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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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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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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海边的卡夫卡+黄仙进

李香闭上眼睛,记不清眼前浮现过多少人。从穿衬衫皮鞋的小学同桌,到戴黑框眼镜教中文的陈老师,甚至带她芭蕾舞以严肃教学著称的女舞者……张国荣、李钟硕、金城武,也如换气的乌龟般从脑海深处探出来。凌晨两点,楼底还传来汽车摩擦柏油路面或碾压井盖的声响,她莫名地想象有只翻找食物的流浪狗,或脏兮兮的比熊,或丑萌的巴哥,因口腹之欲,没注意疾驰的车辆,砰,被撞飞,在空中划过一条死亡弧线;砰砰,温热的黏液从她两腿间的缝隙缓缓流出,像初春刚解冻的河流;砰砰砰,宛若她此时左胸不断传来的心跳。

爱液、汗液和恼人的溽热在皮肤表面纠缠,弥散。她长舒一口气后,棕毛巾像暴雨淋湿的泰迪,伏在一边。这是她十三岁便已掌握的快速入睡的技巧。她突然心生烦闷,转过头,望向窗外,透过轻透的帘,她看见对面的楼宇还亮有一盏灯,像漆黑的夜里孤零零飞行的萤火虫。她再次合上眼,浮现的所有的脸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捏造,轮廓渐渐清晰,最后竟显成顾帆那携带忧郁的面庞。

李香眼中的天空从浅蓝色转成白色,这种变化非常快,仿佛是在她走神的瞬间完成的。云朵漫无目的地游动,墙面浮动耀眼的光斑,这些都使她产生暖洋洋的错觉。听见锁孔旋转的响动,她用手撑起身体,巧妙地嵌进一张轮椅。顾帆弯身换鞋时,她恰好转开了房间门。四目相对,她低下了头,内双的眼中林间偶现的小鹿般的慌乱一闪而过。

起来了,还是顾帆率先破开这一团坚冰。她嗯了一声。他接着说,我刚买了些早点,趁热吃吧。他将手里提的早点放在桌上,塑料袋和玻璃桌面接触,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像啮齿动物在进食。不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小声地说。李香很好看,但不会显得媚俗,是那种骨相好的耐看型。为了方便日常打理,她将长发绞成齐肩短发,发梢如春柳漾水般轻拂肩膀和锁骨。脖子有红绳吊的浅绿色观音——手持净瓶,拈花一笑。只是种水差,质地粗,雕工笨,不是特别值钱的玩意儿。目光下移,视点在她的双腿落定,任谁,都会暗叹一句:可惜。

顾帆意识到有些不妥,收回目光,说,还是要吃的,不然会有胃病,胃病是治不好的,反反复复,折磨人。说完,一手捏起酱肉包塞进口中,另一只手将另一个递了过去。李香用手接过,捧起来,小口啮食,惊喜地发现是自己钟爱的菜包子。顾帆狼吞虎咽地吃完,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问,需要我帮忙吗?李香鼓动的腮帮子停下,她说,不用,等我爸醒就行了。顾帆目光移到客厅摆的铁架床,是那种分上下铺的。拉了帘,帘子其实就是张旧床单,上面印有不知道来自东南亚哪个国家的纹饰——简单排列的几何图形和缠绕的花朵树枝。帘子里响起起伏有序的鼾声,顾帆小声地说,让李叔多睡会儿吧,他年龄大了,睡意足。李香盯着顾帆那双刚值完夜班充满疲惫的眼睛,眼睛下方卧有两条乌黑的眼袋。她没再吱声,对这个提议,不反对,也不肯定。

顾帆开始自顾自地清点货物,将杂志、饮料、一些讨喜的毛绒玩具和钥匙扣分类摆放在木匣里。木匣能像白灼的蛤蜊般张开,张开就是个精致的小展台。他望着她吃完最后一口,适时递来纸巾,她擦完嘴巴,将纸巾揉成团,空中划过条优美的抛物线。她擦嘴时,他打开了门。现在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握住轮椅的手把,橡胶的手把自带防滑的凹凸颗粒,握久了就更像人的手掌,变得滑腻腻的。他们一言不发地按电梯,下楼,街道两旁的建筑像涂抹淡黄果酱的三明治。一切都在晒暖,空气和人都是暖烘烘的。顾帆眯眼适应,这样的场景总是给他一种走向美好的幻觉。他低头问李香,下午我到哪里去找你。李香想了一会儿,说,我就在佛光街德明药房那里,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会儿吧。顾帆松开手把,说,好,我先睡一会儿。待李香半人高的身影在拐角消失,顾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尾随的目光。

顾帆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沉在水底酣睡,笼罩在潜水钟中的感觉又一次降临。下午三点,洁白的光像蚂蚁轻咬他的眼皮,痒痒的。他醒来,抽出纸巾揩掉额头分娩出的细密汗珠。他一边啃面包,一边思考和盘算换个厚窗帘的事情。他下午见到她,在三个街区外的德民药房外。香港的药房类似便利店,也卖一些生活用品。李香木匣里的商品少了一半,他走向她时,她放下手中旋转得使人数不清有几片扇叶的小风扇,用手掌滑动实心橡胶轮胎,像划船,缓慢地向他靠近。顾帆握住手把,微微用力,从手心传来踏实的感觉,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河岸的蒲草。他对她轻声说,下次你就在原地等待好了。

李香假装没有听见,反而转过头莫名地问顾帆,你小时候想要做什么?他放慢了步子,思考一会儿后,缓缓开口,我那时只想快点长大,出去打工,重庆,浙江,深圳,什么地方都可以。为什么?她好奇地问。顾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带母亲逃离那种生活。你呢?他反问她。李香说,我那时天真地想成为芭蕾舞艺术家,当然这是理想,没有意外,大概会成为个舞蹈老师。或者找个精英嫁了,当家庭主妇,相夫教子……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李香说“如果”时,牙齿碰着嘴唇,咬字有些重,像是憋出来的。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天空灰扑扑的,干燥的尘土的腥气不停钻入鼻腔,要下雨了。

他们刚转进宝石戏院,雨,就像断了线的念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变成硬币大小的水痕。天哭了,李香感慨道。顾帆仰头看天,问她,天也会哭吗?她笃定地说,会的。她转头看向狭长的楼梯,说,麻烦你了。宝石戏院是老电影院,有两层,一楼卷帘门后竖着些宣传海报和介绍,二楼是售票处和放映厅,中间用楼梯连接,为缓和疲劳,中间间插两个正方形的平台。顾帆弯下身,抱起她,洗衣液或洗发水好闻的气味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孔里钻。李香选择别过头,以避免对视的尴尬。她压低声音说,我以前经常来,很小的时候,我还记得看的是取材敦煌壁画《鹿王本身图》的动画《九色鹿》。那时我妈还在。顾帆怕走路分神没回答。将李香放下,他说,我去拿轮椅。李香拉住他衬衫的一角,说,不用,又没长腿,它不会跑的。说“跑”时,她的音量突然降低,像是遇到了悬崖。

影厅灯光暗淡,四周是贴灰色的隔音棉的墙。顾帆将她放在柔软的卡座,两双眼睛如河流交汇,他说,你继续说,我听着的。李香问他,我刚说到哪里了。他挠挠头回答,说到你妈还在的时候。她说,对,那时我妈还没和那个印度胡子叔去国外。我的腿,也还在。我们生活得还算幸福。其实我理解我妈的,她和我爸的婚姻本来就是场交易。我又遭遇了这种事。她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掉了。留下来也只会越陷越深,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不值得。

顾帆点点头,说,理解是一回事,伤心又是另一回事。电影开场,他们转过头盯着惨白的幕布。影厅人不多,稀稀疏疏坐着,像空杆缺粒的玉米。《海边的卡夫卡》,宣传海报的标题就足够吸引人——一个关于迷失和寻找的故事。

电影画面带有沉郁的滤镜,开局便是桥上邋遢的男人“扑通”,像沉重的石块坠落,激起比他身高还高许多的浪花。他在浅蓝色的海水中下沉,又像泡沫一样从水里浮起来,只有一张脸在海水之上轻轻呼吸,荡起阵阵涟漪,但他有躺在春日草地的悠闲,白云在他晶状体表面游动。他凭借身体的浮力漂洋过海,流落到一座热带岛屿。电影开场有点像《鲁滨逊漂流记》,顾帆暗自嘀咕。沙滩上有胆小的寄居蟹和结满果实的椰子树,风一吹,就摇晃,使人疑心坠落就是下一瞬。随“卡夫卡”的视角转入潮湿阴暗的热带雨林,肆意生长的藤蔓仿佛完成二维到三维的转变,不断放大,放大,按摩顾帆的眼球,使他昏昏欲睡。

顾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三分三十秒“卡夫卡”漂在海上,仰望天空的时候,又或是“卡夫卡”被海浪推上沙滩,走进岛上潮湿,幽暗且色彩斑斓的热带雨林时。醒醒,醒醒,帆娃子。他的耳朵边传来母亲柔软的声音,由远而近,但他还是好困,眼皮像是拉上的拉链。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帆娃子,你看见后山那只白鹿了吗?月光一样皎洁的皮毛,枯枝般的鹿角。顾帆哭着说,妈妈,我看不见,妈妈,我好困,想睡觉。母亲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很烫,像火石。顾帆背上有一根根树枝纹上的棍状乌青,淤血在其中星星点点,像雪地中绽开的红梅。母亲用粗糙的手指抚摸,问他,帆娃子,疼吗?他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咬咬牙说,不疼的,妈妈。

母亲焦急地说,帆娃子,你睁开眼,再看妈妈一眼。顾帆动不了,一动,浑身就火辣辣地疼。他急切地说,妈妈,我睁不开眼睛,泪水干了,把眼皮糊住了。母亲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妈妈今晚就要走了,跟着白鹿的指引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声音时而近,时而遥远,他觉得母亲此刻像是风中一根快要吹熄的蜡烛。顾帆说,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不要不要我,我害怕,妈妈。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那哭声如肉色的猫爪,挠着他幼小的心。山中的深夜反而很安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号叫。母亲像是暗自下了什么决心,顾帆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怀抱正一点点变得温暖。母亲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揩掉他眼角涌现的泪珠。

顾帆睁开眼,有同样粗糙的手指,揩掉他眼角的泪和额头冒出的汗水。他迷离的眼神中,母亲的面容与眼前的人重合,重重叠叠。见顾帆醒了,李香移开手指,说,醒了。顾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问她,我睡了多久?李香说,也就十几分钟。顾帆哦了一声,说,我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她问,做噩梦了。他说,是的,也许是听你提到你的母亲,我也梦见了我的母亲。顾帆将梦中的情景简单叙述了一遍,电影屏幕上的“卡夫卡”如回到青春期,胡须疯长,密密匝匝地包裹干裂的嘴唇。他盯着眼前的火堆,橘黄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跃,他却只能从中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他们的座位在影厅偏角,是顾帆为了避免李香被异样的眼光蜇伤刻意选的。李香说,有些事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可能会好一些,不影响的。顾帆微偏过头,盯着李香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浅棕眼睛,说,说到母亲就不得不提我的父亲,我至今觉得他是个混蛋。他最爱的就是喝酒,喝那种云南土作坊酿的高度苞谷酒,爱到什么程度,没有下酒菜,他就在后山揪嫩的树叶子,用开水一烫,用辣椒面拌,就着这个也能喝上两斤。奶奶在世时能劝住他,她走后谁也劝不住了。说回我父亲,他喝完总会发酒疯,将窝在乡村的一事无成都推到母亲和我身上。他一碗酒下肚,就会一改平日的怯懦模样,手边有什么就抄起什么,锄头、扫把、叉棍、柴火,更多的我记不清楚了。他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我那时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后山的虫鸣很好听,月亮很亮很亮,母亲的怀抱也很温暖。他酒醒后,会立刻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说,一定会改的。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母亲其实一次也没有相信过他,她一次次选择原谅他的原因——是我。

母亲最后一次带我躲进后山,她平静地说,她看见了白鹿,问我看见没。我说,我看不见。她说她就要走了,我让她不要丢下我,我一个人会害怕。我现在每每想起来,就会有悔意涌上心头——当初我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

荧幕中的“卡夫卡”变成荒岛的国王,他修建木屋,从劳动和创造中获得成就和愉悦。在树皮上篆刻文字,并用划痕来记录时间的流逝。他还给偷他椰子的猴子取了名字,爬树最快的叫瘦猴,屁股最红的叫大红,剩下的没什么显著特征,他统称它们为猴子。父亲、母亲、亡妻以及人类文明的一切,蒙太奇般在荧幕上闪烁,闪烁频率暗合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规律。

李香听完顾帆的讲述,没有说话,她觉得她该保持应有的沉默。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能怪你,你不用太过自责。光和影在她脸颊交错,顾帆继续说,母亲离世的消息,是伯娘告诉我的。她是典型的云南妇女,皮肤黑,嗓门大。她和我妈是妯娌,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因稻田灌浆、朝门方向、打坝子等事隔门对骂过,也指桑骂槐过很多次。她尽量克制住情绪,但还是语气轻颤。她对我说,你妈死了。我偏过头,天真地问她,死是什么?她耐心地解释,死就是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又问,那她到哪里去了。她说,我也不知道,而后又找补了一句,应该是到天上去了。我听后拍手叫好,笑得格外开心,那时我觉得天上应该是神仙住的地方,妈妈变成神仙了。周围的宾客也跟着我笑,露出积垢的黄牙,只有伯娘眼角闪烁繁星般的光。

顾帆说,我讲完了。然后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示意她也说说。她轻轻撩起裤子,膝盖下面空荡荡的,她一点一点卷起来,露出髌骨下方愈合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他突然萌生莫名的想法——她膝盖下面的血、肉、骨,是被这条蜈蚣一点点吃掉的。她说,那时,我刚上中二,每天都在芭蕾老师那里操练到很晚。我那时喜欢脚尖滑过木地板的感觉,很轻盈,好似我真的变成高贵的不染纤尘的天鹅。

那晚月亮很圆,我只身经过老城区,四周都是唐楼,住着各色各样的人。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拉扯我的衣服扣和百褶裙,掏出硕大而丑陋的阳具。我当时害怕极了,狠狠地咬了他手腕一口,他吃痛,我奋力挣脱,撒开腿往前跑。当时慌不择路,脑海里就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跑。砰砰声,急刹声,呼救声像一团毛线纠缠在我脑海里,那个男人远远地看着我,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吓呆了,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也撒腿就跑。我躺在马路中央,注视男人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在街巷尽头消失。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的流速,眼神在熟悉和恒久的星空中逐渐涣散。再次醒来,我便成为了这副模样,也失去了再跳舞,不,行走的可能。

顾帆听后,安慰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他能察觉她冷静的叙述中隐藏的不甘与愤怒,现实也远远没有这么轻描淡写。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顾帆补充道。李香说,没事,接着说你的吧。荧幕中的“卡夫卡”已变成彻头彻尾的野人,他茂密的胡须完全遮住了嘴巴,起先他还会砸碎贝壳,用锋利的一面割掉胡须,保持“文明人”的形象,后面就听之任之了。他无聊到给每一只猴子编号,通过拔掉不同数量的毛来识别。他也摆放一些采集的水果,将猴群聚集在一起,举办类似人类社会的酒会。但显然他失策了,这群猴子,只顾着吃水果,并不想搭理他,更不会回复他,最多叫上一两声。他被挫败感和孤独感牢牢包裹,他愈发感觉自己是亿年前误闯琥珀的一只蚊虫。

荧幕的画面明灭可见,这个关于迷失和寻找的故事还在继续。顾帆继续轻声说道,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好像幡然醒悟,仿佛换了个人,这次是真的。人总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懂珍惜。他将母亲的死亡全揽在自己身上。舅舅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大闹葬礼,想要为母亲讨个公道。真的,母亲有个好弟弟,我有个好舅舅。护短,脾气倔,认死理。最后这场闹剧以法医解剖收场,科学证明母亲死于肺结核。

父亲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滴酒不沾,对曾经的酒友恶语相向,他们互相咒骂的样子,像村人家中争夺配种的公狗。小年没过完,才到初三,他就随村里的返工的人去了浙江,在那边的工地做小工。我被寄养到舅舅家,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他会按月打钱过来,我不用为生活发愁,甚至在乡村学校的一众同学口中变成富有和自由的实例。其实,如果有选择,我宁愿不要这些。前面说了,我舅舅倔,认死理。他把我父亲每个月寄的钱,花在我身上的每一笔都记得很清楚。用他的话说就是——我饿死,也不会占那个烂酒鬼,一丁点儿便宜。

李香问,后来呢?顾帆说,后来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他变老,我长大。同乡口中陆续传来他再婚的消息。再婚对象是个同样在浙江工地干活的云南女人,也许是因同乡情谊,也许只是单纯地需要搭伙过日子。再后来,他们生儿育女,我有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更加卖力,尽量平衡我和那个家庭。我高考录取的那天晚上,他打来电话,从电话那头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他说,大城市就像田坎边扭动的蚂蟥,吸走了他的气力、健康、时间,包括挣的钱。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但到最近就力不从心了,上完工,浑身止不住地酸痛,弟弟顾阳也上初中了……

李香说,我还没见过蚂蟥。顾帆想了一会儿,说,和毛毛虫差不多长,生活在水里,吸食人和牲畜的血,不及时清理的话,会钻进肉里。说完又陷入了沉默,顾帆问李香,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李香说,说到上大学的事情了。顾帆继续说,他刚说完,舅舅夺过电话骂道,你个烂酒鬼,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只知道小儿子,大儿子不管了?说完,他生气地摁断了电话。我们面面相觑,其实,我和舅舅都理解的,只是抹不开面。他为我点了根烟,对我说,帆娃,学会抽烟,就长大了。

李香看了看顾帆被香烟熏黄的食指和中指,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顾帆说,还是我接着说吧,只要你愿意听。李香蜻蜓点水般点点头,几绺头发汗湿,紧贴皮肤,勾勒出楚楚的模样。与这场电影相比,她对顾帆这人更感兴趣。其实从法律上来讲,他们的关系是——夫妻。

顾帆继续用柔和而伤感的语调说,那些年父亲汇来的钱大多数舅舅都给我存着,大学四年拮据一些,是能安稳度过的。后来,我在大学遇到树宝老师,他说要资助我完成学业,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说,留给更需要的人吧。他没有勉强,盯着我看了几分钟,那种眼神使我心里有些发毛,很多不好的可能在脑海中闪过。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教你写诗吧,不能从物质上改变,那就从精神上。我说,好。

树宝老师眼睛里闪烁稀有的真诚,像白鹿眸子那样。那段时间,我们常到江边一家叫理想国的咖啡馆。他带我读读写写,从保罗策兰,到海子,再到当代的一些实力作家诗人。我们一同参加诗人集会,浓烈的白酒下肚后,他们开始朗诵彼此的诗作。痛骂某些编辑和领导有眼无珠,自己是多么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还会交谈一些八卦消息,例如谁谁谁又大刊频发,对作品一番评头论足后,又投来“你懂的”的眼神。后来我的诗歌受到一些嘉许,之后我变成昼伏夜出的生灵。熬夜写作也愈发凶猛,白天昏昏欲睡,一般等不到老师点完名就趴下睡着了。有时醒来后教室就只剩我一个,有微风翻山越岭,从很远的地方来,吹鼓薄薄的窗帘。期末考试也是临时抱抱佛脚,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了一些积蓄。毕业时,树宝老师哭了,哭得天崩地裂。他抱着我,对我说,我能教你写出一篇好文章,却不能教你成功。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故作老成地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李香幽幽地吐出一句,你命好。顾帆说,可能吧。她低下头,几瓣牙齿轻咬有飞皮的嘴唇,手指不断捻着衣角,说,我失去双腿后,上过一段时间的学。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从慕羡、嫉妒,转为同情、嘲讽。曾经的镁光灯,悄然变成现在的探照灯。我那时害怕这样的眼神,它会如马蜂的尾针,将我蜇伤,鼻青脸肿。同时它又无处不在,我怎么躲,也躲不开。我让我爸给我办理休学,他皱了皱眉,很久才舒展开。他说,决定好了,不后悔。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这有什么好后悔的。那一晚,我家阳台上多了十几个浅棕的烟屁股。

顾帆听后,说,为什么不读了?李香白了他一眼,说,浪费时间。又补充道,没人会花钱请双腿残疾的人做工。顾帆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有空可以翻一本书来读读,叫《潜水钟与蝴蝶》。她问,这本书讲的啥。他想了一会儿,说,是让-多米尼克·鲍比的随笔,讲的是他突然中风瘫痪,仅用眨动左眼写下的一些关于生死和爱的思索。可能少了很多功利的成分,作品会变得更加真实耐读。李香目光如炬,突然向他发问,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吗?他疑惑地问,什么时刻?她沉思片刻,说,潜水钟时刻。

顾帆眼前莫名浮现一个笨重的潜水钟,一转眼他就被关在潜水钟里面。他通过圆形的玻璃窗口往外看,浑浊的昏暗的海里,有零星几条小鱼,游来,又游去。他越来越感到困倦,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去。他背着双肩包,漫无目的地在城市游走,最后跟随一位陌生人,进入一家旧旅馆。旅馆值班的女孩放下闪动短视频的手机,问他,要住多久。他答,住几个月。住久一些,会有优惠吗?他问。她瞥了他一眼说,单人间,包月两千七。他没有再说其他的,只说,找个靠边的,安静些。她抽走他手中捏着的身份证,边登记,边挑挑眉,问,是病人家属吗?他犹豫一下,说,是。她将登记好的身份证递过来,问,什么病?他收进裤包,说,肝癌。

那时他从港校硕士毕业,在职业学院执教了一年中文。死神还是追上了父亲,或者用云南话来说——是报应。他被酒精荼毒过的肝脏,千疮百孔,最后演变成了癌。癌,这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字。其实他刚才说谎了,父亲就在他背后,小小一团,缩在白瓷骨灰罐。他把它拿出,放到电视柜上,然后躺下来。骨灰罐上贴的黑白照片是从父亲翻盖手机里找出来的,照片中的他留平头,眼睛眯起,嘴角上扬,露出一口黄牙。听陈姨说,是他听到他被录取的消息时高兴,让她给拍的照片。他盯着他,他感到不自在,爬起来将它转了个面。

他抱着枕头沉沉地睡去,女友、母亲、父亲、舅舅,很多关于他们的画面蒙太奇般在他的梦中闪动。他是被做爱的声音吵醒的,这家旅馆附近除了有附属医院,还有一所民办大学。初尝禁果的情侣,有怯懦和兴奋交织的眼神,但交合时会回归原始,迸发野兽般的叫声。有时男生叫得大,有时女生叫得大,此起彼伏,像是在进行一场角力。最后精疲力竭地抱在一起睡去,他觉得他听到了他们细微的鼾声。有时他会伏耳贴着青苔和霉菌的墙壁听。他莫名地想象隔壁是前女友和那位肥秃的教导主任正在做爱。其实不荒诞,应该说现实远比小说荒诞,这是他从生活中领悟到的,从他撞开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木门之后。

李香问,你在想什么呢?顾帆的思绪如潮水退回此刻,他说,没有想什么。似是觉得这样回答有些不妥,又说,想起了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说,我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他说,现在说也不晚。接着说,父亲病危,我从重庆往浙江赶,高铁上便听闻他离世的噩耗。实话说,我并没有很伤心,也没有应景地挤出一两滴泪,我的心如幽深的潭水般平静,就像是听到一个陌生人的讣告。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陈姨正在收拾病床。顾阳,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才高考完,坐在另一张床上。我说,陈姨,我爸呢?她说,你是帆娃吧,你爸刚被护士推去太平间了。陈姨不高,黑胖,嗓门很大,手脚麻利,有独属于云南女人的质朴与勤劳。我说,是的,陈姨,我刚到。陈姨说,你爸不让我跟你说,说怕打扰你的工作,是我自作主张,想让你来看他最后一眼,毕竟血浓于水。又将坐着的顾阳一把拉过来,命令道,叫哥。他不情愿,硬挤出了声“哥”,我俩在某些地方很像,比如,厚嘴唇,大鼻子,如荒草般茂盛的眉毛。第一次见,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护士走进来,问,谁是顾帆?我说,我。她说,病人顾天良给你留了话——他说,他终于可以放心去见你妈了。还说,他们母子拜托你照顾照顾。我向护士道了谢。

我对陈姨说,陈姨,缴费单给我吧。她推辞,说,不用,我们这些年还有些积蓄。我说,没关系,一家人。她叫顾阳把医保拿上,跟在我身后碎碎念,能报销些也好。父亲如冻鱼直挺挺地躺在太平间,模样比以前衰老削瘦,皱纹纵横交错,眉头紧锁。紧啜在一起的嘴唇像是有话对我说,我莫名地想,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顾帆盯着李香胸上方卧的观音,他说,那段时间我将自己关起来,扣掉电话卡,与世隔绝的,像动物一样生活在一家旅馆。那时候困意足,有时一睁眼就是两三点,然后蒙头继续睡。有时睁开眼,就是半夜,我睡不着,就在灰暗的走廊里瞎晃悠,有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为躲孩子来过二人世界的新夫妻,羞涩的大学生情侣,眼神闪烁的中年人,当然更多的是附属医院来陪同的病人家属,他们舍不得住太高档的酒店,来此凑合着睡觉,美其名曰:钱,要花在刀刃上。来来往往,这种擦肩而过的感觉令人愉悦而烦躁。直到某天,我发觉当初接待我的美女前台,再也没出现过,我顿感有些伤心。

顾帆接着说,我用两个月终于明白了父亲要说的——长兄如父。这四个字如醍醐灌顶,让我从浑噩中挣脱出来,为我的生活灌注非凡的意义。我包揽了顾阳上大学的所有费用,一句长兄如父,堵回他和陈姨的所有推辞。港硕毕业时学校附赠的两年工签,还剩下十个月,我决定动身来港,想要存一些钱,之后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李叔和你。

风扇吐出的风吹动李香的头发,她心里其实很明白,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他需要续签留下来,她需要有人照顾,各取所需。她收敛情绪,说,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与刚来相比,你像换了个人。他说,我哪里变了,同样的鼻子眼睛。她揉揉脸,眨巴眨巴眼,说,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我觉得你刚来时身后仿佛拖拽连片的乌云,现在风和日丽了。

顾帆没有说话,他们默契地转头望向中央的荧幕。“卡夫卡”已经开始制作木筏,他想要逃离这种荒芜的生活。电影结尾是一个长镜头,“卡夫卡”站在木筏上,他的帆上画了椰子和猴子,他要带着它们离开。迷失和寻找的故事讲完了,顾帆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觉得他和导演是同类,他对上李香的眼睛,良久,问,你找到了吗?李香愣了神,说,不知道。

人都走完了,顾帆说,我背你吧。李香点点头。他提醒她,要抓紧了,她嗯了一声。他宽厚温热的手掌贴近她的大腿,楼梯很陡,他走得很稳。她突然感觉有一股火热在小腹产生,他将她放进轮椅,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外面灰蒙蒙的,但还飘荡有白色的云朵。他提议要不要再出去走走。她说,可以。他追问,是去海边,还是说去小公园?她思考了几秒,说,去小公园吧。海边晚上风大,容易感冒。他没有说什么,只回了个——好。

他们缓慢地移动,由于轮椅的缘故,不能直接从梯子上,要沿大马路绕上一大圈。顾帆微勾着身子问,你在想什么呢?他的那张脸压过来,她莫名有些心慌。她说,在想电影的结尾,“卡夫卡”找到了答案,还是说一切只是他溺亡前的走马灯。他想了会儿,说,生活并没有参考答案,怎么想都是对的,我个人觉得他可能是和自己和解了。他推着她,走得慢,很享受这样踏实而悠闲的感觉。她看着道路两旁的店铺熄灭又亮起,菲佣大厦的送饭在打折,他们必须在九点前卖完……这些街景她不知道用眼睛抚摸过多少遍,茧疤也是这样一点点爬进她的手掌的。

公园有中式园林的围墙,栽在门旁的竹子影影绰绰,每个闪动的镜头都有自己的美感。顾帆边走边说,读研时,几乎隔两天我就会来这里跑步。他打开手机灯,一照,她看见深深浅浅的水里漂浮着过量的巴西龟和锦鲤。她收回目光,他在裤包里摸索一番,掏出打火机和烟。他说,我抽支烟。她看了看四周,说,没人管,抽吧。顾帆点上,眼睛凝视不远处的假山和仿古的亭台楼阁,烟头随他的呼吸而剧烈燃烧,变得有些耀眼。他将打火机放进兜里,舒心地吐出一口雾,他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

她问他,为什么抽烟?他说,没有为什么,压力大吧。或者就像舅舅说的,学会抽烟就长大了。她决绝地说,给我点一根吧。他没有说话,蹲了下来,她借着他点烟的功夫,缠上他香烟浸润的舌头。贪婪地吸吮,就像一颗齿轮嵌合另一颗齿轮般自然。周围喧嚣得让人心生厌倦的蛙鸣消失了,保持如水的寂静。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体轻微的颤动。他粗壮的手指在她腰间滑行,如游蛇般钻进印花衬衫时,她止住他接下来的动作,弱弱地说,我害怕。看着她朦胧的泪眼,顾帆退了一步,稳住起伏的心情,没有说话,将香烟插在她嘴里点上,动作粗鲁了些,像是在刻意报复她的欲拒还迎。

她盯着意犹未尽的顾帆,说,有时我会想,那天晚上不跑会怎样?若是预知是这样的处境,不如用贞洁来换两条能跑能跳的腿。顾帆努努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叹了口气,说,你是对的,但遗憾的是生活没有如果。她接着说,以前我爸是抽烟的,我妈不喜欢抽烟,他觉得她的离开是因为抽烟。我妈走的那晚,他没有拦,而是一口气抽了两包烟,烟头在阳台七零八落,烟盒被他手指碾搓成小圆球。他用力吐了一口唾沫后,再也没抽过了。其实对原本就没有感情的人来说,做什么,都是错的。顾帆深以为然,说,是的。他又补充道,人和人的交往,就是感觉相处得舒服,就多待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就转身离开。

她问他,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回答,像春天的植物,慢慢伸出叶片,细细地感受和确认。她追问,等顾阳大学毕业了,你会离开香港吗?不知为什么,顾帆有些紧张,但还是回答,不会。她又问,你拿到永居之后呢?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没想出什么名堂,如实地告诉她,不知道。月光像小时候那样洒下来,柔和他们的表情。有跑步的人大步擦身而过,又迅速消失在植物叶片的掩映中。他站在她面前,她视线齐平他的腰,然后抬头对上他那张脸。她也好像也看到了那只白鹿,那真诚而纯洁的眼睛。他突然说,你想跑吗?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不顾一切地说,我想。她往后仰,他将轮椅往下压。她张开手,他迈开腿。那一刻,仿佛从笨重的潜水钟中飞出来无数蝴蝶。

顾帆推着李香一直跑,直到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反射亮闪闪的光。汗水夹杂荷尔蒙那种迷人的气味撩拨她的鼻翼,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耐心地给他擦汗。他闭上眼睛,那一刻,他感觉李香变成了母亲。他忍不住开口问,白鹿是什么样子的?她回答,月光一样皎洁的皮毛,枯枝般的鹿角。他们都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顾帆是白天上工,如往常一样值守,保安是轻松的活计,等人走近,按下开门键即可。他的眼角缓慢闯进一家三口,穿合身西装有说有笑的父亲牵着棕色卷毛狗,波浪发型的中年女人怀里,乳香弥漫的婴儿在熟睡,他们推铁门的动作如羽毛般轻盈,生怕惊动一旁郁郁葱葱的盆栽。顾帆看得很专注,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触动,开始浮想联翩。他想把李香从轮椅中拔出来。他想成为丈夫和父亲,再变老成为祖父。最后和她葬在一起,慢慢变成带腥气的腐土……他被这些想法迷住了,起身就往外走,嫌慢,又加快脚步,最后迈开腿跑了起来。有风在他耳畔呼啦呼啦地吹,他想要快些,再快些,在某条街找到她,然后把这些全部都——告诉她。

真实姓名:黄仙进

联系地址:重庆市沙坪坝区歌乐山镇陈家堡38号

就读高校:香港都会大学

就读专业:创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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