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绿灵江岸,桃红柳绿映碧空。又是一年清明祭,摆上供品祭亲人。四十二年前,父亲拋家弃子去了一个地方叫“永远”。
在龙游山村布满苍松翠竹的青山上,新增添了一个高高的黄土堆,从此在这一片隐秘的山林间,多了一位尽心尽职默默守护的义务“守林员”。
岁月荏苒,不知不觉间我已临近到了您离别我的年纪,这双逐渐失去灵活的腿脚,不知还有几年迈得动这山间小路来看您?也未知还能有几回支撑得住这身子骨,来到您的面前和您说说悄悄话?永远忘不了您那一天的突然离去,留给我心灵上是一生抹不去的伤痛,四十二年前的悲惨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无法释怀。
当夕阳拚尽全力把最后一抹光和热晒向人间,然后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西山岗下,父亲在一阵短暂急促继而渐渐微弱地喘息声中,断断续续艰难地吐出几个不太清晰的字:“我想回家。”然后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低矮灰暗的老房子里,他曾经魁梧的身材,平日里挑上二百余斤重的木柴,赶个二十余里山路都不在话下的壮汉,如今蜷缩在简单毛竹制成的板床上。一层干皱粗糙的皮肤,包裹着被病痛折磨得快要散了架的骨骼,似一个孩子。他身着一件深蓝色的圆领卡其上衣,下穿一条藏青色蒙住档部的裤子。这是一套节假日走亲访友,他才舍得穿出门显摆一下的“盛装”。苍白削瘦的脸庞,光秃秃的头皮斑斑点点,深陷的眼窝残留着两行浑浊泪水流淌过的痕迹。也许在生命回光返照的倒计时,有许多的场景瞬间撞开了他的记忆大门。那遥远故乡的山水草木;那儿时穿着裤衩亙相追逐的玩伴;那挚爱亲人团聚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温馨时刻。他张大着嘴巴,仿佛在呼唤着那些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战友们。
父亲出生于1916年四川省渠县的一个小山村里,上有父母双亲,还有一位哥哥和姐姐,下有一位弟弟。哥哥身有残疾,替别人理发谋生,他的爸爸是一位民间中医,为乡亲们巡回看病。生活虽然清贫,但一家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自从1937年7月7日的一阵炮响,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了震惊中的卢沟桥事变,从此拉开了我国全民族反法西斯主义的抗战序幕。当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我的父亲和叔叔不得不含泪拜别亲人,挥手告别故土,在前仆后继的百万川军中,身着单衣,脚穿草鞋,肩背斗笠,背挎大刀,义无反顾地奔赴在祖国的抗日前线。我的叔叔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身中数弹,壮烈殉国。
1938年4月间,在台儿庄战役中,父亲的连队,奉命据守在一块小山坡上,阻击蜂涌而至的溃败敌军。在穷凶极恶的日军面前,他们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敌人的疯狂进攻。作为重机枪班班长的他,牢牢掌控着杀伤力强大的重武器。是敌人恨之入骨的“眼中钉”,必欲先除之而后快的“肉中刺”,也是敌人重点打击的活靶子。他目睹身边亲爱的战友一个个相继倒下,被心中的怒火烧红了眼,把一梭棱的子弹,狠狠地扫进了敌人的胸膛。
激战正酣,突如其来的炮弹呼啸而至,掀飞了他的大片头皮,血肉模糊地昏死在阵地上。从此以后,他从烽火战场,费尽周折辗转至浙江省金华后方军医院疗伤休养。虽然万幸捡回了一条命,却终身留下了寸缕不长,有碍雅观的秃顶。
伤愈后,他和原部队失去了联系,流落到浙江龙游县的一个偏僻小山村里,被一位好心的老板收留在家中打杂做长工。老板见他忠厚老实,勤劳能干,就热心撮合我母亲和父亲,成全了他俩的一桩美好姻缘。虽然结婚时,我母亲还是一位芳龄才二十岁的黄花闺女,而父亲已年逾三十五岁了。年龄的差距并不影响他俩的生儿育女,婚姻的长相厮守。
改革开放时,我姐姐已出嫁,家中还剩爸妈和我四兄弟。其中哥哥身材矮小,佝偻着背,患有严重的肺病,两位弟弟还在念书,只有我初中毕业后,就在田间地头帮衬着干活。家里有五亩责任田和几亩山林,另外还承包了集体的上千株梨树。父亲不仅要起早贪黑打理着田地的翻耕、播种、插秧、收割、种菜等农活,还要不失时机地对偌大的梨园锄草松土,防病治虫,一切都干得井井有条。他像一台机器,常年连轴转。只要还迈得动腿脚,挥得起锄头,就有永远干不完的活。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抹黑栽倒在梨园里。
一年前,在生产队伐木的劳作中,他的胃出了血。只是简单的在乡卫生院配了点止血药,休息了几天,未赶往县城医院做深入地检查和治疗,在未确诊身体是否好利索的前提下,就急匆匆地参加集体劳动。这年他是生产队长,是连续几年被社员评选出任的队长。在农村队长不是什么官,是每做一件事都必须身先士卒,起模范表率作用。笫一个到田间地头的是队长,收工后走在最后的还是队长。从那时起,他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由于他是四川汉子,军人出生,平时再苦再累也不当回事,有点伤痛咬咬牙,强忍着也就挺过去了。可是这次的痛,却是终身的痛,经医院诊断是胃癌晚期了。
虽然我们无力挽救父亲的生命,但是我们也想竭尽全力延长他的有限时光。父亲是举目无亲的异乡客,娘亲处家家户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借贷无门的情况下,我们偷偷卖掉家里的部分粮食凑医药费。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拒绝喝药。他心里明镜似地,战场上能侥幸躲过敌人炮弹的致命一击,这次再也逃不过病魔的劫数。粮食对我们家而言是多么的金贵,为了能填饱肚子,总是想方设法熬过艰难岁月。自从改革开放后,家里才有部分余粮,如果把家里的粮食全部卖完,也兑换不了多少钱。癌症就是一台吞金机,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他不愿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为今后的生活紧锁眉头。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把熬透的米汤灌进他的嘴里,片刻就吐了出来。在捱过数月后,时间定格在1983年10月20日下午5时。这是令我们痛彻心扉的日子,也是让我们千呼万唤永远唤不醒他的日子。
当年他血气方刚,二十一岁的青春年华,投身报国,出川抗战。六十七岁时白发沧桑,客死异乡。在漫长的四十六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想念亲人,但又不知家在何方?由于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岁月的流逝,社会的发展变化,昔日的那乡几保早已更换了地域之名,寻亲返乡之路终未成行。不知不觉间,他离开我们四十二年了。在遥远的天国,这头曾经迷途的羔羊是否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是否和千里之外的亲人欢聚一堂?是否再也沒有病痛的折磨和煎熬?
父亲走后的笫二年,被他精心抚育过的梨树拔高了许多,花开的季节,雪白、雪白的梨花满园争艳,一簇簇迎风摇曳,挂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