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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书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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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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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瓶汾酒,半瓶遗物

初春清晨,青灰色的老鹰岩崖顶从云雾里缓缓垂落下来,稳稳托住只有巴掌大小的冷水田坝。长满茼蒿的田埂被世代踩踏得瓷实,却总在开春时被露水泡软。父亲的脚就常年踩在这些被露水浸软的田埂上,每一步下去,泥块都会从草缝里挤出,顺着布鞋边沿漫上来,裹住脚踝,脚后跟带着犁铧一般的钝力,像崖顶那棵枯瘦、破旧的白桦树的老树根一样,每一步都深深扎进田里。

午饭时,父亲从田里回来,佝偻着身子端条长木凳,坐在开满花的梨树下,用左脚踩住右脚水鞋的鞋帮,狠狠一蹬,橡胶鞋底与脚面分离时发出“啵”的闷响。双脚被水鞋捂得发白,脚趾缝里嵌着黑泥,脚背上那道翻修木屋时磕在青石板上的旧疤,疤痕周围的皮肤都失去了知觉,摸上去硬邦邦的,此刻变得愈加惨白、发胀。他把水鞋倒提起来磕了磕,泥块便混着水草簌簌落在梨树根旁。

随后父亲赤脚朝伙房走去,湿漉漉地在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泥脚印,这些脚印总是在午后被太阳晒出龟裂纹,又在次日清晨被新的露水填满。

如往常那样,父亲熟练地从碗柜的最顶层取下那瓶总蹲在角落的青花汾酒,蓝釉在透过窗棂的光里泛着冷意。父亲每次取酒时总要用衣角细心地擦拭着橡胶塞子上的灰——原瓶的铝盖早被他反复开合拧断了螺纹,父亲只好换成一橡胶塞子,橡胶塞子边缘已被酒气浸得发黏,每次拔出时都会带出“滋滋”的吸气声,带着浓郁的酒香。随后父亲谨慎地在碗里倒上五钱。

只倒五钱,这是父亲的规矩。倒完酒,他会把瓶口在衣角上再蹭蹭,确保没有酒液挂在瓶口,才小心翼翼压上塞子,再将它放回角落。有次我偷瞄到他喝酒时的神情,原本因腿疼而蹙起的眉头会缓缓舒展。

“小孩不能学喝酒。”他每次倒酒都要说这句。其实父亲并非嗜酒之人,平时极少碰酒,以至于那瓶青花汾酒在碗柜顶上独自蒙了两年的灰。

吃过午饭,父亲又找来那双补丁摞补丁的解放鞋,熟练地往门框脚上轻轻一磕,泥土就簌簌地掉落下来。转身扛起和他一样苍老的锄头,走进了太阳高照的山头。傍晚,父亲会再一次歪斜着身子去到田里,赶走那群狡猾的麻雀。

那时我总是趁父亲出去以后搬来凳子,悄悄去够碗柜上那瓶青花汾酒,总想看看能让七十多岁的父亲舒展眉头的液体是什么味道。直到是十岁那年,趁父亲外出时,我悄悄溜到后屋檐下,偷尝父亲堆放整齐的空酒瓶里的残酒。凑到瓶口闻时,那股浓烈的香气刺得鼻腔发酸,舔了一口后,那辣味从舌尖炸开,顺着喉咙烧到胃里,直辣得喉咙发紧。我无法理解父亲,这辣味为何能让他在疼得冒汗时抿起嘴角。

父亲的“酒瘾”藏在他逐渐歪斜的脊柱里,还有每逢阴雨天就疼得抽搐的大腿里,那是早年翻修老木屋和开采石板时受的伤。雨后翻修老木屋时,父亲独自爬上摇摇欲坠的房梁,湿滑的木梁让他失足坠落,后腰重重磕在屋檐下厚厚的青石板上。脚则是父亲年轻时在石板山上开采石板,因为石板突然断裂,重重碾过他的脚背。那时偏远山村并没有像样的医疗条件,父亲只能咬牙硬扛,仅靠山上的草药和土法子慢慢调养,从此落下病根。

六月的玉米地里蒸腾着青腥的热气,父亲正弓着腰给每一株玉米除最后一次草,后背的汗衫贴在脊柱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半人高的锄头每一次钻进土里,都会伴随着父亲的喘息声,就连起身休息都要扶着锄把缓上片刻。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那些光点随着他的喘息微微晃动,他的脊柱在玉米林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一步一步,找寻着那根生活的箭矢。

傍晚吃饭时,我抢先取来碗柜上那瓶汾酒,学着父亲擦拭着瓶盖,再倒上一两,比平时多倒了五钱,自信地端给父亲。

父亲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指甲刮了刮碗口的酒渍,然后抿了一小口。吃过饭后,父亲走到碗柜前,把碗里剩下的酒一滴一滴倒回瓶中,倒完后对着光看了看液面,再拧紧塞子,用掌心捂住瓶口晃了晃,侧耳听是否有漏气。

秋夜的露水重,父亲的腿疼得更厉害,每动一下都要停下来喘着几口粗气。母亲的手始终环着他的腰,就像在托着一棵逐渐倾斜的树,父亲则是扶着衣柜慢慢往床上挪,俩人相互搀扶,如同老鹰岩顶上两片在深秋寒风里挣扎的枯叶,风一吹就会没有抓手,但不会散。

父亲的衰老像场无声的雨。他开始在夜里咳嗽,呼吸像漏了气的风箱,在潮湿的夜色里时断时续。

那时母亲夜里常起身推开后门,打着手电,将一碗碗放了米饭的水倒扣在屋檐下,对着沉沉的夜色念叨着,要父亲平平安安,再将父亲那瓶青花汾酒大方地倒在地上,那些关于平安的祈愿像细小的种子,被汾酒浸润着埋进泥土……

我悄悄扒开窗帘,躲在窗户边偷偷看着。然而父亲的咳嗽声依旧在另一头的房间里来回翻滚着,像一场无人来得及应答的骤雨,肆意摆弄着父亲,也粗鲁地打湿了母亲的眼眶。

咳嗽愈加严重的父亲没有再喝酒。到了冬天,每至睡前,母亲就会取来那瓶汾酒,倒一些在锅里加热,给父亲揉揉肩膀、揉揉腿。

第一场雪落时,父亲的腿已经疼得下不了地,歪着嘴角倚靠在床头,母亲把温好的酒倒在搪瓷碗里,再撒上一些早些年采的草药,蒸汽瞬间裹着酒香和草药的清香漫了上来。母亲掀开父亲的棉裤,用手蘸着热酒一遍遍擦拭着父亲的腿,从大腿根到脚踝,每个结痂的旧疤也都被酒气裹得发亮。

那些夜晚,屋里总弥漫着温热的酒香,酒瓶空了又满,后檐下的空瓶堆成了塔,瓶底沾着不同季节的泥。青花色的瓷瓶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却在母亲手里变成暖炉般的存在,一遍遍擦拭着父亲的大腿。

立春那天,父亲尝试着下地。阳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窗户,撒在他摇晃的身体上。他走得很慢,每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手虚悬在他腋下,随时准备接住他。父亲一瘸一拐,从床边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再从梨树下走到床边……

真正看清楚那汾酒的样子,是在父亲走后。父亲走在谷雨的前几天,整理遗物时,我在碗柜深处摸到还没来得及擦完的半瓶汾酒,橡胶塞子发黄发硬,边缘裂了道细缝,轻轻一拧就掉了下来,瓶身落满一层厚厚的灰。母亲说这是父亲留着过年喝的,说着便将其小心搁置在后屋檐下。那里晒不到太阳,却能接住每年清明的雨。

除夕夜,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操持年饭。焚香、烧纸、杀鸡、敬告……再学着父亲取来那被瓶搁置在屋檐下的汾酒,歪斜的瓶身半埋在黄胶泥里,瓶身沾着雨渍,蒙着一层青苔的嫩芽,像一棵透明的竹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小心倒上五钱,再细心盖上塞子,然后把它送回原位。

今年清明回老屋,后檐下的砖缝里早已爬满青苔,那半瓶汾酒还在,它安静地斜靠在砖缝里,瓶身被雨水冲得发亮,砖缝里的青苔正慢慢往上爬,试图帮父亲紧紧抱住这个瓶子。

我走近蹲下,轻轻拧开早已发黑的橡胶盖子,父亲八十三年的光阴就混着淡淡的酒香漫了出来,漫过老屋的门槛,漫上长满野茼蒿的老鹰岩,漫成那个总在暮色里回家的佝偻背影。

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辨识稗子的午后。田埂上的野蒿长到膝盖高,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风扶着它们在田埂上摇摇晃晃。父亲的影子覆在我身上,像身后那座不会倒的老鹰岩,不大,但足够稳。那时他的背还没那么驼,声音也还洪亮,讲完话会往田埂上吐口唾沫。

酒瓶里的酒线就停在了那里,时间给予的白色絮状物像父亲鬓角的白发,又像田埂上未化的霜。而我知道,这半瓶汾酒早已不再是酒,它是父亲扛在肩上的锄头、留在田埂上深深的脚印,是深夜疼得冒汗时抿酒的隐忍,是母亲倒在地上祈愿的呢喃,是所有未说出口的黎明与黄昏,是他留给我们的,半瓶生活,半瓶思念。

傍晚,老鹰岩在暮色里渐渐模糊,远处的田埂上,稻苗在晚风里摇晃,一茬又一茬地绿着。一只麻雀精准地落在瓶口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风悄悄穿过老屋的走廊,将酒瓶轻轻推倒在地,捎走最后一线酒香……

——原载于《人民文学》专刊·杏花村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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