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茶亭,赏飞瀑,需有一个上好的日子。夏日风急雨骤,气躁心浮,自然不可;秋高气爽,来水不畅,隙水挂壁,亦无情趣;孟春风柔雨密时节,最好。
说话间,好天气如期而至。
那些天,阴雨绵绵,雨,不大也不小,像花针,如细丝,密密的斜织着,远处黛色的群山、近处嫩绿的田野,都被笼罩在这张朦胧的大网里,但是走出去,咯吱咯吱的泥土,和恼人的雨水,都可以将诗情溅人一地。终于有一日,风停了,雨住了。天色虽阴,却少了那份压抑,多了几分清幽,或许大自然在雨后,酝酿着一场与人的温柔邂逅。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绕行,自丁塘背,车苏到茶亭。有时是反方向,从下岭头,沈店,车苏,至茶亭。前者到茶亭是下坡,后者至茶亭是上坡,各有利弊。骑自行车,至县城出发到茶亭四十分钟,电瓶车也就二十来分钟。如此便捷,自然多次过往。我喜欢这里的景致,还有下坡那种朝发夕至,栉风沐雨般的感觉。
在茶亭自然村入囗,我停下车,小憩了会儿。路囗新竖了一块三米多高,近乎笔尖形的黄蜡石,上面用瘦硬的隶书写着“金柱寺水帘亭龙潭瀑布”,下面落款是“其妙”,其妙其人,我却认识,姓何,是书界人士,幼习书法,尤工隶书。然到这里题字, 倒是有些意外。再仔细看,是庚子年写的。粗略一算,庚子年为2020年,于今已有五年,换言之,至少有五年我未重游此地。依稀记得路边还有一块被岁月风化剥蚀的旧石刻,四尺见方,石上字迹苍劲有力,刻着“水帘亭”或者“水帘金柱”之类的,可是我站在附近找了半天也寻不到它的踪影,心中感到一阵怅惘和失落,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佚失了?
左下方的村落就是茶亭。村不大,也就十来户的样子。相传,此处原只有一间茶室,由寺里和尚出资兴建,并雇人烧茶方便行人,后烧茶人娶妻生子繁衍生息,遂成小村落,并以茶亭为名。
此类传说,无稽可考,不足为凭。放眼茶亭,只见几十间房舍皆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多为砖木结构,白墙黛瓦,未干的雨珠,更添几分清冷。房前屋后,种满了各式的果树花草。一条小河穿村而过,直达村西一囗池塘,池塘很大,少说有十几亩的水面,再往下就是一级级阶梯式的稻田。北面是临村的公路和山林,东面和南面都是耸立的山峰。可以说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这里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偶尔一两声鸟叫,三五声犬吠,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山村画卷。
扶车左拐,沿着一条曲折的沙石路“嚓嚓”前行,几十米后,停在一家农家小院门口。
锁好车,我沿着山间小路,朝着金柱山信步走去。此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它轻柔地洒落在脸颊上,手背上,带着丝丝凉意,虽有些恼人,然挟着山风和草香,却让人神清气爽。
初行时,稍觉两山逼仄,颇为狭窄,再行数十步,渐次开阔。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的茶叶林,高的,矮的,高的有两人多高,低的刚没过膝,然后一畦畦番薯田,玉米、苎麻地,畦下杂草丛生,显然长时未曾侍弄过。草木们在雨水的润泽下,肆意地生长着,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而一绺绺的叶脉,将纤细的水流,引聚成浑圆的水珠,它们晶莹剔透,光茫四射,微风中,它们坐着风车,打着滚儿,展示它们的灵动与娇俏。
路边的野花野草,挨挨挤挤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可着劲儿往路中间挤。雏菊,这儿一团,那儿一簇,如天边洒落的鎦金,为这清幽的山间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豌豆花,星星点点,似一个个温婉的少女,米色的花瓣环绕着淡黄色的花蕊,素颜如锦,玉立亭亭,在雨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野堇菜,刚刚冒出一两点紫色的花骨朵,娇小的身姿,在风雨中摇晃,晶莹的水珠顺着柔弱的花瓣滑落,显得更加楚楚可怜的样子。山边雷竹,早己冒出裹着褐衣的躯干,傲然的身姿,彰显着生命的蓬勃与活力,如果你仔细的谛听,准能听到泥土里迸发的春雷。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拂初云淡。被这雨丝勾勒出的轮廓,或浓或淡的交织在一起,恰似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彩画,其中的每一笔都蕴含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小路的东北角是金柱寺,寺南是几间禅房,每一次去里面的陈设都有变化,本次前往,禅房加高加深了许多,安装了多台空调,里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应该是有人居住。果然我返回的时候,看到一男一女在房后的水池边搓洗衣服。东南边多了座石拱桥——长生桥,估计也是近年修建的。
长生桥静卧于金柱山脚,桥身条石砌筑,跨径长约五米,宽约三米,六级石阶,阶面苔痕斑驳,草叶铺陈。右前方有亭翼然临风,八角飞檐,矫龙盘踞,鳞爪飞扬。横梁用舒展圆润的隶书写着三个大字"龙潭亭",笔力遒劲,漆色如新。亭柱刻着一幅楹联:"古寺佛心禅卓玛,幽谷碧潭隐福龙",看了半天不甚明白,就问撰联人,答曰,这是金柱寺住持出资建造的石亭,住持法号卓玛,其夫名曰福龙。该联对仗工整,禅境高雅,又暗含了出资人,我不由道了一声“妙”。落款为庚子年(2020年)夏。可见桥,亭等都建于同一年。桥下流水潺潺,在翠色的山谷中蜿蜒流淌,与桥、亭相映成趣,令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延宕已久,雨丝也憋不住,从疏到密,渐渐织成半透明的帘幕,峡谷,如同笼罩了一层薄纱,显得更加深幽静谧。我顺手捡了根枯枝,沿曲折的小径,探索着前行。一会儿,隐隐传来飞流的声响,且越来越清晰,我知道瀑布就在附近。果然转过一道山弯,一绺几十丈长的瀑布就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啊!瀑布自几十米高的崖顶冲下,发出“嘶啦啦嘶啦啦”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磅礴,阔大恢宏。我扔了手杖,手脚并用,在藤条枝丫间奋力前行,终于,爬过滑溜的山石,越过蹋陷的小路,把陡峻的山道踩在了脚下,并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瀑底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上。
站在巨石之上,眼前的场景更让我为之震撼。山冈上水雾朦胧,漫过灌木,隐入松涛。雾松下,宽大的瀑布赫然悬挂于峭壁之上,犹如一条的白色巨龙从天而降,带着无尽的威严与刚猛,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震耳欲聋的声响,及翻江倒海的力量。它们喷泄,它们轰鸣,它们切割,它们要吞噬挡在他们前面的一切事物。而那崖壁,真可谓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杰作,有几十丈宽,近百米高,上突下收,有约十度的倾斜角,瀑布便毫无顾忌的倾力而来,那景况,如白练自九天飘落,又似银河决堤,汹涌澎湃,不可阻挡。
那瀑水飞入潭中,水花四射,迸射出万千珠玉,激溅的水雾与漫天的雨丝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雨丝,哪是水雾。只觉得身有百囗,却不能道其一,心有千瓣,却不能释心结。恍惚间,人也变成水雾的一部分了。
瀑布附近的崖壁上有多处古石刻。可惜年代久远,风化剥蚀严重,字迹漫不可辨。惟南边的一巨石上,尚可认出“水帘洞”三个大字。其法度严谨,古拙天然,一望既知,为大家所书。
瀑布东南约十米处,曾有宋代大诗人巩丰修筑的水帘亭遗址(1964年坍塌,然石板,石柱,石碑皆有保存),如今杂草丛生,藤蔓缠绕,只可望遗空叹。但那遗址,在八百年前,有一段辉煌历史。当年,车苏人巩丰见此处山水清峻,林泉幽邃,晦明百变,便在此修建了这座娇姿玲珑的八角亭。建成之初,他便力邀朱熹、吕祖谦、陈亮(永康人,南宋思想家、文学家)来到此亭品茗赏景,吟诗唱和。如果确有记载,那绝对是一次群贤毕集的雅会,其文风之浓郁,丝毫不亚于东晋兰亭之会。这里特辑录几首,以彰大儒的风采。
樵子村,近黄昏。回首帘亭杳,又见疏松漏月痕,深沉!——朱 熹
白云收,水共流。飞帘犹未卷,回首万山相对愁,何尤!——吕祖谦
日暮天,树宿烟。岩前敲石鼓,潜龙犹自井中眠,多年!——陈 亮
然巩丰之筑亭,有案可稽。据《武义县志》记载:南宋名人巩丰(1148一1217年),“勤于作文,尤善为诗,筑水帘亭于金柱山”。而四人同游吟诗唱和,如此文学盛会,县志却惜字如金,无一言以录,自是存疑。窃以为,应是四人同题唱和之作,而非四人同游之作。据史料记载,巩丰与朱熹,吕祖谦等俱为亦师亦友的关系,相互来往书信极多,像《武川备考》,《武川曲湖》均有录入。因此,该公案应是巩丰出题,诸人在书信中唱和为妥。亦或是巩丰携陈、吕二人同游作文,朱继后补录。
还有一种说法。朱熹在吕祖谦生前没有到过武义。吕祖谦(1137年——1181年)四十五岁时英年早逝,吕氏去世后第二年,即1182年,朱文公巡历绍兴、婺州后转道明招山哭祭吕氏墓,然后应巩丰之邀游览水帘亭。这种说法较为可靠,于情,于理都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朱熹的行事风格。
不管怎么样,这些大儒词作,皆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永远的镶嵌在历史的长河中。
雨渐渐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抹绚丽的晚霞,将整个山峦染成了橙红色。而山谷,在夕阳的映照下,逐渐变得柔和,重重叠叠的山影与晚霞交织,形成了层次分明的色调。而瀑水也开始响应霞光的召唤,将跃动的金粼揉进自己奔腾的脉络。
回首瀑布,回望八角亭的遗址,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八百年前的石柱山。他们醉而咏,归而歌,斜阳涧草逸兴狂。他们的风姿、他们的才情、他们的梦想,都在这水帘亭前一一重现。八百年的时光岁月,八百年的词韵幽梦,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然这水帘亭的风采和词韵,却依然在这山间回响。我想起了巩丰先生的词:人影稀,咏而归。夕阳帘色白,接天远岫系残晖。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