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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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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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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碗碎纹里的杏花雨

雨是带着杏花味来的。刚踏过村口的石板桥,风就把两种气息揉着送进鼻腔:一种是粉白花瓣飘坠的甜,轻得能托住蝴蝶;另一种是酒坊漫出的醇,沉得能压弯时光。在这里,诗不是写在纸上的墨痕,酒不是盛在坛里的液体,是缠着年轮生长的活物,六千年了,仍在风里轻轻呼吸。

酿酒坊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的刹那,潮湿的酸香先裹住了周身。春分刚过,晒曲场的竹匾里摊着新曲,浅黄的曲块攥在手里是温的——那是麦粒与豌豆在阳光下发酵的体温。李师傅正蹲在窖池边,粗糙的手掌抚过池壁的糟醅,黑褐色的粮粒间藏着细密的酒珠,像撒了把碎星。他后腰轻轻抵着墙,那是二十年前搬粮袋落下的旧疾,如今成了蹲守窖池的 “天然靠垫”。“窖池要养,就像养诗要养心境。” 他掀开青石板盖,白雾 “腾” 地涌出来,漫过鬓角的白发,连眉峰都沾了温润的水汽,“你闻这酸香里的甜,是去年的冬雪和今年的春风,在糟里悄悄和了声。”

蒸馏灶的火舔着紫铜酒甑,“咕嘟” 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像谁在慢品一首绝句。酒液顺着锡管往下滴,“嘀嗒、嘀嗒”,是时光在陶瓮里酿自己。初滴的 “酒头” 烈得呛鼻,李师傅手腕一翻就挡了回去,指节上的老茧磨得发亮——那是揉了四十年曲块的印记,纹路里还嵌着经年的曲粉。“这是酒的火气,要弃。” 等到中段酒液流出,清得能照见窗棂外的杏花影,他才眉眼舒展,接了小半盏递来。抿一口,先是凉丝丝的清,接着是五谷的醇,最后喉间留着点甜,像有片杏花在舌尖悄悄化开。“看见这酒挂壁的痕迹没?”他晃了晃陶瓮,酒液顺着壁面流下,印出细碎的纹路,“和傅山先生写‘得造花香’的笔锋,一个弧度。”

转过酒坊拐角,老槐树底下的蓝布酒旗正飘。卖酒的阿婆给旅人递碗温酒,粗瓷碗沿磕出细碎的瓷纹——那是去年清明,给赶早来买酒的老汉倒酒时,手一抖碰的。“顺着酒香走,看见那片粉白就是。” 她头巾上沾着杏花,指腹摩挲着碗沿的碎纹,“杜牧当年问的,约莫也是这雨雾天。” 雨丝斜斜织着,有穿校服的少年踩着泥洼跑过,嘴里念 “借问酒家何处有”,声音脆得像檐下铜铃。忽然有戴草帽的牧童赶着黄牛走过,竹笛吹得断断续续,正和少年的诗句合着韵。阿婆笑了,往少年手里塞颗杏花糖:“你看那牧童,和诗里写的是不是一个模样?当年杜牧听见的笛音,说不定也这么脆。”

酒文化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六千年前的陶甑静静躺着。内壁的酒渍凝成深褐色,纹路里卡着一粒碳化的黍米,像先民揉曲时不小心落下的念想。陶甑边缘有道浅浅的磕碰痕,讲解员说,和对面作坊里李师傅用的酒瓮弧度几乎重合:“你摸过李师傅的曲块吧?他掌心的温度,和攥过这陶甑的先民,是连着的。” 不远处的诗碑前,穿红衣的小丫头正把杏花插进陶瓮,花瓣落在 “牧童遥指杏花村” 的刻字里,倒像诗句开了花。她奶奶站在旁边,指尖点着碑上的 “酒” 字:“你李爷爷说,这字的笔画,和酿酒的曲块一样,要藏着劲才好看。”

白露那天的杏花村,酒香漫过了田埂。李师傅摸出那坛封着杏花印的酒,坛口泥封是老伴生前和他一起按的,纹路里还能看见两根手指交叠的痕迹。敲开泥封时 “噗” 地一声,酒香 “腾” 地涌出来,连墙根的蟋蟀都停了叫。乡邻们揣着咸菜、馍馍聚过来,粗瓷碗摆了半院。酒液刚入碗,就有人念起 “得造花香”,李师傅往我碗里添了点酒,指节敲了敲碗沿:“傅山先生当年喝的酒,也是在这院儿里酿的。你品品,这甜里的清劲,是不是和他的字一个脾气?” 小丫头举着空碗要酒,被奶奶拍了手:“等你能分清‘酒头’‘酒心’,能背全杜牧的诗,奶奶陪你喝这坛里的余味。”

夕阳把杏花村染成暖黄,酒香绕着屋檐转,诗声混着笑声落进碗里。李师傅的老茧蹭过陶瓮,阿婆的碎瓷碗盛着月光,少年的诗句追着牧童的笛音跑——忽然懂了,杏花村的诗酒从不是风景,是藏在细节里的私语:陶甑的磕碰痕里有先民的温度,酒碗的碎纹里有岁月的温柔,诗句的韵律里有古今的共鸣。

离开时,李师傅塞给我一小瓶新酿,瓶身上别着片干杏花,是他老伴去年摘的。走在田埂上,风掀起衣角,酒香漫出来,混着远处孩童念诗的声音。回头望,老槐树的影子里,阿婆正给酒旗系上新的蓝布,阳光落在她头巾的杏花上,亮得像诗句里的光。原来这里的诗酒文化从不用 “传承” 二字标榜,它就藏在掌心的老茧里,藏在瓷碗的碎纹里,藏在古今相叠的杏花影里,轻轻一碰,就漫出满心的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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