耳根旁。灰扑扑的土末,在斑驳日光下,竟显出一丝说不出的、带点俏皮。

喉咙如噎硬馍渣,胸中闷得发慌。“方才……对不住……”在舌尖打转,终未出口,化作更狼狈的扒饭速度。

月儿悄爬打谷场。麦秸垛投下安详巨影。空气弥漫粮食与泥土的馨香。两人挨坐在废弃老石碾冰凉光滑的碾砣上。

翠花抱膝,下巴抵膝,望漫天星河轻叹:“有时半夜瞎想……后坡窑垴畔顶头那小空地……若能栽几株马兰草……再插丛山丹丹……等秋天结几个红沙枣……给那光秃秃的黄土梁添点彩,添点活气儿……”语气小心翼翼。

青山沉默了很久很久。夜风拂过草尖、鬓发。

“……开春,等地化透冻……”他声音低如梦呓,“我去背几筐肥土……拣背风朝阳旮旯,点下几棵……保活的山丹丹苗子。”停了停,耳根在月影里悄然烧灼,“……红沙枣根扎刺窝子牢靠……我去村尾寻三爷……讨教栽活保墒法子……”

“莫费那力气……”翠花下意识推拒。

“要弄”青山猛地打断,夜色掩住滚烫的脸,只留下斩钉截铁的坚定!“就得扎下根!扎稳当!”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省得你夜里翻来覆去,惦念那花活没活……平白熬费心神!”

翠花怔住。

一股滚烫洪流冲垮心堤,被这笨拙霸道的承诺填满、熨烫!随即,巨大羞意如潮涌上!她死死低头。晚风吹过打谷场,土蚂蚱磨翅“嚯嚯”轻响,与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在夜空下格外清晰。

月光如水银,描摹他倔强下颌线和紧绷侧脸。那个邻村结实沉稳的青年身影,就这样不声不响,用黄土般的踏实,填满了她对明日所有从未如此清晰而温暖的想象。

日子如塬上无遮拦的风刮过沟峁。夏末热浪加剧,风里裹挟起隐隐令人不安的土腥味。

流言如地表蒸腾的地气烟,从豁口、崖背阴悄然冒出,随风弥漫。

翠花起初未在意,照常挑水洗衣。渐渐地,她感到脊背如被无数细针扎着。涝坝边聚堆的婆娘,见她走近便骤断喧闹。黏在她背影上的目光,无声交织着好奇、审视或不易察觉的嫉妒。

“翠花姐,你……眼窝下头咋乌青?昨夜没歇好?”河边一怯生生小媳妇问,目光游移。

“瞎嚼蛆!”旁洗衣的胖妇人,铁匠家女人猛砸棒槌!溅起污水花,“天干人燥!熬几天夜咋了?”那义愤像拙劣掩饰。

二婶的到来,如最后一根稻草。闷热傍晚,她拎着蔫巴瘦葱,踱进翠花小院,斜倚门框,探究目光飘向正剁猪草的翠花:

“翠花啊……”她拖长调子,“二婶过来人,掏心窝说道……男人家心实诚,也难免有看花眼、想野路的时候……尤其青山这种,年轻有力气,又常跑集镇、见识场面的……丫头,心眼得放实、放亮堂……”话语如淬了沙棘刺的酸苦汁液,精准刺穿翠花连日强撑的警惕堤防。

那晚碾盘纳凉,月光如寒霜刺肤。听着青山兴致勃勃讲芨芨草好行情,那句“明日一早得再跑趟集上,给老赵家送捆好的芨芨草”清晰入耳。

“嗡!”

如锈钝刀狠狠剜在心尖!前些日子灌进耳朵的流言,镇上供销社门前“穿花褂子的洋气女子”、“青山凑近说话亲热”……这些碎片像散发腥气的旱地蛤蟆,密密麻麻涌上啃噬她小心围护的心房!她恨自己耳根软!怨他去集上招惹是非!复杂情绪如浓痰卡喉,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单音:

“……嗯。”

青山敏锐察觉。“咋了?咋没精打采?”他凑近追问。

翠花只飞快别过脸,用力摇头:“莫事……就……有点困乏……”声音轻飘如断蛛丝。

那层压制的委屈与疑虑,如同浑浊的死水窖。青山沾满黄土的手,如何笨拙擦拭也搅得更浑。夜里,翠花辗转,二婶的脸、那句“心眼放实点”如咒语盘桓。

翌日天麻麻亮,李青山扛两大捆芨芨草出门。高大背影消失在崖后。院中死寂。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翠花胡乱裹紧发胀的头,心神不宁地走向镇上。她被流言驱使?想去嗅“背叛之地”气息?只凭二婶隐晦点明的“镇西甜醅子摊那片儿”走去。

喧嚣集市人如织。她费力穿梭到镇西僻静角落,躲在一竹篾摊档后,急切搜寻攒动人头。

远远地,就在那甜醅子摊斜对角土堆旁,撞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李青山!他穿着标志性土布褂子。

可旁边哪有什么花枝招展洋气女人?!

分明是邻村那黝黑结实、嗓门洪亮的石匠孙大海!

两个高大壮实的青年,此刻勾肩搭背蹲在地上,脑袋凑近一张皱巴巴黄纸指指点点,唾沫飞溅,正激烈争论!青山眉头拧成大疙瘩,神情专注如识人参或算收成……

哪有一丝流言中的“暧昧旖旎”?!

巨大荒谬感如决堤洪水,冲垮翠花所有委屈猜疑!原来如此?!巨大委屈瞬间化为滚烫泪水!随之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为自己的愚蠢轻信而愤怒!为辗转反侧哭肿的眼而愤怒!

更深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自己多日的煎熬痛苦,岂非像一个彻头彻尾、自导自演的愚蠢笑话?!

她猛地转身!踉跄拨开人群落荒而逃。脚下黄土路摇晃虚浮。

枣木拐棍在翠花家院墙叩响。

翠花出来,头发凌乱,眼皮微肿。院墙根土缝,倔强挺立着一株新移栽的山丹丹幼苗,在干热中艰难抽绿。

族中七爷爷目光钉在苗上,良久嘶哑开口,声音如老树皮被风刮:

“糜子怕风摇?根底下烂透才倒伏咧!光听别人刮风嚎两嗓子,就吓得要把自家田里青苗扒烂……那不是真憨,是脑子灌成糨糊!”

他顿了顿,目光猛地转向翠花,穿透人心:“青山后生是啥种?你爹早年蹲涝坝沿抽烟锅咂摸时没叨咕过?……大柳村还找得出第二个比他更‘轴’更认死理的后生吗?!”

如涝坝深处打上的冰凉井水兜头泼下!瞬间浇熄翠花心头羞辱自悔点燃的烈焰!父亲嘱咐如钟敲响……他曾眯眼咂烟锅低评:“青山娃实诚!像塬上老榆木疙瘩,砍倒了,里头芯子都是实的……”

七爷爷没再言语,深看翠花一眼,老眼有了然叹息,撑拐蹒跚而去。

另一方面,李青山终于从孙大海粗豪调侃里明白翠花反常根由!他欲冲去解释,孙大海按住:“笨嘴拙舌越描越黑!得像看货摊开让人自己瞧!”

炒麻籽的赵大娘,住涝坝下游,是塬上有名“活风箱”。收工后,青山没立刻回家,连着几天“顺路”绕到赵大娘摊边。他不提闲话,只笑着唠家常:

“大娘,今儿雨点子不小……看后洼王老五家埂子快塌豁了……”

“可不是!那老懒鬼!”赵大娘嗓门洪亮。

“……你家地头洋芋贼绿!土墒还是干,我那新打井水凉手……”青山自然接话,“您说的是!……亏邻村孙大海哥实在!他姐夫省城开大药铺不是?上回集上甜醅子摊碰到,硬要塞给我姐夫那边名号,说俺爹当年给他家豁命春耕的情份不能忘!非拽我琢磨那张报药材等级单子,石头疙瘩脑壳都懵圈了!”声音不高不低,带窘迫自嘲,却清晰“摊”开“甜醅子摊”、“孙大海”、“姐夫药铺”、“看药材等级单”这些关键在洗衣服的婆娘眼前。

翠花这边,不再回避闪烁目光。她挺直腰背走向涝坝。棒槌“咚咚”,声音比槌声更锋利利落:

“二婶!今儿洗得多哩!吃晌饭了么?”笑容明晃晃,如镢头刨向低头装忙的二婶心尖,“对了,后垴坡我种那两棵西葫芦赛棒槌大了!下午让小弟摘俩送您,炖着可面!”

被这坦荡无影的目光笑容击中,二婶脸颊臊得慌,喉头发紧:“哎……有……翠花就……就会种……”

流言如旱塬雷阵雨,来得凶干得快。秋意渐浓,人们为晒糜子刨洋芋昼夜奔忙时,闲言碎语被沉重担子碾散尘土,再无涟漪。

一个露气浓重、打湿院前黄土路的清早。灰蒙蒙雾未散尽。翠花肩挑空筐,准备赶集。

豁口旁大青石上,一个模糊熟悉的身影默默坐着。李青山如石像,不知等了多久,雾打湿肩头。

翠花走近停下。青山默默站起,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用粗旧靛蓝布紧裹的物件,递向她。粗糙手指微抖。

翠花没看他,迟疑片刻,接过布包。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他同样被露水浸润冰凉、布满硬茧裂口的手心。

这次,他没像上次猛地缩回。

两人隔一步站着。豁口下沟风呜咽。

翠花解开布包。一大捧新摘沙棘果,红艳圆溜,细密硬刺,在晨雾里水灵鲜亮。

“……崖背阴那窝酸刺子树根底……新结头茬果子,”青山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如呛冷雾,“甜……比往年都甜……”

翠花捻起一颗带露水的小红果,指尖感受冰冷湿润与果皮柔韧。低头研究刺尖。短暂窒息沉默后,她像忽想起什么,抬眼轻声问,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那个……孙大海他姐……”

话音未落,“在省城开大药铺的!”青山如被烙铁烫到,急切抢白!语速快得几乎咬舌!脸猛地扭向远方沟壑苍茫雾气,暴露在晨光里的耳朵赤红滴血!“正经开大药铺!抓药诊脉那种!跟集上那些……一点儿不沾边!”他猛吸气吼出憋话,又懊恼自己太急硬,紧紧抿唇。

就在这时,山风起。

浓稠如牛奶的白雾被强力撕开一道隙缝。

一缕淡金晨光,如神启落在那捧橙红沙棘果上,也落在两人间沉默的土地上。

翠花看着手中透红果子,低头轻挤破一颗。饱满橙红汁液迸溅!一股极其强烈、霸道酸甜气息直冲鼻端!酸爽冲上脑门又坠心湖!

她下意识抬头。

目光猝不及防撞进青山因紧张焦虑等待而急急回望的眼里!

那眼神清澈见底,坦荡如晴空,唯余真诚无阴霾。

“笨!”

翠花破涕为笑!一个裹着沙哑哭腔的字眼迸发!伴随毫无预兆的笑声,滚烫泪珠断线般滚落腮边,砸在湿冷黄土路洇开深痕。

这一个含泪带笑的“笨”字,如携千钧之力,搅碎揉合连日委屈、辗转酸楚、释然后轻松与此刻浓得化不开的亲昵,被清晨微风卷起弥散,融入又一个属于大柳村塬上的崭新清晨尘烟里。

日子如豁口下涧水在黄土塬沟坎中平缓流淌。信任被证实坚韧后,生长得更加牢靠。

月华如练铺洒打谷场。废弃石碾盘被日晒温热又为夜露染凉。两人又坐熟悉位置,隔着模糊距离,如雨后未平小冲沟。

空气里除了虫鸣草叶气,还漂浮“流言风波”后未散的微妙情绪颗粒。

小丽妹妹,翠花小妹前两天问起姐姐心不在焉……这话如无形手轻揭刚结痂的疤下嫩肉。

“……看你……眉眼都耷拉着……”青山喉咙卡沙石般滚动,声音干涩如生锈镢头刨顽石。后半句追问终被风吹散黑暗。

翠花未应答,只低头无意识抠脚下碾盘缝凸起坚硬小土坷垃,指甲缝塞满黄土粉末。关于“洋气婆姨”的恶心影子,二婶暗示眼神,心尖被酸针反复扎刺的感觉……岂是轻飘飘“误会了”能抚平?信任需细水浸润。

“得……”青山下大决心猛地侧头,月光下沉甸目光压向翠花低垂颈项,“得掰开……揉碎说!”声音不大却字字用力如楔木桩,“就算……话糙硌牙!也比……现在!心里堵着!硬得……像囫囵咽冻石头生洋芋!”额角晒过度的脱皮白痕如焦灼印记。

翠花被逼抬头。

月光清辉毫无遮拦洒李青山脸上。眼底焦虑、浓稠歉疚、笨拙狼狈……一览无余。

巨大酸楚混委屈冲上鼻尖,眼眶瞬间热了。

“我知道不是你……”声音颤抖如寒风断弦,“可……那些话……像长脚腻虫!拼命钻耳朵!钻心缝!……拿箩……拿簸箕筛……也簸不净啊!”长堤坍塌!哽咽堵塞喉咙。

“怨我!”青山急得猛探身,布满老茧手掌下意识抬起欲碰她胳膊,又硬生生在半空僵住缩回!“都怨我!……早该……早该把倒腾那点子药材根腌臜事……叨咕个底掉……”懊悔捶腿,“就……就嫌絮叨!嫌丢人!怕你……嫌俺没出息光捞偏门……”

他艰难笨拙掏。掏甜醅子摊前与孙大海秘密商量的忐忑;掏被流言“定罪”的如坠冰窟;掏如何憋红脸绕开大路像做错事孩子敲赵大娘摊;掏翠花沉默背后的煎熬……

话语朴素粗糙,带浓厚土腥,前言不搭后语,却意外如春风,吹散彼此心头板结误解。月光如纺线,将两颗疲惫的心一点点纺近。两双带血丝的年轻眼眸在对视中泪眼模糊。紧绷肩背在对方坦诚中舒展,卸下千斤担。

冰凉夜露浸透单薄裤脚,寒气砭骨。无人起身。心口因猜疑委屈凝结的坚冰,在互相交心长夜里悄然融化,如细雨渗入黄土,滋养重新发芽的情谊。

信任在最琐碎日子,如窑垴畔背阴处重抽新枝的沙枣苗,悄然扎根重获生机。

一个暑气退秋虎尾在、空气闷热的傍晚。

翠花青山并肩坐自家门槛乘凉。破蒲扇在两人间慢悠传递微弱凉意。月光被院中老梨树枝叶筛成细碎银斑洒落。

灶膛余温未散,隐约飘晚饭柴火香。

“涝坝水腥气重,蚊子毒蜂扎堆……”青山像漫不经心,目光盯梨树根几朵夜色泛白小野花。那双粗糙大手在汗津津口袋摸索,如抓烫手东西。

翠花疑惑侧头。

青山摊开紧攥汗湿宽厚手掌,郑重将一温热小物件塞进翠花微凉手心。

触感奇异——毛糙微扎手。

翠花借月光摊开手心:一只小小的、用韧性芨芨草茎精心编成的、形状歪扭“戒指”草环儿。草环紧卡半颗早已干瘪失水、皱巴的橙红小沙棘果!像颗被镶嵌的奇异宝石。

“在……沟畔向阳坡……最不易被牲口糟践地界捋的草茎子……”青山声音绷如满弓,每字像牙缝挤出,眼神黏院角鸡舍茅草顶,不敢看翠花,“果子……是你上月崖背阴摘回……头茬最红那颗俺……藏了这半颗……”局促咽唾沫,“俺晓得……外人说出去就是……塬上娃娃耍的土疙瘩……”

沉默几息,如聚毕生最大勇气。

“翠花……”他深吸气,在静夜格外清晰,“往后日子长哩……”

停顿,喉结重滑动,胸膛起伏。

“……山崩土裂,就算这破草环儿烂成渣子散风里”他猛地抬头直视翠花骤然睁大的眼!脸红颈粗青筋贲起!那句藏在心底最深的问句,“俺也……也!……你可……愿意?”终究卡在滚烫喉咙成无声呐喊。

月光下,翠花唇微翕。

“烂成渣了?”声音轻如蚊响。眼中水光清晰,密睫颤抖。

忽地,她唇角缓慢清晰向上弯出动人弧度!晶莹泪珠无征兆断线般扑簌落下!毫不迟疑砸落掌心简陋草戒洇湿枯草茎皱巴小沙棘!

“……烂成渣了……”她含泪带笑,声音前所未有坚定温柔,“……那就再搓一把草茎子!再挑颗红果果!年年搓!搓一百年!一万年!”她如捧稀世珍宝,郑重缓慢将那枚带青涩汗味笨拙心意的草环,小心翼翼套进左手拇指——有点勒,干硬草茎摩擦指节嫩肉,半颗沙棘硬刺边缘微微硌虎口皮肤。带来扎扎实实、微刺痛的触感!这痛感便是无比真实沉甸存在感!仿佛这枚微不足道的草戒,化作滚烫烙印铭刻生命。

青山猛抬头!

迎头撞上那双盛满泪水却比月下星河更闪亮的眼眸!

如释重负!巨大狂喜席卷!近乎野蛮冲动主宰理智!他张开黄土染透、布满老茧裂口却无比有力的臂膀,不顾一切将翠花狠狠、结结实实、如勒进彼此身体般箍进怀里!

力道得听骨节轻微脆响!

这一刻,无人觉痛觉苦!

寂静小院,唯余两颗年轻心脏在黄土塬宽广胸膛上猛烈撞击的怦然巨响!以及……肺腑深处喉咙间压抑已久的、带着滚烫热泪的、轻微却震彻灵魂的呜咽声!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李家小院门前打谷场拾掇得一尘不染。两家院墙打通。金灿灿高粱秸秆与粗麻布喜棚下,红纸“囍”字贴满门窗。几口大铁锅灶膛松枝噼啪,炸年糕香、红糖粘糕馍甜香霸道弥漫塬畔,哄娃冰糖疙瘩闪着诱人光。

新郎官李青山藏青咔叽布新褂浆硬,新娘子张翠花正红细布褂衬得脸庞格外红润。院角老梨树下,村里会画后生炭铅草草描下新人剪影。

天刚透亮,小院人声鼎沸。青山胸前勒红布条别大红花,被小子们推搡上系红布小驴车,“得儿得”欢腾接新娘!两股人流如溪汇老石磨盘旁,喧嚣掀翻天!二踢脚窜天猴“噼啪”炸响,硝烟混香气。

“新人——行礼——喽!”七爷爷拉长调门。

“拜天地”——头顶冬日晴空,脚下厚实黄土!

“拜高堂”——两位穿新衫老人笑泪满面。

“夫妻对拜”——青山低头用力过猛,“咚”撞在翠花红盖头上!

“哄——哈!”善意笑声点燃气氛成甜蜜笑谈。盖头下翠花脸颊滚烫心甜如蜜。

喧闹人群涌向流水席!猪肉酸菜炖粉条浓香,大锅烩菜油水足,年糕粘馍管够!青山被灌下辣喉地瓜烧,翠花盖头早飞,边应付碗中堆起的肉菜,边听“秋后抱胖小子”、“新灶台莫对西北风”的直白叮嘱。

喧闹散尽日西沉。席棚杯盘狼藉。新郎新娘并肩立打谷场边缘。燃烧橘红霞光映照年轻身影身后充满希望的小院。青山在袖筒下攥紧翠花的手。

那枚戴草环戒指的拇指上,粗糙草茎勒出的微痛、沙棘硬刺硌虎口的触感,此刻无比清晰。这“不适感”,如脚下磐石黄土塬,给他们踏实依凭。两颗被喜悦抛起的心,稳稳降落同一条“家”的根脉。在如血残阳里,肩并着肩,身后的喧嚣是见证,前方的院落是温存。脚下延伸的乡路,铺展崭新画卷,等待并肩踏出更坚实的印痕。

婚后的日子,细密渗入塬上沟壑。新婚滚烫的暖意,融进更严峻广阔的生计图景。两人拧绳:青山力气是犁,翠花盘算是耙。窑垴畔顶背风空地,很快叮当,更科学敞亮的钢结构鸡棚拔地而起!还安装上了小太阳能板。

那日天蒙蒙亮,青山踩露水回,小心放下恒温箱。掀开盖,几十只毛茸鸡苗叽喳住进自动饮水清粪新家。生活浸入希望与饲料清香。天未亮,青山手机查看棚内温湿精准喂料;夜深人静,翠光明节能灯下拍每颗蛋信息上传合作社APP,哪颗换盐、哪颗留家、哪颗走“精品农家蛋”电商渠道,规划清晰。生活本色显露,两人眼中闪烁更亮的光,那是用双手攥信息、对市场、科学筹划未来的光!

风雨淬炼虽迟但猛。一个同样刺骨清晨,翠花开棚门,比寒风更冷的死寂!灰白斑点蜷缩僵硬的鸡苗!

“霍鸡瘟!”老兽医沉重摇头。

绝望如冰窖瞬间冻僵两人!积蓄!心血!日夜期盼悬深渊!

翠花指甲抠进门框土坯,脸色惨白。

青山猛捶地黄土飞溅!“砸锅卖铁!借窟窿也得救!”他指几只微弱抽搐小鸡眼中困兽凶狠,“多活一只……一口粮!一个盼头!按册子隔离用药!”

“救!”翠花挺直脊梁眼中燃燎原斗志!“活一只是翻身火种!”她拿手机快查方案语气异常冷静。

一场依托知识背水一战的恶战!浓烈药味弥漫。两人戴口罩手套,严格按兽医指导网络查询规范操作,隔离病鸡、精准注射、环境消杀。寒夜灯光一次次亮到鸡啼,焦灼目光冰冷操作流程中交汇彼此坚定!手机屏常亮农业专家在线群,嘶哑通报:“体温降了!”“按剂量下针!”书本、网络、彼此信任成支撑生命支柱。

不知熬多少不眠夜,棚内凄鸣终被啄食取代!残存生命力在科技汗水护佑下艰难坚韧复苏!

这场几近灭顶霜降未折希望。苦难如砧,锻打出的不止是蛮力,更是对技术、信息、联结市场的渴望!

青山眼底沉淀沉稳锐气。翠花心防外织起新知网。

浴火重生的鸡群,连同两口子不服输的劲头,如新叶在信息时代萌芽。

“精品农家蛋”贴上追溯二维码,在合作社电商平台小有名气。小院坡下荒地土壤改良,栽耐旱抗病高附加值药食同源作物。汗水浇灌的不再只是糊口粮食。

积蓄如涓流。靠坡根,一座更坚固敞亮、配节能门窗人字彩钢顶“新居”取代低矮土屋。更振奋,一辆绿色牌照能跑能装的电动三轮,悄无声息却动力十足驶进敞亮院门!这不再只是代步,它链接着合作社集散点,驮亲手生产的“土宝贝”奔向更远市场!象征他们终于能用更清洁智慧方式驶向未来!

最柔软炽热的收获,在新居暖融融春日午后降临!

一声高亢清亮崭新的婴儿啼哭,如饱满麦粒穿透焕然小院围墙,稳稳充满无限希望地落进这片用知识、汗水、坚韧的爱与不断汲取的新风,开垦出的通向广阔天地的家园新土里!

又是一个饱浸晨露的清早。新居玻璃窗透亮,阳光流淌洁净墙面。灶上米粥温香浮动。翠花睁眼,炕桌上是温热糜面馓饭,一小碟琥珀胡麻油沉浮红亮油泼辣子,如碟中霞光。

“尝尝火候,”青山挑帘进,晨光染亮舒展眼角,粗粝指节推过碗筷,“怕糊,手轻了泼。”语气从容坦荡。

岁月将炽热淬为沉实。青山习惯晨起侍弄药田汗水洒新绿;翠花总在明灯下于针线、电子订单与他暖炕体温间寻得安眠。日子在电三轮轻鸣与手机提示音后,化作罐罐茶香碎语:“合作社专家说咱黄芪切片最优!”“电商平台又来个长期大单!”

“家”的重量在汇款单与晾晒场成垛药材里愈发沉实。

又是一个月华如洗夜。庭院老梨树筛满碎银。两人并排塑编椅共捧粗陶茶缸。罐罐茶香混草药园清芬与订单成功提示音。

晚风拂崖壁酸刺丛“沙沙”如伴奏。

“翠花,”青山声比黄土沉,攥紧她手摊开掌心露出那枚紧贴肌肤、被岁月摩挲温润光亮的草环沙棘干果,“还记得鸡瘟那年?你按手机念操作膀子劲……”

翠花指尖摩挲茶缸笑纹漾开:“你还不是指甲抠平板查药量?”目光投窗外月光下齐整药田,“黄土埋多少茬了……娃都指手机认草药了你这劲头倒更足。”窗内小人儿熟睡脸庞映柔和夜灯。

沉默如饱满麦穗。

“咱塬上”青山忽从口袋摸出小布包。层层展,两穗用红丝线紧缠金黄麦穗!颗粒鼓胀如淬火金粒:

“没地下宝没淌流银。就这土坷垃里麦子,冻壳扎命毒日炼骨镰刀断秆熬出这硬实!”他拈起一穗郑重放翠花同样刻风霜却温厚掌心紧握:

“像咱脚下这路!弯是弯绕是绕,可哪一步不朝好光景奔?不朝更亮堂日头走?!”

翠花指节骤收!麦粒深硌掌纹如夯石落地!滚烫冲眼底:“沉手哩!曲溜拐弯踩实新梁子脚下!好日子不是‘等’是咱开电三轮链网线‘闯’出来!”另手覆他沧桑手背十指交握处是两粒扎根希冀的金色种子。

月华奔流见证厚土誓言。那两穗被风雨腌透麦穗在掌心交叠胜珠玉霓虹是身后乡路弯折向前魂也是通更辽阔未来的路标。

新居窗灯明亮静静照亮院角崭新电动三轮。车厢几百盒贴绿有机标识码,包装整齐的精品黄芪切片整装待发,它们将通过合作社冷链物流,沿不断拓宽硬化的乡道,驶向城市药房、健康餐桌,甚至素未谋面顾客手中。

“明早起,”青山声音沉睡意清晰,“东洼陇金银花该搭架了……省农科院专家在线直播讲套种。”顿了顿稳稳希望,“孙大海姐夫刚通视频……省城大药企看中咱基地视频想签长期供应价稳量足!”

“嗯,”翠花脸颊挨他宽厚肩呼吸渐沉嘴角挂安心笑涡:“‘土疙瘩’变‘金疙瘩’路……咱才踩热乎呢……”梦里她仿佛沿不断延伸光亮乡路驰骋车轮轻快自家小院升腾的不只炊烟更是黄芩清香金银花初绽甜息屏幕叮咚新订单提示音。

柔和的光晕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温柔包裹,沉入家的安稳暖巢。窗外,月华如洗,无声浸染着齐整药田的每一寸生机。窗内,孩子熟睡的小脸在夜灯下恬静得像一颗饱满的籽实。

李青山的手臂环着翠花的肩膀,下巴轻抵她鬓角沾染的草药清气。睡意模糊中,他的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她左手拇指上那枚早已被岁月和汗水浸透、变得坚韧如皮质般的芨芨草环,那颗干瘪却颜色依旧鲜艳的沙棘果,是他心上永不褪色的印记。

翠花在他臂弯里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嘴角却弯起一个安宁的弧度。她的梦乡里,没有沉重的扁担吱呀,也听不到风干的旧谣。回旋在她思绪深处的,是那崭新的电动三轮轻快驶过门前新铺就的砂石路时细微却清晰的胎噪声,如同命运齿轮稳健向前的奏鸣;耳边仿佛萦绕着黄芩在风中舒展叶片时微苦又清冽的芬芳,金银花苞初绽时难以察觉的清甜气息,更有手机屏幕上订单涌入时叮咚不息的希望交响……

那条大柳村前盘旋蜿蜒的黄土乡路,早已不再仅仅是通往过去的沉重印记。它在他们脚下不断延展,一次次被崭新的辙印覆盖、拓宽、压实。像坚韧的根系深扎进塬上深情的厚土,汲取着古老土地生生不息的力量;同时,它的尽头,又稳稳接驳上时代递来的广阔通途,一条链接着现代科技、信息洪流与无限未来的康庄大道。

那辆安静的电动三轮,不止驮着“土疙瘩”蜕变的“金疙瘩”奔向远方,更稳稳承载着这个小家对未来的期冀,以及大柳村塬上所有怀揣希望、愿意用双手与头脑丈量新天地的朴实梦想。它驰骋的轨迹,不再只印于黄尘飞扬的土路,而是清晰地烙印在时代发展的经纬线上,成为崭新乡路上最动人心魄的一道风景。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映照着庭院角落里无声蓄力的“铁牛”。车厢里,那几百盒贴着绿色有机标识码、包装整齐的精品黄芪切片,在朦胧夜色里仿佛也闪烁着微光。它们蓄势待发,即将沿着村口那条不断拓宽硬化、指向广阔天地的通途,通过合作社高效的冷链物流网络,驶向都市的药房柜台,摆上精致健康的餐桌,成为连接城乡、惠及更多人的桥梁。

“明早,”李青山睡意沉沉中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翠花的耳廓,带着踏实的力量,“东洼陇的金银花架……该搭起来了……”

翠花在梦呓般的呢喃里回应,脸颊更深地依偎进他厚实的肩窝:“嗯……省农科院的专家直播……咱得好好学……新的路……咱才踩出个开头呢……”

梦里,她仿佛又一次坐在自家那辆轻快的“铁牛”驾驶座旁,车轮驶过笔直的硬化路,风温柔地吹过焕然一新的药田基地,金银花开成了一片涌动的金色云霞。车轮声不再单调,它轻快而充满节奏,应和着手机订单悦耳的提示音,碾平的不仅是眼前坦途,更是心中所有曾畏惧的崎岖与坎坷。屏幕那端,是孙大海姐夫发来省城大药企签下的长期订单,价稳,量足。这是他们用汗水和智慧在黄土塬上开垦出的,连通财富与信息、希望与安稳的黄金大路。

他们的新生活,如同门前这条蜿蜒却永不停止前行的乡路,深深扎根于古老的黄土,汲取着它坚韧不拔的内核;同时又毅然舒展枝叶,拥抱时代递来的蓬勃生机。汗水浇筑的不只是收获的果实,更是通向富足生活的阶梯;智慧耕耘的不只是脚下的土地,更是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想象与辛勤耕耘。这道路,注定弯弯绕绕,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结实、满怀憧憬、充满希望。

家的温暖在宁静中沉淀下来,稳稳托住这两颗共同奋斗、彼此相依的心。他们如同塬上最稳的基石,任风浪撼不动,凭雨雪浸不软。生活前进的轮子从未停止转动,碾盘吱呀,是旧日勤劳的回响;而电轮轻鸣,则承载着奔向未来的强劲动力。这轮转中,被稳稳托起、日益升腾的,岂止是炕头一碗热乎的饭食?那是这片古老厚重的黄土塬上,依靠汗水浇灌、智慧播种、紧握时代之风而催生的,一个富足、现代、生机勃勃、充满无限希望的崭新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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