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那天的晨光,是带着重量的。它透过院角老槐树的枝桠,碎成一片片落在父亲身上,却好像压得他肩膀又沉了沉——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连烟盒边缘的锡纸都被捏得卷了边。我攥着手机跑过来时,正看见他悄悄把腰往身后抵了抵,像是想藏起那道早就直不起来的弧度,可那驼下去的背,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怎么藏都藏不住。
“爸,考上了。”我把手机按在他眼前,屏幕上“重点大学录取”的字样亮得刺眼,语气里却没多少雀跃,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别扭。父亲的眼睛猛地睁大,烟盒从指间滑下去,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响,他却顾不上去捡,粗糙的手掌在手机屏上反复摩挲,像是怕一松手这消息就没了。“好,好啊……”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发颤,忽然想起什么,瘸着腿往屋里挪——去年修自行车时被闯红灯的电动车撞了,右腿落下了毛病,阴雨天总疼得站不稳,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喊过疼,连走路都尽量把瘸的姿势压得轻些。
他从衣柜最里面翻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铁锈“吱呀”响,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钱,用橡皮筋捆着,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块,纸币边缘都磨得发毛。“这是给你攒的学费,”他把钱往我手里塞,指尖的老茧蹭得我掌心发疼,“本来想再凑凑,让你不用带太多行李,现在看来……”他没说完,喉结动了动,拿起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手抖得太厉害,打火机的火苗总在半空中熄灭,像他没说出口的那些难处,明明急得慌,却连个发泄的口子都找不到。
“爸,我来。”我接过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火苗稳稳地凑到他指尖的烟前,语气却硬邦邦的,像堵着口气。烟草点燃的瞬间,熟悉的苦香味漫开来,我忽然想起高考前一个月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烟味,却裹着我没处撒的戾气。那天模拟考成绩又下滑了,我坐在书桌前对着卷子发呆,父亲端着杯热牛奶进来,还拿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你妈托人从县城带的核桃粉,说补脑子,你冲了喝。”纸包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字,一看就是花了不少钱买的。我却没接,反而猛地把笔往桌上一摔,声音尖得吓人:“你能不能别烦我!考不好全是因为你们总盯着我!”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纸包的角垂下来,核桃粉的细沫撒了一点在桌布上,像星星点点的白霜。他没生气,只是小声说:“我就是想让你补补……”“补什么补!”我打断他,伸手就把纸包扫到地上,包装袋“哗啦”一声破了,核桃粉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落了场小雪。“我不喝这个!你们别再用你们的方式管我了行不行!”我吼完,就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没看见父亲蹲在地上,一点点捡那些碎了的包装袋,也没听见他起身时,右腿因为蹲得太久,疼得“嘶”了一声。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包核桃粉,是父亲攒了半个月的修车钱买的。他听说隔壁家孩子喝这个脑子灵,就天天盯着修车摊,多等一个顾客,多修一辆车,就为了早点凑够钱。那天晚上他捡完核桃粉,在厨房坐了半宿,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都满了,却没敢再进我房间一次。我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却还是没去跟他道歉——青春期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像块硬壳,裹着我,也隔着他。
“爸,我也想试试。”我忽然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低,却还是带着点不服软的劲。父亲愣了一下,手里的烟顿在半空,眼神里的惊讶像涟漪一样散开,和那天我摔了核桃粉后,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时一模一样。他把烟递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带着烟草的温度,还有常年握扳手、拧螺丝磨出的硬茧——那茧子比我的指甲盖还厚,蹭在皮肤上,有点硌,却又莫名让人安心,像他从不言说的包容。
我接过烟,往嘴边送,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呛得眼泪直流,只有淡淡的苦味在舌尖散开,慢慢漫到心里。这苦味里,藏着我故意跟他作对的那些日子——他让我多穿件衣服,我偏要穿薄外套;他让我早点回家,我偏要在外面待到天黑;他让我别总熬夜玩游戏,我偏要开着台灯学到后半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长大了,不用他管了。可现在想起那些事,心里却酸得发疼——他每次看见我穿薄外套,都会默默把厚衣服放在我书包里;我每次晚回家,他都会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我每次熬夜,他都会在厨房煮好鸡蛋,放在我桌角,怕我饿,又怕打扰我学习。
尤其是想起摔核桃粉的那天,我后来偷偷在半夜起来,蹲在厨房找扫帚,想把地上的核桃粉扫干净,却看见父亲早就扫过了,连桌布都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子里,风一吹,晃悠悠的,像他没说出口的原谅。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片白桌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却还是没敢去敲他的房门——我怕看见他眼里的失望,更怕承认自己的任性。
“慢点吸,别慌。”父亲轻声说,伸手想拍我的背,却在半空停了停,又缩了回去——好像怕我又像以前那样躲开,怕触碰到我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我慢慢吐出台烟,看着烟雾在晨光里绕着他的白发散开,忽然就想起他上次腿疼得厉害,我却在屋里跟同学打电话,聊得哈哈大笑,他在客厅里疼得直哼,却没敢叫我一声。后来母亲跟我说,他是怕影响我心情,怕我担心,可我当时却觉得,他那是小题大做,是想让我愧疚。现在才明白,那些我以为的“小题大做”,全是他藏在心里的疼,是怕我受委屈的温柔。
“爸,学费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暑假工的工资也够生活费了。”我把烟递回给他,声音很稳,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还有……上次那包核桃粉,对不起。”父亲接过烟,没再吸,只是夹在指间,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花:“傻丫头,提那干啥,爸早忘了。”他嘴上这么说,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的湿痕,像晨光里的露珠,轻轻晃了晃,又不见了。他把烟盒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好像那里面装着的,不是烟,是我终于肯跟他服软的心意。
那天下午,邮递员送来录取通知书,红色的信封烫着金色的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父亲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连封皮上的校徽都要摸一遍,嘴里还念叨着“这字真好看,比我写的强多了”。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他把我放在自行车前梁上,带我去镇上买糖葫芦,我咬着糖葫芦问“爸,大学是什么样的”,他说“等你考上了,就知道了”。现在我真的要去上大学了,他却没说什么“要好好照顾自己”,只是把通知书放进铁皮盒子,锁好,然后拿起工具箱说:“我去摊上等会儿,说不定有人来修自行车,能多挣几块钱,给你买路上吃的零食。”
我跟着他出门,看着他推着修自行车的小推车,右腿还是有点瘸,却走得很稳。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就觉得,那些年我故意跟他作对的叛逆,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也压在我自己心里,现在终于慢慢松了。原来长大不是跟他对着干,不是证明自己不用他管,而是能看懂他藏在烟里的疼,能接住他递过来的关心,能跟他说一句“爸,我错了”。
“爸,晚上我帮你收摊,咱一起去吃面条,我请你。”我快走几步,跟他并排走,声音里没了以前的别扭,只有踏实的温暖。父亲转过头,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光,指尖的烟还夹在手里,烟雾慢慢飘着,落在我们之间,像一层温柔的纱。我知道,我现在还没能完全扛起他肩上的山,可我已经学会了跟他一起扛,学会了把我的叛逆变成心疼,变成陪伴。总有一天,等我再从他手里接过烟时,能笑着说“爸,你歇着吧,以后这山,我来扛”,而现在,能跟他并肩走着,听他说说话,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