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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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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岔深处:用身体记下的故乡
一
黄土沟里的风,沉沉的。
它不像海风湿,不像山风尖,
它糙糙的,却软软地贴过来——
像父亲翻完麦地,用糙手抹你脸上的汗。
风卷着细沙钻进领口,凉。
爬上窗户,舔你干裂的嘴唇,
像一种哑了很久的乡音,
带着土腥味,在你耳边反复地磨。
二
墙角晒透的枯草,发出甜丝丝的旧气。
那是太阳把干草和泥土一起酿过的味道。
闻一下,它就钻进肺里——
忽然想起:碾场新麦的香,
灶膛煨土豆的焦,雨打进旱地的腥。
这味道不张扬,却缠人,
像一件压在箱底、舍不得扔的旧衣裳。
三
正午的光白得晃眼,
把沟坎的影削成刀刃。
它穿过窗棂趴在土墙上,
一会儿是金粉,一会儿是昏睡的钟。
傍晚的炊烟,从蓝紫色的天底抽出来。
先是灰白的一缕,慢慢化进暮色,
变成半空里打结的视线——
母亲望了很久的那种。
它把天拉得很高,把念想拉得更长,
长得能绊住翻山的脚。
四
山梁上炸开一声信天游,
利利地劈开厚厚的黄土。
它在空谷里撞来撞去,
撞碎了,变成露水敲石头的嘀嗒。
最后跌进老屋深处,
混进纺车吱呀呀的转悠里——
那是夜里最慢的摇篮曲。
五
闭上眼,还能尝到:
掌心汗干后,那点淡淡的咸;
还有亲人握过来时,体温里微腥的暖。
没握过的手,已经远了。
可那点咸和暖还在心里发着酵,
变成一种回不去的甜。
六
雨后,黄土喝得发黑。
空气里漫开泥土腥鲜的气息。
就在沟沿湿泞的地方,
悄悄顶出了一星青。
那么薄,那么苦,
却是这片沟岔最用力的绿。
——黄土不说话。
它把所有的风、味、光、声、暖,
都收进自己很深的褶子里。
等我走远了,起风了,下雨了,
我的骨头就会轻轻响动:
那是故乡,在我身体里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